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
2024-09-14 13:28:52
作者: 聽竹妃子
流火
七月流火, 九月授衣,殘蟬在夏日的尾聲里鳴噪不止,斷續不休, 蕭景珃立在文武百官之中,他聽著這一陣陣蟬鳴, 心中難免有些焦躁。[1]
蕭景珃身為襄陽王, 站在很靠前的位置, 看不見阮如玉, 不過, 他雖然瞧不見阮如玉的神情,卻從她堅韌一如往昔的聲音中聽出,她已經胸有成竹,所以才會這般淡然自若。
此刻, 他的心情說不上歡喜, 還是旁的,一方面,他一直喜歡阮如玉,他不願讓阮如玉深陷困境, 如果她真的被人污衊卻又無力反擊, 他無論如何都會出手相救, 可如今, 他看著阮如玉自己有了應對之策,又有些不甘心了。
蕭景珃定定注視著阮如玉映在地上的側影, 他掩在寬大袍袖之下的手不自覺握緊, 蒼白的指蓋抵在掌心, 印出明晰交錯的紅痕,為什麼, 為什麼他就連救她的機會也沒有。
不多時,王赫疾步入殿,跪地叩拜,「回陛下,臣已經將阮府上上下下仔細搜查了一遍,並無不妥之處。」
梁帝微一斂眉,他欠身看著王赫,「你是說,阮府並未藏匿什麼通敵密信?」
「是,臣為保無虞,還帶人去郭萬里的住處仔細盤查了一遍,同樣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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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太后疾聲怒斥,「怎麼可能,王赫,你莫不是敷衍皇上和哀家!」
王赫垂首,「臣不敢,這是陛下給臣的差事,臣怎敢怠慢,臣的確認認真真搜了一遍,可是沒有就是沒有,臣也不能空口污衊啊。」
「母后這麼著急做什麼,王赫在朕身邊侍奉多年,他的忠心,朕自然是知道的,難道母后以為,王赫會包庇逆賊,意圖不軌嗎?」梁帝似是笑了一下,「朕記得,朕本來是要親自提審霍起的,是母后說此等小事,不該讓朕勞心費神,這才直接交給了刑部去辦。」
「怎麼,皇上這是懷疑哀家,覺得這件事是哀家指使的?」
「兒臣不敢。」
賈太后冷笑,「哼,沒什麼不敢的,皇上可別忘了,就連父子之間也不是不能翻臉,更何況是一個臣子了。」她側首凝視梁帝的眼睛,字字冰冷,「皇家最不缺的就是父子相殘,前車之鑑,歷歷在目,難不成皇上這就忘了嗎?」
賈太后的話又急又狠,如同刀子一般,猛地刺入梁帝的心臟,將他不能與人言說的傷痛再一次攤在刀下,梁帝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用袖子掩住,咳聲道,「兒臣自然記得。」
蕭景衍在不遠處默默瞧著這一切,他起初以為,賈太后是在說自己禁苑謀逆一事,可是漸漸的,他突然意識到,如果賈太后真的是說自己,梁帝眼中有的應該是恨,而不應該是悔。
梁帝眉心攢聚,眉眼微垂,這分明是有愧有悔。
所以,賈太后此言另有所指。
下面的王赫不明所以,再次叩首,「陛下,臣服侍陛下多年,臣待陛下之心,天地可明,日月可鑑,臣絕無半句虛言!」
梁帝默了片刻,吩咐道,「帶霍起,朕要親自問問他。」
「是。」
少頃,霍起被獄卒押著跪在大殿中央,他身上乾乾淨淨,並沒有尋常犯人身上的那等污糟狼狽。
梁帝打量他半晌,忽而一笑,「季青,你的審案本領還真是高超,這還未施刑罰,他就全招了?」
季青舌頭打了結,磕磕巴巴地說,「嗯……霍起他自知罪孽深重,又是主動投案,所以不敢狡辯,全都一五一十地招認了。」
「原來是這樣啊。」梁帝點點頭,「好,霍起,朕問你,兵部尚書霍寧之死究竟是怎麼回事?」
霍起眼皮低垂,「陛下,臣都向季大人交代清楚了。」
便聽「嘩啦」一聲,梁帝揚手拂案,杯盞文書散落一地。
群臣看見梁帝動氣,忙都垂下腦袋,有一兩個想喊「陛下息怒」的,瞥見同僚都不作聲,動了動唇,也不敢多說半句。
賈太后望著面前的一片狼藉,始終抿唇不語。
梁帝怒聲喝問,「霍起,朕再問你一遍,霍寧之死的真相究竟是什麼!擡起頭來回話!」
霍起戰戰兢兢地擡了擡眼皮,他瞧見梁帝一臉怒容,心裡直打鼓,又忙低下頭去,「我……叔父他……其實……」
賈太后沒料到霍起居然這麼不中用,才兩句話的工夫就露了怯,她心裡掐著時辰,兩指交疊,沖杜無崖使了個眼色,杜無崖會意,連忙上前搶著說道,「陛下,這霍起包藏禍心,而後又攀誣阮氏,實在是罪無可恕,依臣所見,理應立刻拖出去處死!」
「哼。」阮如玉冷冷打斷,「杜大人方才不還說要徹查此事嗎,怎麼這麼快就改了主意,想要直接處死霍起,草草結案了?杜大人翻臉真是比翻書還快!」
杜無崖嘻嘻笑著,「阮大人誤會了,方才我說要徹查此事,那是怕阮大人被潑了污水,這才向陛下請求,還阮大人一個清白,如今已經證明此事與阮大人無關了,還有什麼好問的。」
「是嗎?」阮如玉揚唇輕笑,看向霍起,「霍起,你瞧見了吧,你幫著別人做事,別人卻把你當作沒用的棋子,說扔就扔,你若尚存半點良知,就該向陛下回明真相,說不準陛下網開一面,饒你一命。」
霍起聽說要處死自己,嚇得臉都白了,他這會子癱在地上,喉嚨像是被人堵住了似的,根本說不出話來。
賈太后擡眼望向門外,只見日影聚成一個小點,太陽已然升至正中,她終於鬆了口氣。
蕭景衍瞧著霍起古怪的模樣,忽然意識到不對,「陛下,霍起好像中毒了!」
梁帝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快傳太醫!」
霍起毒發很快,不過片刻,他就已經不像個正常人了,霍起趴在大殿中央,手舞足蹈,口中唔唔呀呀,旁人根本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
阮如玉被霍起抽搐的模樣嚇了一大跳,不由得往後退了半步,她捂著心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在短暫的驚慌之後,她忽然猜到了一種可能——這毒,是賈太后下的。
殿內空氣焦灼,她卻覺得遍體冰寒,如果真是這樣,那賈太后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霍起活下來,擡眼間,卻見賈太后正笑容滿面地盯著自己,她的心頭又是一緊,賈惜柔……
太醫來得很快,卻依然救不了霍起,他口吐白沫,群臣瞧著也是一陣陣膽寒,他們雖然不知道霍寧之死的真相,可從今日朝中情形也可推斷出,此事必與賈太后有著脫不開的干t系。
殺雞儆猴,今日,他們是看戲的猴,焉知明日,他們的下場會比這隻雞好多少?賈太后手段毒辣,一直是大梁流言流語的中心,有人說是她害死了先太子,更有甚者,說當年先帝之死也與她有關,他們怕這個女人,也恨這個女人。
太醫沖梁帝搖了搖頭,賈太后幽幽一嘆,「可惜了,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賈太后掃了一圈,某了瞧著阮如玉笑道,「阮大人,你說呢?」
阮如玉還沒從霍起之死中緩過來,她自入朝以來,太學也好,中書省也罷,雖然看見了許多陰謀詭計,也受了許多蓄意迫害,但她還是第一次眼睜睜瞧見一個大活人死在自己眼前。
大殿之上的霍起中毒而亡,死狀詭異,她再如何堅韌,也不過是個才過及笄之年的少女,她親眼目睹了這一切,怎能不怕,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保持鎮定,「太后娘娘是指什麼?真相?還是生命?」
「嗤。」賈太后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阮卿不愧是從太學出來的博士,都這個時候了,還能像老莊一般清談論道,不過——」她話鋒一轉,寒聲擲地,「哀家說的不是真相,也不是生命,而是人在這世間的一切。」
不知為何,阮如玉聽著賈太后半是挑釁、半是威逼的語氣,突然就不怕了,她仰起臉,正色道,「肉身雖銷,靈魂尚存,秦時趙高謀害公子扶蘇,而後扶胡亥繼位,趙高大權在握,把鹿說成馬,把黑說成白,何其得意風光!可那又如何,趙高到最後還不是被子嬰夷滅三族,斥為亂臣賊子,為人所不恥!」
賈太后雖然讀書少,可趙高的故事她還是聽說過的,不由得怫然變色,「阮如玉你大膽!你說誰是奸臣趙高?誰又是公子扶蘇?」
「太后娘娘不要多心,臣不過是講了一個典故罷了,歷史如此,臣並無刻意所指,古往今來,善惡有報,太后娘娘問心無愧,自然也不會怕鬼神侵擾,索命冤魂。」
梁帝咬牙怒吼,「閉嘴!」
阮如玉一怔,她望著梁帝隱忍不發的模樣,終於還是閉上了嘴。
梁帝扶著齊寺人的手站起身來,「霍起罔顧人倫孝悌,謀害忠臣良將,畏罪自裁,死有餘辜,朕本該夷其一族,念在霍老將軍的份上,姑且寬恕他的家人,賈千倉,韓仕昌。」
二人出列行禮,「臣在。」
「霍老將軍為國效力多年,他的喪儀,太常卿和太府卿要好生操辦,不得有誤!」
「是。」
杜無崖瞅準時機,「陛下,霍老將軍一死,兵部尚書之職就空出來了,陛下您看要不要拔擢新人,臣這裡倒是有幾個合適的人選。」
梁帝瞥他一眼,「不用再選了,朕覺得兵部侍郎徐昆就很好,徐昆,你以後就為朕掌管兵部,守住大梁江山。」
徐昆感激不已,重重磕了一個頭,「臣領旨!謝恩!」
杜無崖還想再爭取一下,「陛下,徐大人雖然能幹,但多少有些欠歷練,臣覺得——」他話還沒說完,忽然察覺梁帝看向自己的眼神冷了下來,他一愣,連忙垂首道,「臣失言了。」
梁帝看也不看他,兀自提步往外走去,「朕乏了,今日就到這裡,退朝!」
齊寺人拿起案上麈尾,匆忙跟了上去。
阮如玉還要再說,卻見蕭景衍沖自己微微搖頭,只得作罷。
這時,忽聽齊寺人一聲高呼,「陛下您怎麼了!快傳太醫!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