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月
2024-09-14 13:29:15
作者: 聽竹妃子
松月
其實言老一直被蕭景珃藏在府中書房的密室中, 上次,郭萬里只差一點就能找到言老。
蕭景珃知道自己讀書太少,所以當初特意將言老「請」回府中, 希望他能教授自己詩書禮樂之道,也好為自己以後入主東宮鋪路, 奈何言老對他的示好始終淡漠, 不發一言。
這是第一次, 言老主動對蕭景珃說話。
蕭景珃雖然嘴角掛笑, 卻難掩其中寒涼, 蕭景衍,我便這般比不上你嗎?
言老心裡記掛著蕭景衍,也顧不得這許多,他扯住蕭景珃的袍袖, 聲音顫抖而又沙啞, 一遍遍地問,「他還活著,對不對?景衍還活著,對不對!」
蕭景衍垂眸, 瞧見他因為太過用力而發紅的指尖, 蕭景珃輕輕拂落他的手, 站起身來, 「是,他還活著, 只不過, 他換了一副面孔。」
言老一下子濕了眼眶, 他就知道,他的太子殿下一定還活著……
「言老, 我今天來找你,是有一件為難的事情,想請言老為我答疑解惑。」
言老擡袖拭淚,「你且說來聽聽。」
蕭景珃負手踱步,慢悠悠地說,「老實講,我是願意同蕭景衍一起扳倒賈太后的,不為別的,就為了他經歷這麼多坎坷磋磨,還願意叫我一聲『懷山』,我也是願意幫他一次的,不過——」蕭景衍話鋒一轉,「言老,我願意幫他,更是為了幫我自己,賈太后若是在這場角逐中敗北,接下來,就該是我和他之間的較量了,言老,我想知道我該如何做才能勝出呢?」
言老聽了這話,滄桑的臉頰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他這麼一笑,眼角皺紋也都跟著盪了起來,他擡眼看向蕭景珃,「真是可笑!老夫乃太子太傅,你為什麼覺得,我會願意告訴你?」
「因為你別無選擇。」蕭景珃揚唇輕笑,「你告訴我,我才會願意出手幫他,否則,我現在就去找賈太后,將蕭景衍的計謀全都告訴她,反正他們倆誰先死,我都無所謂。」
言老咬牙,「蕭景珃,你這個無恥小人,無德豎子!」
「無所謂啊,自古以來,都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等我一朝登基為帝,青史上的毀譽頌貶還不都是由著我來寫。」
蕭景珃撐臂倚著几案,燭火輕曳,一點微芒在他身後投出高大可怖的陰影,言老陷在了那陰影里,蕭景珃涼薄寡恩的話迴響在耳側。
「言老,你想救他,就得幫我。」
「你就不怕,我使詐騙你?」
「我讀書少,你不要騙我。」蕭景珃牽了牽唇,一向冷峭的臉上多了一絲俏皮,「不過,你若真騙了我,那也沒關係,我拉著蕭景衍一起死,反正玉石俱焚,誰也別想占到便宜。」
燈闌影寂,半晌,言老悠悠開口,「好,我答應你。」
「多謝言老。」蕭景珃把紙推到他的跟前,「不怕言老笑話,本王腦子不大好使,反應也慢,入耳不入心,勞煩言老寫下來,本王閒了細細琢磨,才不算辜負了言老的錦繡文章。」
言老提筆,少頃,又擱下了。
蕭景珃挑眉笑問,「怎麼了?」
「此事非同小可,我要仔細思量一番,才好為王爺獻策。」
「不急。」蕭景珃起身拂了拂袖子,「言老慢慢想,本王有的是時間,不過也別太久了,t太久了,恐怕蕭景衍就得再死一次。」
怡夢宮。
宮人們垂手屏氣,小心翼翼服侍著賈太后。
自從任歸「死」後,賈太后的脾氣突然就變差了,雖然從前她的脾氣也不怎麼樣,可她好歹那時候不會隨便要人性命,這幾日,怡夢宮連著死了三名宮人,沒死的日子也不好過,經常因為芝麻大點的小事就勾起了賈太后的怒火。
賈太后處罰宮人的理由千奇百怪,比如,茶水應該是六分熱,因為賈太后放了一會兒才喝,茶水涼了一分,當日侍候茶水的宮人就倒了霉,再比如,賈太后自己不小心被垂及地面的簾帳絆住了腳,當值的宮人就都要跟著挨罰。
吟泉拎著腦袋,小心伺候,他心裡隱約明白,賈太后這是拿他們這些人撒氣呢,要麼,她就是恨毒了任歸,把他殺了還不過癮,要麼,她就是後悔殺他了,吟泉偷偷在心底嘆氣,無論是哪一種,最慘的都是他們這些活著的人,明明沒什麼錯處,卻還要跟著遭罪。
沒辦法,誰讓自己攤上了呢,攤上了,就得受著。
他正哀嘆自己悲慘的命運,就聽賈太后慵懶散滿地擡指喚他,「你,過來。」
怕什麼來什麼。
吟泉趕緊上前,垂首道,「太后娘娘。」
賈太后一隻手倚著芙蓉榻上的緙絲隱囊,一隻手輕輕揚起,「上前來。」
吟泉心裡直打鼓,午睡初醒,正是賈太后氣性最大的時候,她這會子喊自己只怕沒什麼好事,他挪著小碎步,含笑跪在榻前,「太后娘娘醒了。」
賈太后睡眼惺忪,她伸指勾起吟泉的下巴,語氣輕柔,看起來心情還算不錯,「寰兒,你怎麼不在哀家身邊陪著,站那麼遠做什麼?」
這一聲「寰兒」可把吟泉嚇得七魂出竅,八魄升天,他在怡夢宮侍奉多年,自然知道,這可不是什麼好稱呼,他趕緊叩首,「太后娘娘,小人是吟泉啊。」
「吟泉?」賈太后撐身起來,末了長長嘆了一聲,「哀家睡糊塗了,竟把你看作了寰兒。」
吟泉心中有愧,不敢言語,當日,任歸主動站出來替自己解了圍,吟泉心懷感激,即便後來發現這不過是任歸的金蟬脫殼之法,吟泉也沒忍心戳破,由著任歸去了,可這卻成了他心裡的一根刺,他擔心萬一哪天讓賈太后知道了他知情不報,恐怕還有大禍。
賈太后身上的香氣縈然鼻息,二人相隔不過寸許,氣氛一時有些微妙,吟泉抿了抿唇,不動聲色地說,「娘娘,怡夢宮新來了一批年輕侍衛,生得都還不錯,娘娘您看要不要……」
「沒意思。」賈太后漫不經心地彈了彈指尖香屑,「到頭來,他們一個個都背叛哀家,這世上的負心人都該死,吟泉,你說是不是?」
吟泉埋著腦袋,連聲附和,「太后娘娘說的是。」
「對了,杜無崖把府庫鑰匙交出來了沒有?」
「交了,杜大人來的時候正好趕上太后娘娘小憩,他撂下鑰匙就告退了。」
「好,很好,有了這筆錢,就不愁北魏十步門不幫哀家了。」
「那……」吟泉試探道,「杜大人的過錯,太后娘娘就不追究了?」
「過錯?什麼過錯?」賈太后彎了彎眉,「那日,哀家處置了杜無崖送來的面首,他卻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可見,此事與他無關,如今想來,那個面首的話是有些蹊蹺的,應該再好好審一審他,只可惜哀家當時氣昏了頭,竟把他直接殺了,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賈太后一連說了好幾聲「可惜」,吟泉也分不清她究竟是說任歸死得可惜,還是說沒審任歸這件事可惜,他不敢張口,只能低頭陪笑。
賈太后不滿意了,她吩咐,「擡起頭來。」
吟泉戰戰兢兢地仰起臉,他感覺她的指尖復上了自己的脖頸,一路向下,在衣領間遊走,「太,太后娘娘……」
「吟泉,會不會有一天,連你也背叛哀家?」
「不敢,小人絕對不敢。」
賈太后笑了一聲,也不知是信還是不信,半晌,她收回手,「把鑰匙給狄川吧,再派人去廬水傳信,就說,一切按原計劃行事。」
「那阮如玉和裴義呢?」
賈太后檀口輕吐,聲音卻是不怒自威,「殺,無,赦。」
這個當口,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能放過一個,賈惜柔成為大梁太后以後,行事一向果決狠辣,無論是對曾為自己所用的棋子,還是對曾經日夜纏綿交頸的男人。
如果說,她曾經對誰有過手軟的話,這個人就是曾經還是襄陽王時的蕭寰。
只可惜,歲月變遷,往事依稀,隔著愈加模糊的記憶,她已經分不清他們之間,究竟是恩怨多一些,還是情仇多一些,這一次,她不想再手軟了。
賈太后垂指撥弄腰間的鎏金紋銀花鳥纏枝香毬,香毬里是她最愛的松月香,她從前還是閨中待嫁女時,最喜歡這份煙裊香疏的靜謐,後來,她入了禁苑,又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后,她頭上的琳琅珠翠越來越多,用的香料也越來越雜,可她最喜歡最懷念的其實還是這一味少女時的心動。
她扭開香毬精緻的機關,將松月香盡數倒出,愛也好,恨也罷,讓一切都隨風飄散吧。
恍惚間,吟泉似乎在飄飄渺渺的香氣中聽見了一聲輕嘆,「只可惜,哀家再也回不去了。」
十步門。
「門主,廬水那邊都出事兒了,咱們用不用告訴賈太后一聲?」
「不用,嘴巴都給我放緊點,這件事,誰都不准走漏消息!」
「是,那賈太后送來的錢呢?」
「照收不誤!」
狄川拔出長劍,凜冽的霜仞挑破燈火,他輕笑,「十月秋獮,大梁皇帝狩獵野物,大梁太后圍獵皇帝,阮如玉他們則要救駕勤王,這可真是一場大熱鬧,不能不看啊。」
他一翻腕,用劍尖挑出腰間令牌,「十步門門人聽令!」
「在!」
「派人把這個消息悄悄傳給咱們的皇帝,叫他的大將軍去大梁分一杯羹。」
門人聽了覺得奇怪,他試探著問,「門主,那咱們十步門呢?」
「咱們啊……」狄川陰騭一笑,不疾不徐地說,「讓大魏換個皇帝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