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霜
2024-09-14 13:29:14
作者: 聽竹妃子
朝霜
太陽快要落山了, 蕭景珃坐在一株梧桐樹下,他披著發,趿著鞋, 半青半黃的葉子攏在他的眉心處,酥酥麻麻的感覺傳來, 可他卻不願意動, 由著那兩三片葉子在風中吹落, 空氣著敞開的衣襟滑入肌膚, 他有點冷, 隨手拿起青石上的碧玉樽飲了一口。
賈太后近來事忙,沒顧上給他送毒酒,蕭景珃許久不喝,竟有些想了, 他從府庫中翻了半日, 才翻出這麼點存貨,蕭景珃瞧著碧玉樽中的澄澈酒水,不由得勾唇一笑。
蕭景珃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愛上了曾經憎惡至極的毒藥,又或許, 很多東西就像毒藥一樣, 他最初嗤之以鼻, 不屑一顧, 可最後卻流連忘返,哪怕明知沒有好結果, 他也不願意放手, 他享受著明知將死的歡愉, 如同蟄伏十載,卻只能鳴唱幾日的知了, 熱烈而又瘋狂。
遊刃遲來,揚手打翻了他手中的碧玉樽,「錚」的一聲,玉碎酒迸,蕭景衍不急不惱,淡漠一笑,「遊刃,你來了,來得正好,陪本王喝一杯酒。」
遊刃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不明白,他的王爺為什麼要自尋死路,「主子……你……」
蕭景珃擡手,制止了他繼續說下去,「太醫說,本王沒有幾年時間了。」
遊刃別過臉去,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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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景珃才吃了酒,這會子勾起體內的寒熱之氣,他感覺自己的胸腔中有些悶,一股腥甜順著喉嚨涌了上來,他用力咽了口吐沫,制止住自己想要咳血的衝動。
「入秋了,一日比一涼。」
他嘆了口氣,擡手斂了斂衣襟,他近來喜歡穿這種沒有一點花式紋絡的素袍,仿佛衣裳越乾淨,他的心就越清白。
蕭景珃擡起眼眸,凝望著不遠處的金雲赤霞,「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言老一遍遍在紙上寫這句話,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人除死生,無大事矣,可我卻覺得,所謂生死,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小事罷了,如果我想要的得不到,活再久又有什麼趣兒?」[1]
遊刃聽不懂這兩句詩,只覺得這話傷感,似乎透著必死的壯烈蒼涼,「主子,裴義來了,他說有話對主子說。」
蕭景珃一時沒回過神來,「你說誰來了?」
「裴義,裴侍郎。」
「嗤,裴侍郎,哈哈哈哈。」蕭景珃似乎被這個稱呼逗笑了,他咳了一聲,隨手用帕子掩住唇間血跡,「他一個人來的?」
「嗯。」
「膽子倒還挺大。」
「主子,咱們要不要去回稟太后娘娘一聲。」
「回稟她做什麼,裴義是來找本王的,遊刃,請他進來。」
遊刃猶豫了一下,還是領命去了。
蕭景衍緩步行來,蕭景珃聽見腳步聲,擡起了微醺的眼眸,他上上下下打量著蕭景衍,「呦,你還真是一個人來的,連把劍都沒帶,你就不怕,今日死在我這兒嗎?」
蕭景衍淡淡一笑,「我是來同襄陽王談生意的,生意談不攏,也不至於要人命吧。」
「那就要看,你要同本王談的是什麼生意了。」蕭景珃散滿擡手,「坐吧,太子殿下。」
遊刃面露詫異之色,下意識拔劍出鞘,蕭景衍瞥他一眼,「遊刃,不得對太子殿下無禮。」
「主子!」
「退下!」
遊刃咬咬牙,「唰」的一聲收劍,隨即往後退了半步。
「看來,懷山這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太子殿下既然來了,想必已經想好了脫身之策,你若一定要走,又豈是我能攔得住的?」蕭景珃斂袖斟酒,遞與蕭景衍,「嘗嘗,這可是宮裡的瓊汁仙釀,本王府里獨一份兒。」
蕭景衍擱在唇邊抿了一小口,不覺皺眉,「這酒……」
「放心吧,本王都喝了這許多年了,不還好好活著呢嗎,你就喝這麼一點,沒事的。」
「懷山,你何必要這麼折磨自己?」
「折磨?你覺得這是折磨?」蕭景珃冷冷一笑,挑眉道,「隨之,你錯了,本王很享受這種感覺,子非魚,安知魚之樂?」[2]
蕭景衍輕笑,「這句話不像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是太傅教給你的吧?」
「是啊,你的太傅現在成了我的老師,隨之,你開心嗎?」
「開心啊,你開心,太傅也開心,我有什麼不開心的呢。」
蕭景衍看似無意地同他套話,「太傅歲數大了,不能住在太潮濕的地方,不然骨頭會疼,像什麼山林啊,都不適合太傅他老人家再住了,懷山,你既然尊了太傅為師,就該盡到做弟子的心意t。」
「放心吧,言老現在……」蕭景珃話說一半,忽而頓住,饒有興味地看著蕭景衍,「好啊,你這是來套我的話來了,蕭景衍,別做夢了,你不可能找到言老的。」
蕭景衍早有預料,蕭景珃的話不是那麼好套的,所以他並不氣惱,「隨你,反正我來,也並不是為了此事,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賈太后打算趁著秋獮圍獵舉兵,蕭景珃,我希望你我二人可以聯手,阻止賈太后。」
蕭景珃乜眼看他,「有趣,我憑什麼相信你說的話,又憑什麼要和你聯手?」
「就憑,我們身上流的都是大梁蕭氏的血,就憑,我們都是父皇的兒子。」
蕭景珃默了默,「你為什麼不去直接找父皇?」
「賈太后在廬水訓練重兵,而這支軍隊的主帥正是許多年前戰敗身死的任初,你覺得,如果我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帶著這支軍隊找到父皇,父皇會信我,還是信她?」
「任初?居然是他?他沒死?」
蕭景衍點頭,「他被賈太后下藥毒害,將從前的事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若是這樣,只怕父皇會覺得是你夥同任初,圖謀不軌。」
「是啊,所以我來找你,懷山,幫我,也是幫你自己,賈太后籌謀多年,她想要的已經不僅僅是權柄,更是那個無人之巔的皇位,她眼裡不會容下任何有可能阻擋她的人,包括你。」
蕭景珃想了半晌,忽而一笑,「那又如何,你們翁蚌相爭,而我漁翁得利,這樣豈不是更好?蕭景衍,你口口聲聲說你是為了我好,可是賈太后會如何對我,我不知道,但是你,一定不會放過我的,畢竟當年,是我親手將巫蠱之物藏在你的枕下,你應該恨毒了我吧。」
「我為什麼要恨你?巫蠱之物是你放的,可那也是賈太后的授意,你想要爭太子之位,她想要借刀殺人,所以你們不謀而合,我理解。可是懷山,我死了三年,你心心念念的太子之位不還是不屬於你嗎,所以說,你的敵人不該是我,而該是賈太后。」
蕭景衍回憶著過往的一切,他的語氣太過平淡,平淡到他說的仿佛不是自己,而是一個無關的陌路人,他冷靜地分析其中利害,蕭景珃看著這樣的他,心頭某名湧起一股寒意。
秋蟬桑榆,日落西山,知了不知疲倦地啜血生長,天地間岑寂無聲,涼薄的金黃摻雜著瘋狂的赤紅,暈染、燃燒、噴薄,在釋放出轉瞬即逝的絢爛後,沉入茫茫人海,滾滾紅塵。
蕭景珃收回目光,悠悠開口,「你想讓我怎麼做?」
「助賈太后一臂之力。」
「我懂了。」
「你答應了?」
蕭景珃輕哼一聲,「當然沒有,不過,我會好好考慮一下的,遊刃,送客。」
「等一下。」蕭景衍探手從袖中摸出一個物件,遊刃眼尖手快,上前一把拽住他的手腕,警醒道,「你要做什麼?」
蕭景衍失笑,「一支笛子罷了,也值得你們緊張成這樣?」
蕭景珃從他手中接過竹笛,凝眸看了一陣,「你送我的?」
「不是我。」
「那是……」蕭景珃面上一喜,「如玉?」
蕭景衍點點頭,「她說之前看見你喜歡吹笛子,廬水那邊竹林遍地,她就親手給你做了一個,也算是我們的誠意吧。」
蕭景珃愛不釋手地摩挲竹笛,唇角微微上揚,「隨之,你說,如果你死了,如玉心裡會不會有我?」
這話透露出一種能要人命的危險氣息,蕭景衍不慌不忙,淡漠啟唇,「會不會,你三年前不就已經知道了嗎,何必還來問我?」
「也是。」蕭景珃眸中的顏色黯了兩三分,「既生瑜,何生亮,如果這個世上從來沒有蕭景衍,只有蕭景珃,你說,如玉會不會像愛你一樣愛我?」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懷山,其實你本不必始終和我比,做自己不好嗎?」
「哼,用不著你來教訓本王。」蕭景珃背過身去,寒聲道,「遊刃,送客。」
星燈一點,青黃寸許。
夜已經深了,襄陽王府靜默一片,蕭景珃悄無聲息地掩好房門,在撥開兩三本障目書籍之後,終於找到了藏在書架裡面的那個機關,他輕輕一轉,紫檀書格緩慢向兩側挪開,露出中間一條細長狹小的密道,蕭景珃彎腰走了進去。
密室里沒有燈光,點燭為晝,熄燭為夜,言老這會子才睡醒,正在密室里隨意翻著書卷,蕭景珃笑著問好,「言老安好。」
言老連頭也不擡,仿佛壓根沒聽見他的話,蕭景衍倒也習以為常了,他自顧自走到言老對面坐下,拿起言老的墨跡念道,「生於……」
他才念了半句,就被言老奪過,撂在火上燒了,蕭景珃笑笑,「言老的脾氣還是這麼差,本王今日來,其實是有一件喜事想要告訴言老。」
他說完,等了一會兒,見言老一點反應都沒有,只得自顧自說道,「蕭景衍——」
果然,言老聽見這個名字,猛地擡起頭來,「蕭景衍怎麼了?」
蕭景珃嗤聲一笑,「言老,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你對我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