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

  清白

  大殿內落針可聞, 闐寂無聲，梁帝端坐高位，大臣們斂神屏氣立於下首, 齊寺人將霍起的供狀恭敬奉上，梁帝看得直皺眉, 他撂下供狀, 沉聲問道, 「沈卿, 霍起一案是誰審的？」

  刑部尚書沈軒出列, 「回陛下，按規矩，若無陛下額外吩咐，都是由獄中司直負責主審的, 審問霍起的人名喚季青, 今日也在殿中。」

  「季青。」

  季青站在中後排，他聽見梁帝叫他，連忙上前一步，跪地道, 「臣在。」

  梁帝掃了他一眼, 「霍起是你審的？」

  季青低著頭, 「是。」

  梁帝默了片刻, 忽而揚手將供狀狠狠砸在季青頭上，季青痛的誒呦一聲, 冠幘都掉在了地上, 可他不敢伸手去夠, 只能匍匐在地，「陛下, 臣不知做錯了何事，還求陛下明示啊，就算死也讓臣死個明白。」

  梁帝疾言厲色，「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信口污衊阮氏一族，你可知，阮氏三代以來，從來不涉朝政，怎麼可能如你所言，意圖謀反！你真是放肆！」

  

  眾大臣一聽「謀反」二字，都慌了神，目光不自覺瞥向阮如玉。

  阮如玉手執朝笏，氣定神閒，她早就知道了賈太后等人的陰謀詭計，也有了應對之策，故而絲毫不慌，像個沒事人一樣聽著季青的胡言亂語。

  若在從前，她看見梁帝如此震怒，一定以為梁帝這是信任阮氏，所以才會重重申斥季青，可經歷了這多麼事情，她明白，梁帝若真的對阮氏毫無疑心，便不會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兒將這件事抖落出來，梁帝此舉，分明是想徹查此事，季青不過是他砸出來的一個豁口罷了。

  帝王之心，鬼神難測，阮如玉突然想起蕭景衍那夜說的那句，「長卿，無論來日如何，我待你的情誼都絕不會變。」

  一時間，她的心中猶如浪濤擊雪，起伏不定。

  季青跪在地上，身子不住顫抖，他何嘗不知道阮氏清名在外，在朝野上下聲望甚高，又同文氏、裴氏有著姻親之誼，他今日之言，不僅得罪了阮氏一族，更將自己置於眾矢之的，可他不敢不聽太后娘娘的話。

  他一步步從季家庶子擠進大梁官場，再一步步爬入都邑建康，其中固然有季詩婕的引薦，但更多的路還是他自己走下來的，他既然攀上了賈太后這株大樹，又怎麼捨得撒手。

  季青咽了一口吐沫，硬著頭皮說道，「陛下，臣著實冤枉啊，這供狀上頭的話都是霍起說的，臣不過是審案罷了，陛下若問，也該去問霍起。」他把頭磕得砰砰響，「求陛下明鑑！」

  齊寺人試探道，「陛下要傳霍起嗎？」

  梁帝轉著手上念珠，默不作聲，杜無崖揣度著梁帝的心思，恭聲說道，「陛下，為了還阮氏一個清白，還請陛下查明此事，莫讓無辜者蒙冤，也莫讓有罪者脫逃。」

  阮如玉給蕭景衍使了一個眼色，蕭景衍略一思忖，也上前跪道，「陛下，阮氏三代以來不涉朝堂，可如今阮如玉入朝為官，已經打破了阮氏規矩，陛下若不查清此事，又讓阮如玉如何在朝中自處呢？」

  梁帝似乎很為難，他看向阮如玉，「阮卿。」

  阮如玉行禮道，「陛下若有疑心，一查便是。」

  梁帝嘆了口氣，「阮卿啊，你們阮氏一族忠君愛國，朕是知道的，只是朕若放任不管，只怕謠言四起，有損你們阮氏之名，所以朕不得不查。」

  阮如玉擠出一個得體的微笑，「陛下所言甚是，即便陛下不說，臣為了自證清白，也是想求陛下徹查此事的，臣謝陛下體諒。」

  梁帝聽了甚是滿意，於是喚道，「王赫。」

  禁衛軍統領王赫大步出列，「陛下。」

  「你帶著一支禁衛軍，去阮府仔細搜上一搜，朕在這兒等你回話。」

  「臣遵旨！」

  王赫才走了幾步遠，就聽小內監扯著嗓子喊道，「太后娘娘到——」

  殿內眾人連忙行禮，「臣等參見太后娘娘。」

  賈太后扶著周寺人的手款款而至，她垂眸看了王赫一眼，「去吧。」

  王赫得令，行禮告退。

  梁帝沒有起身，只是遠遠望著他那位浮光曳華的母后，賈太后掃視眾人，聲音不怒自威，竟比梁帝的派頭還大，「平身罷。」

  「謝太后。」

  賈太后見梁帝不作聲，她笑了笑，衝著齊寺人說道，「風常，給哀家搬把椅子來。」

  齊寺人看了一眼梁帝，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這才一揮手，示意小內監照辦。

  少頃，小內監捧了椅子過來，賈太后往殿上一努嘴，「擱在皇上身邊。」

  一直沉默不語的梁帝突然開口，「且慢。」

  小內監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戰慄不止，兩條腿直打顫。

  賈太后柳眉微顰，笑問，「皇上這是何意？怎麼，不肯讓哀家坐下嗎？」

  她這話雖然是笑著說的，可是聽來卻格外陰冷，眾大臣屏氣凝神，俱不敢言。

  齊寺人有點慌張，這位太后娘娘的脾性他可是知道的，一笑就能要人命，如今朝堂之上大半都是賈家勢力，此刻，決非和她翻臉的好時機，他怕梁帝說錯了話，惹了太后娘娘不悅，忙上前斟茶，「陛下，喝口茶潤一潤吧。」

  梁帝揮了揮手，「退下。」

  「陛下——」齊寺人還要再勸，梁帝卻已起身，他一步步踱到賈太后身前。

  賈太后微微仰臉，笑靨燦爛，就在眾人以為要發生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的時候，梁帝忽而垂首一禮，「兒臣不敢不孝，還請母后上座。」

  賈太后愣了一下，隨即唇角上揚，「皇上還真是有孝心啊。」她說著，一擡手，周寺人正要伸手扶她，卻聽她繼續說，「既這麼著，皇上何不親自扶哀家上去，也好讓臣子們瞧瞧，何為孝悌忠義，何為母慈子孝。」

  梁帝稍作躊躇，還是伸出了手，賈太后抿唇一笑，她輕揚衣袖，薄如蟬翼的丹碧羅紗就搭在了梁帝的手上，梁帝扶著她一步步走上御階。

  賈太后沖周寺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遠遠跟著，她握住梁帝的手，輕輕一笑，「皇上還真是豁得出去自己呀，明明心裡都不耐煩哀家了，卻還能做出這副樣子來。」

  二人俱是廣袖長帶，因此外人也瞧不真切，梁帝的手有些發涼，「母后說笑了，兒臣能有今日，全都仰仗母后扶持，是母后將兒臣推到了這個位子上，兒臣讓給母后坐也是應該的。」

  「哼。」賈太后腳下倏然一頓，「皇上這話可是真心的？」

  梁帝面不改色，「自然是真心的。」

  「好啊，那麼皇上可願意將這個位子讓給哀家來坐？」賈太后盯著梁帝的眼睛，「哀家的意思是，永遠。」

  梁帝聞言，凝眸看她，她羅裙纖纖，黛螺疊翠，恍惚間，他竟想起了許多年前第一次見她的場景，那時候，她也是穿得如此靚麗光鮮，插著滿頭珠翠在群芳間嬉戲遊玩，他突然想，如果那一日她沒有碰到自己，她的人生會不會不一樣。

  「皇上怎麼不說話，是捨不得嗎？」

  梁帝回過神來，他餘光瞥見下面的大臣已經開始交頭接耳，他退後半步，順勢撤了手，行禮道，「無論母后想要什麼，兒臣都會盡力為母后尋來，但求能博母后一笑。」

  梁帝這話說得聲量頗高，儼然是一副孝子模樣，賈太后瞟了眼殿內眾人，也不好再為難梁帝，她拂袖坐定，「皇上也坐吧。」

  小內監連忙順著梁帝的目光，將椅子恭恭敬敬放下，齊寺人見虛驚一場，終於鬆了口氣。

  賈太后饒有興味地掃視眾大臣，目光悠t悠落在阮如玉身上，「阮如玉。」

  阮如玉聞聲出列，「太后娘娘。」

  「哀家聽說，霍起指認是你聯合郭萬里給霍老將軍下的毒，你可有話要說？」

  「臣，無話可說。」

  「哦？」賈太后挑眉，「這麼說，你是供認不諱了？」

  阮如玉擡眼看向賈太后，聲音堅毅溫和，「恰恰相反，臣不願辯白是因為覺得無須辯白，清者自清，臣相信陛下的決斷，相信陛下和太后娘娘必會還我阮氏一個清白。」

  賈太后望著這個女子，心中微有不悅，她並未如自己想的那般慌張無措，她鎮定地站在這裡，如同傲霜凌寒的松枝，無懼風雨。

  「好啊，那哀家就看看，阮卿是如何自證清白的。」

  「謝太后娘娘關切。」阮如玉一頓，又道，「不過，臣倒是有一事不解。」

  「你說。」

  「霍起的供狀剛剛呈到御前，臣和諸位同僚都是剛剛才獲知此事，就連陛下也是如此，太后娘娘身在後宮，不知，太后娘娘是如何這麼快的得到消息，又這麼快的趕了過來？」

  賈太后未曾料到她都大禍臨頭了，竟還有心思琢磨此事，一時被她問住。

  「難道說，太后娘娘一早就知道了霍起的供詞？」

  「後宮不得干政，哀家又怎麼可能未卜先知，不過是來得巧，趕上了，在殿外聽見一句半句罷了。」賈太后摩梭著髹金鏤龍的扶手，輕笑出聲，「阮卿，你還真是臨危不亂啊，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思好奇這個。」

  一旁的梁帝沉聲道，「霍起所言，是真是假還未可知，母后怎麼就一口咬定阮如玉有罪呢，依朕所見，這多半是霍起歪曲事實，蓄意構陷。」

  賈太后端起梁帝方才沒有喝的那盞茶，放在唇邊抿了一口，淡淡道，「那就等著王赫搜查的結果吧，看看究竟是有人蓄意構陷，還是有人心懷不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