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奼
2024-09-14 13:27:18
作者: 聽竹妃子
花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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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景衍在涅槃寺待了整整三年,春日走水,夏日毒蟲,秋日疫病,冬日盤蛇,這些對他來說都是家常便飯,他若不時刻警醒度日,這會子早就不知道死在哪裡了。
因此,他方才只往門外一站,便發覺了這間屋子裡有人。
「閣下還不肯露面嗎?」
忽聞一陣風入耳,山水花鳥四扇屏風榻床的簾幔陡然吹開。
門窗四閉,何來風聲。
蕭景衍心道,這人好厲害的內力。
紗光傾拽間,隱約可見當中黑衣褶袴影影綽綽。
榻上那人悠悠開口,「你不怕我?」
蕭景衍上前一步,「你若是要害我,那伙人追上來的時候,你早就聲張起來了,可你並沒有,由此可見,你我之間,並非敵人。」
那人笑了笑,旋身而出,立於當地。
竟然,是個女子。
只見她一身黑色袍裳,寬領窄袖,褲管散開,一頭烏髮用一支月白色的鹿骨斜斜扶住,頭戴氈笠子,腰系番束帶。
蕭景衍打量著她,微微皺眉,「你是魏人?」
女子開口,說的卻是一口流利的大梁口音,「怎麼,你怕了?」
「這兒是大梁境內,建康城中,守衛最是森嚴,要說怕,也應該是你吧。」
女子冷哼一聲,「你們大梁的軍隊,壓根就不入我的眼。」
「那麼,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聽說過十步門嗎?」
蕭景衍神色一肅。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1]
蕭景衍從前做皇太子的時候,曾聽大梁密探來報,十步門是北魏勢力最大的殺手組織,江湖刑堂遍布四境,凡有十步門出沒的地方,風聲鶴唳,人人膽寒。
「莫非,你就是十步門門主狄川?」
女子搖頭,「你太擡舉我了,我不過是十步門中的一個無名小卒罷了。」
「我聽說十步門中的門人凡有所出,必見鮮血,所以閣下今日來此,是來殺誰的呢?」
女子擡手壓了壓斗笠,「我此行並未稟報門主,我來這兒,不為公事,我同你們一樣,是來芳菲樓尋人的。」
蕭景衍心中一動,「你也是來找芸娘的?」
女子走到窗邊,憑几而坐,「許多年前,我為了完成一個刺殺任務隻身來到大梁,那時我剛剛進入十步門,武功差勁得很,差一點就死在大梁了,幸虧芸娘救了我,傷好之後,我回到了十步門,這些年事情太多,我總也抽不出空來,好容易有時間出來看看我的救命恩人,結果,她已經不在建康了……」
女子嘆了口氣,「天地之大,我竟不知,要去何處尋她。」
「在你的印象中,芸娘是個什麼樣的人?」
「芸娘嘛……」女子微微眯起眼睛,陷入了深深的回憶,「她是這個世上最好看最善良的女孩子,私以為,她值得這個世上的所有美好。」
「所以,你覺得芸娘不會撒謊,是嗎?」
「那倒不一定。」
「怎麼說?」
「謊話也不全然是壞的,要看誰來說,怎麼說,當初芸娘救我,就是對著別人撒了慌,可這並不影響她是一個好人呀。」
蕭景衍點頭,「有些道理。」
「我方才聽你們二人說話,提到了另一個名字,叫雲,雲什麼?」
「雲昭,他是三年前的一個太學士子,一舉奪魁,卻在拜官授職的前夜死在了芳菲樓。」蕭景衍指著面前錦窗,「當時,他就是從這兒摔下去的,芸娘作證,他是意外失足而死的。」
蕭景衍頓了頓,補充道,「我當時查過他和芸娘的關係,他們之間似乎有些感情。」
女子低聲重複了一遍,「雲昭……哦,我想起來了。」
「我當年在廷尉獄查出了一點頭緒,據卷宗載,雲昭屍體上的致命傷在頸部,而非頭部,但按照常理,人在t下墜時最先著地的應該是頭部,所以我懷疑,芸娘對雲昭因愛生恨,這才做了偽證,畢竟彼時的雲昭一舉奪魁,前程似錦,他很有可能瞧不上芸娘了。」
女子搖頭,「你猜錯了,他與芸娘的確有情,不過,並不是你們所想像的那種男女之情,而是,姊弟之誼。」
蕭景衍愕然,「你說什麼?」
「雲昭是芸娘的弟弟,芸娘是雲昭的姐姐,他們的父親原本是地方上的鄉賢,後來家產田莊盡數被世家吞滅,芸娘為了湊足銀子,繼續讓雲昭安心讀書,不得已才來了芳菲樓做了樓中娘子,連自己的姓氏也從『雲』改成了『芸』字,為的便是不辱雲家門楣。」
「既然如此,雲昭為什麼不告訴別人,她是他的姐姐呢?」
「讀書人最重清譽,即便雲昭願意承認,你覺得芸娘會同意嗎?」
蕭景衍沉默了。
「芸娘最疼這個弟弟了,為了他,她連自己的這一輩子都不在乎了,她不可能親眼看著弟弟死在自己眼前,還能無動於衷地去作證,除非——」
「除非作證的不是芸娘。」
女子沒有說話,擡指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衣裙悉悉索索的摩挲聲擦過房門外,一腳輕,一腳重。
蕭景衍聽見剛才那個和季青混在一處的那位娘子的聲音,「杜公子今日是怎麼了,怎麼發這麼大的脾氣,把奴家都給嚇著了。」
另一個人的鼻子直哼氣,「別提了,越說越來氣,走走走,去你房裡吃酒。」
鄰間的房門「砰」地一聲關上了,男歡女愛,不絕如縷。
女子翻了個白眼,「我先走了,省得在這兒聽這些風流之音,對了,你住哪兒,我會在大梁待上一段時日,如果有了芸娘的消息,我們也好互相通個氣兒。」
蕭景衍想了想,說道,「太學,如果有了消息,你去太學找我,我若不在,你就找一位姓阮的娘子。」
「好。」
說罷,女子翻窗便要離開。
蕭景衍連忙叫住她,「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身形一閃,遁入黑夜。
利落明快的聲音扶雲而上。
「我姓花,單名一個奼字。」
太學。
文超然今日走得匆忙,把自己的白幍落在了學裡。
文南受父所託,過來幫他取東西。
文南找到了東西,路過樂館時,瞧見裡面隱隱透著燭光,推門而入。
阮如玉伏在案上,似乎已經睡著了,文南邁著碎步,小心上前,輕聲喚道,「如玉。」
見她沒有反應,文南只得輕輕推了推她,「如玉,醒醒。」
阮如玉睡眼惺忪,懵懂擡眼,「文南?」
「你怎麼睡在這兒了?」
阮如玉掩面打了個哈欠,「明日要去襄陽王的府邸一趟,就想著今晚貪點黑,先把手頭的幾件事情做完。」
文南心疼地看著她,「你眼圈都烏青了,一看就是這幾天沒休息好,還貪黑呢,自己的身子還要不要了。」
阮如玉笑了笑,「沒事的,我又不經常這樣。」
「不行,你現在必須馬上回府睡覺。」
文南不由分說,拉起她來,又喚,「小菁,快幫你家姑娘收拾東西,回家了。」
她一連叫了好幾聲,卻是無人應答,還是阮如玉想起來,說,「我本來是想在這兒過夜的,因為沒有多餘的床鋪,我就叫小菁先回去了。」
「你呀你,你讓我怎麼說你好啊,樂館今天白天才發生那樣的事情,你就不害怕嗎,你還自己一個人歇在樂館裡,你真是……」
「好啦好啦,我可是阮家的女兒,誰敢招惹我,量他們也沒有那個膽子。」
文南苦口婆心地勸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要是再敢以身犯險,我就讓我父親撤了你的樂師之職,看你以後還逞能不逞能了。」[2]
阮如玉一面低頭收拾東西,一面反駁,「我的官職,你可撤不了,少拿這個來嚇唬我。」
文南撇撇嘴,「是是是,你是大梁聞名遐邇的才女,出身清流,家世不凡,又有襄陽王時不時幫襯著,我怎麼能管得了你呀。」
阮如玉聽出她話里的酸意,笑道,「你吃酸棗吃多了吧,去去去,別和我在這兒犯渾。」
文南笑著搬過她的臉,「答應我一件事,我馬上就閉嘴。」
「你說。」
「你明日不是要去找襄陽王嗎,帶上我。」
「啊?你找他做什麼?」
文南紅了臉,「那你就別管了,你就說答不答應吧。」
阮如玉無奈,「你如果一定要去,我帶著你就是了。」
「好欸!謝謝如玉!」
文南開心地親了她一口,「就這麼說定啦,明兒一早,我去阮府找你!」
阮如玉整個人愣在那裡。
什麼情況。
她剛才……居然被一個女孩子輕薄了?
蒼天啊。
文南才不管這麼多,拉著她就往外跑,「快快快,我有車馬送你回家。」
文南從小是被當成半個男孩子養大的,性子直率,灑脫奔放,對她而言,親吻就是朋友之前表達喜歡的一種方式,她才沒意識到,自己給阮如玉造成了多大的困擾。
可能是因為這個吻,當晚,阮如玉夢見了已經好久都沒有夢見的蕭景衍。
說起來,他們雖然有過婚約,但蕭景衍為人一向克己復禮,他們之間最親密的接觸,也就是他抱她去摘開在最高處的紅梅了。
這樣好的一個少年郎,最後連個吻都沒給自己留下,她心裡怎麼能不遺憾呢。
因此,在夢中,她擡手攬住他修長的脖頸,撫摸他硬朗的頰側,輕聲喚著,「隨之。」
然後,她毫無顧忌地吻了上去,一邊吻,一邊落淚,「隨之,別走。」
淚眼朦朧之際,蕭景衍的臉居然變成了裴義的模樣。
阮如玉微微有些錯愕,她看見蕭景衍的臉和裴義的臉逐漸疊在一起,熟悉的聲音在耳畔迴響,「長卿,我沒有走,我一直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