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
2024-09-14 13:29:17
作者: 聽竹妃子
野心
重華宮。
蘭綺青煙, 山巒浮瑞,姜夫人取下鳳鳥銜珠環的鏤雕香蓋,用純金小珥挑起匣中香料, 絮絮念著,「沉水、青桂、白檀、鬱金、迷疊、升霄靈、薝蔔花……怎麼還缺一味?」
蔡嫣然陪笑, 「夫人若是不知道, 我們這些人又怎麼可能知道呢。」
姜夫人擡眸看她半晌, 末了一笑, 「你們都先下去吧, 映霜,你也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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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霜雖然有些不解,還是依命退下了。
姜夫人撂下純金小珥,寶珥碰在玉石上, 玎玲一聲脆響, 她用蘭白絲花的帕子拭去指尖香漬,「嫣然,許久未見,你的容貌竟未大改。」
蔡嫣然擡手碰了碰自己的臉, 無奈搖頭, 「再如何小心, 也是抗拒不了自然而然的衰老, 若是巧曼還在,或許她調製的駐芳凝露膏還能有些效用, 只可惜……」
姜夫人想起巧曼這個人, 也不由得有些惋惜, 故而嘆息道,「是啊, 這麼出色的女子,原本不該生在宮中,她的命運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是個悲劇。」
蔡嫣然心中感慨,卻並不敢表露,眼前的姜夫人今非昔比,她們二人尊卑有別,蔡嫣然不能不小心答話,「夫人說得是。」
「夫人?」姜夫人怔了一怔,「連你也這麼叫我。」
「無論如何,規矩都是不能亂了的,夫人可以不介意這些,但奴婢必須守好自己的本分。」
「也是,巧曼若是能有你的一半,也便不至於落得那樣一個下場。」姜夫人拂了拂鑲金綴玉的紅香袂,搖頭笑道,「我這張嘴啊,怎麼又提起她了,真是的。」她嘆了一時,又道,「嫣然,我今日找你來,其實是想問問你,阮如玉後來可曾找過你?」
「沒有啊,她似乎並未發現帳冊里的問題,將舞樂署的帳目如數歸還後就再未過問。」
「嗤,這樣哄人的話,你也信?」
「夫人的意思是,阮如玉已經發現帳冊里的問題了?」蔡嫣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說實話,奴婢都不知道這帳目里有什麼問題,宮裡年年都有人查,這一年年的,不也沒查出什麼問題來嗎。」
「嫣然,舞樂署的事情你不知道也好,我不告訴t你其中究竟,其實也是為了你好,你也知道,本夫人雖然一時得皇上寵眷,可宮裡的愛意本來就是不長久的,皇上今日來重華宮,沒準明日就忘了我這個人,禁苑,還是怡夢宮的那位說了算。」
「這個自然,奴婢明白的,在宮中做事,明哲保身最是緊要,奴婢也上了年紀了,不想知道那麼多事情,只想安安穩穩地過好自己的日子,旁的,奴婢都不在意,也不關心。」
「這樣最好。」姜夫人笑著點頭,擡手道,「嫣然,喝茶。」
蔡嫣然欠身謝過,她啜了一小口茶,試探道,「不過說起來,舞樂署的勢力盤根錯雜,奴婢就不明白了,阮如玉那麼一個小丫頭能查出什麼來?且不要說,她出身高門阮氏,十指不沾陽春水,從小金嬌玉貴養大的,就是真有心思去查,那鋪天蓋地的帳目數墨,估計她沒兩日就累倒了,哼,查什麼查,還不是乖乖地把帳冊交了回來。」
「阮如玉若是沒交帳目,或許是沒查出來,可她若是交還了帳目,就說明,她一定查出問題來了,不然,她才不會輕易放手呢。」
蔡嫣然皺眉,「那,她既然查出來了,為什麼不說呢?」
「自然是時候未到,等著挑個好時機再說。」姜夫人輕輕笑了一下,她將右手擱在髹文繪彩的曲木漆案上,垂眸凝視著指甲上新染的胭脂蔻丹,「嫣然,你說這蔻丹顏色好看嗎?」
蔡嫣然回過神來,她還沒看姜夫人手上的蔻丹一眼,便說,「好看呀,自然是好看的。」
姜夫人又是一笑,「那你說這大紅顏色像不像是巧曼的血?」
蔡嫣然面色一白,「容兒,你——」
「怕什麼,又不是我們殺的巧曼,我只是覺得,我們或許可以利用當年巧曼的死,再借阮如玉之手,一刀捅死賈惜柔。」姜夫人唇角漸次浮出一抹得意的笑,「這樣,我的珃兒就可以順利繼位稱帝了,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人能阻礙我們母子。」
蔡嫣然握著瓷盞的手一直在抖,她感覺茶水似乎溢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可她沒工夫去管這些,她抿了抿唇,輕聲道,「夫人,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不想再摻和進去了,如若夫人需要,我可以讓出舞樂令的位置,從今往後,離開禁苑,不,從今往後,我離開建康,去到沒有任何人認識我的地方,夫人,行嗎?」
姜夫人沉吟片刻,莞爾一笑,她伸手握住蔡嫣然發顫的手,柔聲安慰道,「嫣然,你別慌,我們姐妹一場,我不會對你下手的,舞樂署放在你的手裡,我很放心,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我都不會這麼放心,所以,你不能走。」
「可是——」蔡嫣然躊躇不決,「如果阮如玉真要徹查舞樂署之事,就一定會扯出巧曼的死來,她只要問一問宮中的老人,便能知道,我們和巧曼之間的關係。」
「那又如何,讓她查啊,巧曼又不是我們殺的,無論如何也和我們扯不上關係,更何況,宮中的老人?」姜夫人冷哼一聲,叫人聽了不寒而慄,「宮中的老人還剩多少?先帝去後,宮中的人都換了一批,還有誰知道當年的真相,就連賈惜柔也不會想到,她當年的所作所為在這世上還有第三個人知道吧。」
蔡嫣然咬著下唇,緘默不語。
姜夫人笑了一笑,她撥開蔡嫣然的手,往裡塞了一條用舊了的手帕。
「等阮如玉從廬水回來了,你找機會把這個交給她。」
「夫人怎麼不自己給她?」
「我說的話,她未必信,我這個重華宮,她也未必願意來,阮如玉年紀雖小,卻是個有主意的,有些事情,總要讓她親眼瞧見才好。」
蔡嫣然勉力一笑,「好。」
「我知道,當年,巧曼幫了你不少,她的生母又是你的恩師,你和巧曼也算是至交好友,你一直對巧曼的死耿耿於懷,總會為此自責,可是嫣然,天命靡常,造化弄人,是巧曼自己運氣不好,撞破了賈惜柔的醜事,如果她不死,死的就是我們兩個了,一人死,總比兩人死更划算一些,你說是不是?」
蔡嫣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東西可以用數量比大小、比高低、比貴賤,可是人的性命卻是不應該以此估量的,一個人的性命未必沒有兩個人的性命更寶貴,可是,如果這兩個人中,有一個人是她自己,她也沒有辦法完全公允地去評判此事。
蔡嫣然清了清嗓子,「當年的事情都已經過去,無論誰對誰錯,結果也都不可能改變,如果夫人覺得自己可以扳倒太后娘娘,那是夫人自己的事情,時歲已往,不復來時,如今的蔡嫣然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野心勃勃的女子,我現在只想求一個安生日子。」
「安生日子?」姜夫人眸光微頓,「嫣然,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蔡嫣然深深吸了口氣,屈膝下跪,「容兒,這件事之後,我求你放我出宮,從前的事情,我保證我會爛在肚子裡,跟著我一起埋在地下。」
「你要走?」姜夫人伸手拉她,「嫣然,這裡沒有外人,你先起來說話。」
蔡嫣然卻不肯,「正是因為這裡沒有外人,我們索性把話說明白,容兒,往日,我不敢來你這個重華宮,生怕叫人知道我們從前的姐妹情誼,如今,你既然召我來此,正好,我也與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很後悔,我一直都在想,當年我們是不是還可以有更好的選擇,這樣巧曼就不必死了,我的良心也不至於如此不安。」
姜夫人無奈,只得說道,「行吧,我答應你還不行嗎,快起來吧。」
「真的?」
「嗯。」
蔡嫣然這才起身,姜夫人嘆了口氣,又給她斟了盞茶,「喝口茶潤潤吧,我聽你嗓子都啞了,有話好好說不行嗎,動不動就跪做什麼?」
蔡嫣然心中緊張,一盞茶沒一會兒功夫就喝淨了,她咽了口吐沫,「多謝夫人。」
「你要走,我管不著,只是舞樂署這一攤子活兒撂在別人手裡我不放心,所以無論如何,你走之前得給我選個妥帖人出來,這個人呢,家世得要清白,關係得要乾淨,最重要的是人得聰明有膽識,而且,還不能是怡夢宮那邊的人。」
「你這不是難為人嗎,誰不知道,太后娘娘一手遮天,這禁苑裡的女人有幾個是不聽她擺布的,我上哪兒給你找這樣的人去啊。」
姜夫人拉著她的手耍賴,「那我不管,反正啊,你找不到就不許走。」
蔡嫣然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嗔道,「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啊,說了話還不算數。」
姜夫人只管笑,「我一向就是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嫣然,你就再陪陪我吧,你不是最喜歡錢嗎,等我熬出頭了,別說一個小小的舞樂署,就是太府,我也交給你管,好不好?」
「你哄我呢,太府那是太府卿才能掌管的,我還沒聽說哪個太府卿是男子的。」
「阮如玉都能進中書省,太府卿怎麼就不能女子來管了?嫣然,你信我,如若真有珃兒大權在握的那日,我一定讓你得償所願。」
蔡嫣然不由得有點心動了,她看了眼信誓旦旦的姜夫人,又看了眼手中的那條舊手帕,輕嘆一聲,「好吧,不過容兒,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若是我死了,你將我埋在舞樂署的那株枇杷樹下,我想親自去和巧曼說聲對不起。」
姜夫人默了半晌,末了沉沉應了一聲,「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