女兒紅(六)
2024-09-14 15:07:01
作者: 梅子黃了
女兒紅(六)
而江瑟瑟、裴霽舟、仇不言和雷鳴一行人逕自去了蕪縣, 且當幾人到達蕪縣時,縣令魏登明恰巧不在,這與正好給了幾人便宜行事之機。
從縣衙調取了張三平一案的卷宗後, 幾人又在縣尉李昂的帶領下去至大牢提審了張三平。
「張三平,喂,醒醒張三平!」牢頭用折在手中的軟鞭重重敲在牢門上,連喚了好幾聲,才見那躺在角落裡的小老頭緩緩挪了挪身子。
「是要行刑了嗎,老爺?」張三平半撐起身體,扭過頭淡聲詢問道。
牢頭瞥了對方一眼,道:「是你命不該絕, 你女兒將你的案子捅到了聖上面前, 聖上仁心,特派恪郡王前來重審此案, 趕緊起來整理一下, 王爺馬上就到了。」說完, 他又給旁邊的獄卒遞了個眼色, 後者會意地解開了牢門上的重鎖。
張三平聽後, 面上並無過多欣喜之色,但他還是依著牢頭的話從稻草蓆上起了身, 撣了撣沾在衣裳上的屑後, 老實巴交地跪在地上等待王爺的到來。
很快, 外面便傳來了交談聲, 牢頭清晰地聽到縣尉說了句「王爺, 這邊請」, 他隨之望去,便見幾人簇擁而入, 牢頭立馬跪地向裴霽舟參拜請安,獄卒次之。
裴霽舟免了二人的禮,李昂則揮手示意二人靠後站,隨即,他指著牢里那個端跪著的中年男人對裴霽舟道:「王爺,這裡面關著的就是嫌犯張三平了。」
言罷,李昂欲呼張三平近前回話,但裴霽舟擡手制止了李昂的意圖,他朝著牢門靠近,雷鳴則立刻上前推開了木門。
「王爺小心!」仇不言伸手擋住了準備踏入牢房的裴霽舟。
「沒事。」裴霽舟按下仇不言的手逕自走了進去。
來此之前,裴霽舟曾和江瑟瑟探討過張三平這個人。畢竟蕪縣三面環山,山下村民多以打獵為生,他二人只以為即便張三平沒有生得人高馬大,也要比普通人的身形更雄壯些。未曾想,張三平的身形和樣貌完全出乎二人的意料。
只見靜默地跪在散亂草蓆之上的張三平,上身穿著件已洗得褪了色的藏青色短襟,下身的褲子同樣洗掉了顏色,只依稀可見其褲子原色應該是鏽紅,以及一雙磨平了底的黑色布鞋,他雙手撐在膝蓋上,而手掌下,是兩塊平整的補丁。
不僅僅是褲子上有,他的腋窩以及衣邊都用其它顏色的碎布補了一道。
張三平身形瘦削,看起來還不足百斤重,而江瑟瑟依其身形估量著張三平或許還沒有她高。
案宗上寫著張三平剛滿四十五歲,可其皮膚黝黑,面布溝壑,看起來似已年過花甲,而其雙手虎口處有一層厚厚的繭,而其手指節也有明顯的腫大和扭曲狀。
再一細看,其背部有明顯的凸出,應是駝背之狀。
只從這幾點來看,張三平確實不像是殺人犯。
張三平一語不發,他一直低垂著頭,似是對身邊一切都漠不關心,儼然一木頭樁子似的毫無生氣。只有他滿頭花白且凌亂和頭髮,以及呼吸時起伏的胸膛在證明著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你就是張三平?」裴霽舟問道。
張三平這才匍匐下身子回了一句,「回老爺,草民正是張三平。」
「怎麼你見了誰都叫老爺?你面前的這位可是當今聖上的親外甥——恪郡王!」李昂糾正他道。
張三平依舊趴在地上,但並未回話。
裴霽舟扭頭盯了李昂一眼,警告他不要再開口,隨即將張三平扶起,道:「且先起來回話。」
張三平怔了一瞬,他依著裴霽舟的話起了身,卻自覺地退到牆根處拘謹且畏縮地站立著。
「張玉珠是你什麼人?」裴霽舟問他。
張三平十指緊緊地絞著,「回王爺,是草民的女兒。」
裴霽舟點了點t頭,肯定道:「你有個好女兒!你可知她為了替你翻案竟去敲了宮門口的登聞鼓?」
張三平面色不改,淡聲回道:「草民剛聽牢頭老爺說了。」
裴霽舟掃了他一眼,猜測他定不知曉敲登聞鼓所要付出的代價,於是他又道:「敲登聞鼓者,無論是否喊冤,皆要受杖刑三十。足足三十杖,很多軍士都不一定能承受得了,而你的女兒卻硬生生地扛下來了,之後昏睡了一天一夜,而她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訴說你的冤屈。」
張三平平淡的臉上終於泛起了一絲波瀾,但很快又恢復如常。
裴霽舟繼而感嘆道:「得女如此,夫復何求!」
張三平默然半晌之後,才慢吞吞地說了句,「玉珠她,從小到大都聽話得很,是最讓我省心的一個孩子。」
「玉珠她傷得重嗎?她跟著回來了嗎?」張三平的聲音明顯地顫抖了起來,他擡頭看著面前的幾人,眼眶裡慢慢地凝起了一層水霧。
「她回來了。」江瑟瑟答道,「但她的傷不宜於長時間的趕路,所以可能還要再等幾天才能到。」
「這個傻孩子!」兩行淚驀地從張三平眼角落了下來,「我都跟她說了不下十次,讓她不要管我不要管我,她非是不聽,竟然還跑去了京城,她也不怕被殺頭......三十杖,她從來沒挨過這麼重的打,該多疼啊,不知道這丫頭得哭成什麼樣......」
「縱然怕也好,疼也罷,但她卻不得不這麼做。」江瑟瑟道,「因為你是她爹,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斬首。」
張三平捏著袖口揩了眼角的淚,但剛放下手,淚水又止不住地往下掉。他無奈地發出一聲嘁笑,嘴裡喃喃念著的好像是「爹......我是她的爹......」
「所以,張三平,為了你的一雙兒女,你跟我們說實話,榮齊是你殺的嗎?」裴霽舟問道。
張三平的手一頓,他再次沉默了下來。
觀其反應,江瑟瑟和裴霽舟都看得出來他內心的矛盾和掙扎,兩人都以為他會更改口供,可最後還是看到張三平輕輕地點了頭。
「是草民殺的。」張三平道。
裴霽舟和江瑟瑟同時一愣,互相交換了眼神後,江瑟瑟再次開口:「你說的可是實話?」
張三平點了點頭。
「你為何要殺榮齊?」裴霽舟問他,「據我所知,自你父親那輩開始你們與榮家就是鄰居,且幾十年來一直和睦相處,你視榮齊為親兒子,榮齊待你亦如親父,而你曾將長女許配於榮齊,若你長女沒出意外的話,榮齊就是你的女婿,你究竟為何要對他痛下殺手?」
面對裴霽舟的質問,張三平卻不再說話了。
「那你是如何殺的榮齊?」裴霽舟換了個問題。
「草民趁其不備用榔頭在他頭上錘了幾下,便將他給錘死了。」張三平回道。
「具體過程呢?」裴霽舟追問。
張三平搖了搖頭,他的瞳孔里浮起茫然之色,對於行兇的具體過程,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王爺,他就這樣,一到關鍵時候就開始裝瘋賣傻。」李昂忍不住開口道,「之前我們審問他時,他也是這個樣子。」
「張三平,你女兒冒著那麼大的風險為你求得了一線機會,你若不把握住的話,豈不辜負了她一片孝心?」江瑟瑟欲動之以情,「你不為自己考慮,總要為你女兒想想吧,還有你那身患痴症的小兒子。你死便死了,你可知一個剛及笄的小女孩帶著一痴傻弟弟,要如何才能活得下去?當女兒的都可以為了你不顧一切,你就真狠得下心丟下他們姐弟二人不管?」
張三平的頭越垂越低,又過了許久,他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幽幽道:「......玉珠是個乖巧的孩子,但草民卻不配當她的爹,還望這位小姐替草民轉告玉珠,叫她只當沒我這個爹罷了,我死後也不必替我收屍守孝......若小姐憐她,便請小姐替我的玉珠尋一戶好人家,也讓她過過好日子,別再像以前那樣吃苦受累了。至於草民,屬實賤命一條,殺人償命,死不足惜......」
「張三平,你還真是不識好歹!」雷鳴忍不住嗔罵道,「你說你不配為人父,這話還真是一點兒也沒說錯。」
「王爺,師妹,依我看吶,咱也沒必要跟這兒白費功夫了。」雷鳴轉身又對裴霽舟和江瑟瑟說道,「這人看著老實,實則人面獸心,幾十年的街坊了,說翻臉就翻臉,出手即下死手。什麼情啊理啊,跟他說再多都無用,他若有心,也不會殺人,更不會連兒女都不顧了。」
「說什麼殺人償命死不足惜,好像多大義凜然的樣子!」雷鳴說起話來就沒完沒了,「要真有本事,去殺山匪敵寇啊,就知道撿軟柿子捏。那榮齊也才二十不到,好像還是榮家三代單傳的獨苗,這一榔頭下去,榮家絕了後。他倒是無所謂,眼睛一閉啥也不知道了,可憐了那對姐弟,恐怕一輩子都要被人戳著脊梁骨罵。」
「師哥,你少說幾句。」江瑟瑟見張三平垂首不語,又覺得他有些可憐。
「可憐他作甚!」雷鳴嗤之以鼻,憤憤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