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7

2024-09-14 13:15:50 作者: 啾啾翠

  Chapter27

  艾波鬆散地靠在沙發里, 下午的風吹拂輕薄的紗簾,柔和地飄在她的頭頂,先前那粉飾出的、防禦性的氣定神閒褪去, 整個人懶洋洋的, 仿佛某種嬌麗的肉食性鳥類淺淺打了個哈欠。

  西多尼亞在她身旁一人遠的位置坐下, 恪守初識的邊界感, 笑容溫藹:「有什麼問題, 儘管問我。但請相信, 我們沒有強迫你做什麼,背負什麼的意思,艾波娜。」

  最後一聲「艾波娜」, 吐字清晰、又輕又穩,既是稱呼,也是對她現在身份的承認。

  艾波聽出來了, 心底柔軟得像被奶油夾心弄得發軟的貝果。她兩指併攏, 指尖在點在右眼眉峰而後往外挑,俏皮地行了個禮:「遵命,女士。」

  這個動作卻讓西多尼亞眼眶一酸,t飛快眨動幾下眼睛, 才壓住淚意,拍了拍手掌:「好了廢話不多說,我們開始進入正題吧。」

  這是一間寬敞的套房,聯通的兩進會客室、家具全都挪動過以騰出空間。

  艾波所在的雙人沙發位於房間的西北角, 所有座椅挨挨擠擠在這裡,作為休閒區域。陽光肆無忌憚地從背後的長條玻璃窗照入室內, 左手邊是一面占了大半面牆的鏡子,下方堆疊幾十個行李箱, 右手邊三盞水晶燈下方錯落地立著七八個人台。

  

  其餘空間全部被簡易落地衣架占領,從各處牆角延伸而出,整齊得像方陣,上面掛滿了深淺不一的衣服。

  西多尼亞沒有立刻帶她看衣服,而是先讓大家繼續檢查衣物、調整配飾之類的細節,在這忙而不亂的景象里,給她介紹起來:「西多服裝品牌是曼妮娜和我在九年前創立,我們不僅在方凳廣場有高定時裝屋,還有價格親民的連鎖成衣店,後者遍布歐洲——羅馬、米蘭、巴黎、馬賽、慕尼黑、柏林……這是我們主要的收入來源。」

  正在人台前整理牛仔套裝的曼妮娜轉過頭,補充道:「我們還賣靴子。去年收購了佛羅倫斯的一家箱包店,所以之後還會賣包。試著搶搶芬迪的生意。」

  艾波注意到曼妮娜笑起來時,雪白的牙齒在淺橄欖色的皮膚、琥珀色的眼珠映襯下,讓人想到驕傲的猞猁,靈活、矯健而野心勃勃。

  她也不自覺笑起來,點點頭:「正確的選擇。」衣服提升品牌藝術性和專業性,箱包提升品牌的購買力,綜合起來就是影響力,後者大到一定程度能玩配貨賺錢了。

  「本來我沒有打算參加紐約時裝周,只想在第五大道和麥迪遜大道之間找個位置開成衣店。」西多尼亞指指曼妮娜和阿拉桑德拉,嗔怪道,「這兩個人說既然要來就亮亮堂堂的,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來了。」

  通過剛才進門的介紹,艾波得知那個哭鼻子的姑娘是幾所紡織廠的管理者、掌握南部義大利的所有面料生產。真是難以想像。

  阿萊桑德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美國經濟比歐洲強,職業女性更多,更適合西多發展。而且我們廠里生產了好幾種新型丹寧面料,正好來牛仔的發源地試試水。」

  曼妮娜則捋了捋掛在脖子上的皮尺,咧嘴一笑:「我就是想知道美國是不是像他們宣傳的那樣,真的那麼開放自由。」

  她話鋒一轉,「我瞧著美國也不過如此,城裡到處都是裙子,和巴黎一樣。真沒意思。」

  「沒錯!」其餘幾個姑娘七嘴八舌地附和,說著這兩日在紐約的見聞。

  「咳」西多尼亞輕咳一聲,示意她注意措辭,怕她在這裡說習慣了,出去和記者也這麼說。她們品牌已經得罪好幾位時評家,其中有一名是V雜誌的法國編輯。對方在專題里明著寫西多是粗俗不堪、下等農婦的衣著。

  姑娘們吐吐舌頭。

  曼妮娜反倒來了興致,倒豆子般和艾波說了那次風波的始末:「那個法國佬問我是不是直接抄男式西裝,說我的設計是處心積慮勾引男人的伎女。我就回擊他寫的東西都是迪克,就像他這個人一樣,腦子裡和屁股里都是。」

  直言不諱的詞語,讓在場幾名未婚女孩面頰發紅。

  「咳咳咳,」西多尼亞咳得都要咽喉炎了。

  「說說又沒事,」曼妮娜雙手一攤,「他靠我們吃飯,我們可不靠他養活。」

  艾波樂不可支,她已經徹底喜歡上她們了。

  也許是看她笑得太開心,曼妮娜直接點了她的名:「艾波娜,你在美國這麼些年,除了你自己,其他穿褲子的女性多嗎?」

  「唔,」艾波思索片刻,認真回答,「農場裡和大學裡的女孩會穿,城市裡基本還是裙子為主流。」

  一名黑色短髮的女孩率先「啊「了一聲,緊張地追問:那你覺得我們的衣服能賣出去嗎?」

  「嘿!安娜,你對我們好沒信心哦」阿萊桑德拉說了她一句,卻也像其餘姑娘一樣看向艾波,希望她能給出一個判斷、一個肯定。

  「當然啊,」艾波笑著從沙發站起來,繞過茶几,走向那些漂亮衣服,一面說,「這並不是安慰,進入社會工作的女性越來越多,市場會喜歡這些更方便漂亮的衣服。」

  她站到第一個人台前,高腰微喇牛仔褲搭配白色中領短袖針織衫,這是放到七十年後也不落伍的穿搭。她以前也愛這麼穿。

  至於第二套,則更傳統一些,黑色高腰長褲配有同色腰帶,大尺寸的金色皮帶扣在這配色里分外顯眼。上身是正肩牛仔短袖襯衫,富有彈性的面料柔和了肩線鋒利的折角。襯衫系有黑色女士領帶,人台頂端還擱著一頂黑色貝雷帽,兩件配飾與褲子的顏色輝映起來,反倒襯得牛仔襯衫隨性又雅致。

  後面還有長短不一的工裝連體褲、剪裁利落的綢緞西服、牛仔三件套、騎馬裝、襯衫……林林總總,四十套之多,沒有一條裙子。

  「這一季我們的主題是平衡。」西多尼亞帶著她一件一件地看起來,闡述主題,「一個女人,要在工作和家庭間平衡。一個人類,要在理想與現實間平衡。」

  「而我們的品牌,」曼妮娜插話,「更要在兩性之間平衡。」

  很高、很獨特的立意。艾波發覺自從進了這間套房,嘴角的弧度就沒有放下來過,等粗略看完所有的服裝,她腦海里有了秀場布置的大致雛形,微笑著說出自己的想法:「那也可以是自然與城市的平衡。」

  「比如說?」

  「可以把秀場選在中央公園,」艾波摸著人台的牛仔布料,耐磨的質感卻不粗糙,亮晶晶的釘珠繡在上面顯得華麗新潮,她說:「從86街進入,前半段是城市背景,後半段在公園裡面,想像一下,這些衣服在高樓大廈、公園草坪間穿行不同樣子,恰好能讓客戶直觀地能看到丹寧這種面料的活力和多樣性,它不只是礦工農民的工服,更屬於我們每一個人。」

  水晶燈反射的下午光洋洋灑灑落在她的臉龐,棕中帶紫的眼睛水晶般通透而熠熠,整個人聰慧明媚。西多尼亞忽然跑神,再一次意識到,那個混蛋無論如何都配不上妹妹,開始考慮把對方踢出局的措施。

  「西多尼亞,你覺得怎麼樣?」曼妮娜雙眼發亮,已經被艾波的方案說服,但還得徵詢合伙人的同意。

  西多尼亞回過神,笑說:「當然可以。」

  「那就這麼說定了,這個路線需要不少人手維護,得配齊護欄和遮陽棚。可能還要和交通部門申報,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辦法處理?」

  大家不約而同看向一位沒怎麼說話的栗發女孩。她叫伊莉莎白,負責和時裝周各方的對接,她輕點下巴:「應該沒什麼問題,我等下就打電話。」

  「為防止出現酷暑、大風、暴雨之類的異常情況,我建議原先在酒店裡的場地也布置起來,哪怕沒有用上,也可以把走完秀的衣服陳列在那裡,供客戶細看。」

  又是個精彩的主意。曼妮娜探過身子,用力地擁抱艾波,用西西里語讚嘆:「我的天,艾波你簡直讓我無法形容,一如既往的天才。下午別走,我們一起喝喝酒,聊聊場地布置。」

  她算盤打得很響,有艾波在,很多經營方面的問題迎刃而解,她和西多尼亞只需要思考服裝設計本身就好。

  其他女孩也不想讓艾波離開,恨不得她住下。

  艾波有些猶豫。沒等她找到拒絕的理由,就聽到西多尼亞說:「不行,艾波娜下午有重要的事。」

  嗯?她怎麼不知道自己有事?當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服務西多這個大客戶。叛徒的處理某人一力攬下,她相信為了家族、為了仕途,麥可.柯里昂不會掉鏈子。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西多尼亞解釋:「今天托尼第一天上學,我等下想去接他。你要一起嗎?」

  安多里尼啊,她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兒子。艾波直接問:「幾點放學?離這裡遠嗎?」

  西多尼亞看了眼牆上的復古雕花時鐘:「差不多該出發了,他還有二十分鐘放學。走過去十分鐘左右。」

  話已至此,大家再沒有理由挽留艾波了。

  與眾人道別,艾波再次穿過長長的走廊、炫目的銅鎏金旋轉門,離開酒店、踏上紐約街頭的水泥地面時,馬路噪音和熱狗香味一倒迎面而來。

  西多尼亞輕車熟路地穿行於各個街區。

  艾波調侃:「你怎麼比我這個紐約人還熟悉。」

  「我昨天傍晚就提前走了一遍,去t學校瞧了瞧。」

  好上心……她問:「我以前是什麼樣的?」

  西多尼亞腳步一頓,瞥了妹妹一眼。

  艾波笑道:「只是好奇為什麼會有托尼,因為我目前的心態是無論如何都不想生孩子。哪怕我再愛某個男人。」

  高跟鞋噠噠地,隱沒在街頭喧囂里。西多尼亞花了兩秒鐘組織語言,才簡要回答:「托尼的出生確實並非出自愛,是你精密的計算。」

  「你為了迷惑對手,牽制敵方注意力,主動創造了一個弱點。」西多尼亞頭一次發現自己也會玩這種文字遊戲,「你清楚,在男人眼裡,一個女人結婚生子代表著野心和才華的喪失。你特意製造給當時的司法部長看,好讓他相信你已經完全誠服,為後面圖里爭取反黑法條推進爭取窗口期。」

  這確實像她。艾波笑問:「所以我的丈夫無足輕重?只是一個工具?」

  「是的,」西多尼亞淡淡道,「麥可.柯里昂意外發現你主持發明的一款葡萄農機,他以此為要挾希望你和他認識。出於多方考量,你和他交往了,但這個混蛋」

  艾波聽到她呼了一口氣,像是在平復心情、克制怒氣。

  「他背叛了你、背叛了我們。你胸口那個傷口,就是他親手造成的,然後你把他送進了監獄。結果出獄之後,他還是陰魂不散地糾纏。當時最大的黑手黨已死,我們和左翼人士交往甚密,為了防止被美軍和基民黨針對,你答應了他的求婚。」西多尼亞緩緩道。

  相比法布里奇奧誇張的讚頌他們的愛情和智慧,西多尼亞的版本更有說服力,柯里昂家族是黑手黨和義大利的基民黨天然在一條戰線,而麥可.柯里昂二戰戰鬥英雄的身份天然和美軍穿一條褲子。她嫁給他,確實是最優選擇,和西西里的和平比起來,她的婚姻自由當然無足輕重。

  說話間她們拐過一個路口,學校所在的、褐色牆磚的建築在三十米外的馬路對面,西多尼亞像是給信箋蓋上蠟印般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話。

  艾波扯出一抹不甚在意的笑,對著學校門廊下、台階上的一排豆丁伸起脖子,瞅了幾眼發覺不對勁:「怎麼沒有托尼?」

  *

  對安多里尼來說,今天是他淺淺人生里少數心情跌宕起伏的一天。

  早晨,他獨自在陌生的小床醒來,沒有艾波娜、沒有祖母、沒有西多尼亞,就連總是板著臉的爸爸也不在。只有那個叫五天使的老頭。

  心臟和腦袋像是泡進黑醋和臭襪子混合而成的臭水裡,難過得讓他呼吸不過來。安多里尼沉默地刷牙洗臉,又在五天使和他妻子的熱情招待下吃飯。

  他們說這種麵包只有西西里人才會做,問他好不好吃。

  安多里尼嘗不出味道,只能胡亂點頭。他只想要艾波娜,想吃那天的熱狗。

  吃過早餐,安多里尼背著書包爬進車裡,他開始擔心新的學校,整個人仿佛被一根鋼絲穿起來掛在最高那幢大廈的頂樓,隨時都會掉下來。

  學校里的老師笑得很溫柔,說話細聲細氣的,她給他介紹班裡的同學。總共十五人,八個男孩七個女孩。比西西里班級少許多。

  同學們好像對他很好奇,課間想要和他聊天,但安多里尼還在想艾波娜、想西多尼亞、想西西里的小夥伴,不想和他們說話。

  午餐由學校提供,有些同學自己帶了餐食。

  「是我媽媽做的!」男孩炫耀說。

  另一個女孩拿出含有布法羅雞翅、蘋果片、少量愛心通心粉的精緻餐盒說:「我媽媽開了一家百貨公司,她才沒空做飯,這是我的保姆準備的。」

  安多里尼咬著老師發的三明治,喝了一口蘋果汁,心想他的午餐更好吃,而且他吃過全世界最美味的熱狗。

  下午是美術課,老師讓大家畫自己的家。

  安多里尼畫了一個大大的湖泊,湖邊有一幢大房子,把祖父祖母伯伯們、外祖父母舅舅們、爸爸、西多尼亞圖里維維全給畫了上去,很多很多人,岸上都站不下,他只好把皮肖塔叔叔畫進藍汪汪的湖泊里。但在爸爸身邊,他留了一個空白。

  老師提醒他那裡有空位。

  安多里尼抿緊嘴唇,搖搖頭。

  他想畫艾波娜,但他知道她不是他的家人。

  好不容易放了學,安多里尼慢吞吞地收拾背包。他不想回五天使家,接送他的那個奇契身上和車上有煙味,他不喜歡。

  也許他可以在學校等爸爸?

  「不行哦,你爸爸還在忙,他中午打電話來,說讓你先回潘唐吉利家,他晚上來接你。」老師溫柔卻也嚴肅地拒絕。

  沒有辦法的安多里尼想像自己是一隻烏龜,低著頭,一步一步地挪出學校。

  就在他心灰意冷,覺得自己像幹掉的、即將渴死的烏龜時,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女聲在叫他的名字。

  「托尼——安多里尼——」

  安多里尼倏地擡起臉,小臉爆發出不敢置信地神采。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個女人就抱住了他。

  滿臉的清甜香氣。是一種讓他想要抱著睡覺的安心味道。

  他有些奇怪為什麼這麼快被抱住,明明剛剛還在學校屋檐下面,怎麼一下子就到人行道邊了。然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腿有思想一樣,在腦袋反應過來之前就蹦下台階、跑到了她的面前。

  從她懷裡擡起頭來,安多里尼才看到後面站著的西多尼亞,臉上莫名火辣辣的燙,有種心虛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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