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3

2024-09-14 13:15:45 作者: 啾啾翠

  Chapter23

  時值清晨, 門可羅雀。

  既然已經暴露,麥可不再隱藏行蹤,召回比弗利山莊酒店的保鏢們。

  他大喇喇地站在酒店門廊下分派任務。渾然不懼暗處可能潛藏的窺探目光。

  三車道的闊氣門廊外, 大理石雕成的波塞冬披荊執銳, 肌肉飽滿分明地踏在不規則的高石頭頂端, 雙手握住的三叉戟尖擊裂岩石, 碎裂處噴涌而出的泉水, 汩汩流入下方水池。

  車道緞帶似的繞水池一圈, 汽修師趴在車底檢修半新不舊的凱迪拉克,為接下來的長途做準備。

  維加斯陰鬱的天空,落在雕像、汽車、男人……織成一片烏雲密布的白芒。

  

  艾波收回目光, 繼續和尼諾.梅森口述合同。這位是桑蒂諾提到過的桃源酒店法務代理t人,負責商務合同。

  他們要在她出發前、半小時內擬定出一份雙方都滿意的合同。

  打字機搬到距離大門最近的賭桌,戰鼓般噼啪作響, 秘書正經危坐、十指翩飛, 老練地將兩人敘述的內容一一記下。

  七點鐘的賭場最為安靜,夙夜未眠的賭徒要麼回房補眠,要麼前往餐廳大吃大喝,清潔工走來走去, 簸箕盛滿了垃圾。

  沒有籌碼拍上桌、骰子翻轉、老虎機歡唱等等的聲響,打字機顆粒感的敲擊聲在寬敞至極的大廳竟有幾分廖遠的回聲。

  不到十分鐘,原本空白的紙張填滿了小字。艾波取下來,快速掃過, 確認沒有問題後遞給梅森,對方仔細閱讀, 放回桌面。

  合同一式兩份,在秘書照著打出第二份的這段時間裡, 兩人閒談起來。

  「布德曼小姐,我粗略調查過,您公司的報價是市面上購買一份盆栽的四分之一。」梅森身材精幹瘦小,頭髮染成深金,鼻樑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他做事很細緻。

  「柯里昂先生全權委託我處理此事,我認為這份合同沒有問題。但是,我有一些疑問。」

  此處的柯里昂先生自然指的是桑蒂諾.柯里昂。

  艾波露出一個接近成功的、放鬆的笑,心底依然保持警覺,這是她的習慣,不到寫下名字的最後一筆,一切仍有變數。她溫和地說:「合作是你情我願的,我不想因為我和柯里昂先生的私人關係影響我們的合作。您想問的是,為什麼我給你們的報價比對紐約酒店的高,是嗎?」

  「是的。」梅森沒想到她如此敏銳。根據他打聽到的信息,紐約那邊的價格相當於盆栽市場價的六分之一。

  「那是因為我在西部人手不足,無法像在紐約那麼精細地養護,」艾波點點合同上的某行字,「鑑於此,我增加了綠植更換頻率,每月至少兩次。對我來說,節省每天往返或是駐場的人力,對你們來說,平均半月就能換新花樣。大家都方便。」

  「布德曼小姐,」梅森笑了,「很有道理。」

  第二份合同適時完成,他逕自取出鋼筆,深琥珀色亮漆的萬寶路,筆尖流瀉出一串字母。艾波接過鋼筆,也簽下自己的姓名,心中舒了一口氣。

  「走吧。」

  艾波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麥可站到她的身後,正一瞬不瞬地注視合同上她和梅森的簽名。

  他的眼神,仿佛最為貪婪的海盜窺見藏寶圖的蹤跡,閃耀著躁動的光芒。

  艾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收攏其中一張合同,和梅森以及他的秘書握手道別。

  時間倉促,不然的話,她倒是有心聘請梅森成為她在維加斯的代理人。從剛才的接觸看,他是個條理分明、值得信賴的律師。

  出了桃源酒店大門,檢修完畢、蓄滿燃油的凱迪拉克停在門廊中間那條車道。

  「我讓約翰帶人留在賭城查查羅斯,順便監督弗雷多。盧卡斯和我們一起回紐約,我和他換著開車。」麥可替她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

  艾波早已注意到后座坐著一位年輕人,棕色鬈髮像鳥窩般堆在頭頂,灰棕色的眼睛,鼻樑和臉頰綴有雀斑,約莫二十出頭的模樣。

  麥可坐進駕駛座,發動汽車並解釋:「出於安全考慮,盧卡斯充當你的弟弟,我們倆扮作回紐約的夫妻。」

  半身赤裸的波塞冬雕像在車窗外滑過,凱迪拉克駛出酒店車道,匯入拉斯維加斯大道。

  艾波發現他真的很喜歡玩這種角色扮演,樂此不疲地想要當自己的伴侶。

  剛搞定一份合同,她心情不錯,心血來潮打算逗逗他,「為什麼我不能和路基扮作夫妻?明明我們倆年齡看上去更為接近。」

  被反駁的男人不發一語。自後視鏡里瞥了一眼后座的男孩。

  被稱作路基的男孩突然感覺一陣寒意襲來,冰冷深沉,莫名一瑟縮,立刻撇清:「我有未婚妻了。」

  艾波笑起來,義大利人啊。

  旅途漫長,左右無事,她向后座轉過頭,好奇問:「她是哪裡人?你們怎麼認識的?」

  男孩看了老闆一眼,見他目不斜視地開車,沒有反對,才大著膽子和她聊天。

  兩人沒聊幾句,麥可不經意地提起夜間行車的要點,艾波這才知道盧卡斯負責晚上的駕駛,不好意思影響他休息,只得咽下一肚子的垃圾話,安靜欣賞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

  連綿的群山,望不到盡頭的暖色荒漠,看久了便審美疲勞。

  又過了一會兒,高速行駛帶來的輕微震感和氣流聲里,艾波不知不覺靠著車窗睡著了。

  她睡得不算沉,車速變緩時下意識睜開了眼,茫然看著車窗外開闊平坦的城市。

  大腦仍昏昏沉沉的,沒有第一時間發覺他的意圖。直到機場高聳的瞭望塔和在陽光下白得發亮的機翼映入眼帘,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我們要飛回紐約?」她問。

  一架飛機伴隨巨大的轟鳴自他們頭頂經過,裝滿乘客的肚腹,仿佛巨鯨之類的龐然大物在天空遨遊。

  麥可模稜兩可:「可以這麼說吧。」

  覺察出他的謹慎、連盧卡斯都無法得知他們的行蹤,艾波沒有追問下去。

  車停到停車場最靠近機場入口的區域,麥可下車,從後備箱拿出兩個包,其中一個是女士手包,兩頭墜著細細的鏈子。另一個是棕黃色牛皮公文包。

  簡單道別,盧卡斯繼續駕車完成餘下旅程,他們則並肩走入機場大門。

  水泥建築外牆用紅藍白三色塗刷出鹽湖城字樣,在正午陽光里雜誌插畫般鮮亮。

  機場內旅客不算多,大多為男性。

  麥可前去點餐,她坐進餐廳卡座,低頭翻揀手包,發現裡頭裝有證件、現金和一本支票簿。準備得十分全面。

  按照包里的證件,她叫艾波娜.戴頓,三十二歲,是一名百貨商店高級售貨員,配偶那一欄里空白。她喜歡這個設定。

  因此當男人端著餐盤迴來時,她主動沖他笑了下。

  這是一個沒有參雜一絲一毫利用、懷疑的笑,整個人在光里灼灼發亮,顧盼流眸。

  麥可簡直受寵若驚,本就輕盈的情緒再度膨脹,美好得仿佛啤酒表層飽滿的泡沫。懷著小心的、生怕吹散泡沫的隱秘心情,緩緩在她身旁坐下。

  艾波沒有反對,空調吹得她有些冷,男人正好可以幫她擋些風。

  兩人坐得很近,只有一線若有似無的空隙。她的氣息、她的發香、她呼出的每一口氣都順著鼻腔湧入麥可的身體,經由滾燙的血液填滿心臟,仿佛在另一維度和她融為一體。

  麥可向後靠在卡座的靠背,右手臂張開擱在她身後靠背的頂端。這是一個下意識想要占有、圈禁的姿勢。

  艾波察覺到他的動作,大度地沒有追究,拿起其中一枚漢堡,拆開包裝紙,問:「現在可以告訴我,接下來去哪裡了吧?」

  她實在有些餓,一口咬下漢堡。牛排餅的汁水、生菜甜脆的口感、芝士片濃郁的奶香,三者又和鬆軟的麵包交織,她邊咀嚼邊等待男人的回答。

  艾波久久沒有聽到回答,擡眸看向男人。

  她吃得忘我,唇角沾上一團奶油芥末醬,淺色的。讓他想要湊近,細細地替她舔去。

  「麥可?」

  男人及時垂眸,拿起另一個漢堡,故作嫌棄地說嘀咕:「麵包真糟糕……」好像剛剛的沉默是在做思想鬥爭。

  艾波揚起眉,倒是不知道他竟然還會挑食。不過嚴格來說這不算挑食,大概是古老美食之國後裔的自尊?就像她嘗到左宗棠雞時心情一樣?

  這麼一想,艾波瞬間感同身受,安慰他:「等回紐約就有義大利館子了。要不別吃麵包了?嗯?」

  最後這一聲氣音,仿佛羽毛做成的鉤子,在彼此幾乎緊貼的距離之下,無端帶著誘惑的意味。

  她略微後悔。好像下意識把他當安多里尼相處了。

  擡眼看向他,她想要說些話找補,卻一時不防撞進他幽深的眼底,那裡面有某種的東西正在翻滾,像噴涌的黑色原油、濃稠得化不開。

  在這一刻,她看見他擡起手,朝自己的臉摸來。仿佛慢動作一般,他的手一幀一幀靠近,如同水中緩緩下沉的裂石。而她的心,卻像月亮,一點一點地上浮。

  像大多數男人一樣,他對手的保養停留於定期修剪指甲,每個手指都帶著薄薄的繭。艾波幾乎能想到到他的手摸上臉頰時的觸感,一定是滾t燙、粗糲又帶著電流似的酥麻。

  幾乎屏住了呼吸。

  就在那大掌觸上她的那一剎那,艾波猛地偏過頭,倏地站起來,拿起餐盤裡附送的紙巾胡亂地擦嘴,含糊地說:「我去逛逛。」

  她的背影是如此不留情面。

  麥可吶吶地坐在原地,臉上掛著如夢初醒的懊喪。伸向她的那隻手掌尷尬地放到眼前,張開又合攏,好像這樣才能緩解指尖仿佛酒精依賴症患者才有的、綿延不息的顫抖。

  他明明想好了將她留在身邊的辦法——用利益、用絕對的坦誠,寫成一份條理分明的合同。他將出讓所有的主動權,收益遠高於風險。她會答應的。

  但這項計劃的前提是他要表現得足夠理智,才有充分的理由讓她相信他能遵守她列下的每項條款。

  *

  五十年代的機場,沒有免稅店的入駐,旅客們只能坐在位置上翻看雜誌和報紙。

  艾波花了十分鐘便逛完了整個機場,原路返回時正好遇到了麥可,兩人領取了機票。

  她這才從機票上的信息得知他們將去水牛城。

  麥可解釋:「昨晚安排得倉促,沒有搞到鹽湖城直飛紐約的機票。剛才沒明說是怕羅斯的人截留盧卡斯,派人在目的地蹲守我們。」

  艾波表示理解,這樣反而讓羅斯無從下手,她捧哏般說:「上帝的安排,天衣無縫。」

  她逗趣的模樣實在可愛,而且因為排隊候機,她站在他隨時可以擁入懷的範圍里,空氣盈滿她的香味,更別說那雙棕中帶紫的大眼睛直勾勾的注視他,似乎是想要聽他說更多的話。

  他克制著呼吸,努力將注意力放到一玻璃之隔的藍天白雲和一馬平川的飛機跑道,神色如常地繼續說:「昨晚羅斯敢在維加斯殺我們,不過是因為我用了假名。那三個男人是李.弗倫扎名下討債公司的打手,打算處理掉我們後,偽造成誤殺。到時候,我爸爸和桑尼知道了,也只能咽下這個啞巴虧。回去以後,你按照原先的計劃來。」

  這些艾波基本都猜到了,他的肯定又恰好印證了她更深層的猜想——柯里昂即將發動總攻,就在那個紀律委員會,結合他另外一重身份,這次可能是政府收網,撈這群大魚。她打量著忽然矜持起來、沒話找話的男人。突然發現他睫毛好長,濃密得像用了睫毛膏一樣,故意踮起腳湊近看。

  她的氣息驟然靠近,麥可的心臟都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每條神經好像都有了自主意識,想要掙脫大腦的主導,直愣愣地鑽進她隨手編織、粗製濫造的圈套里。

  艾波好整以暇地觀察他,幾乎鼻尖抵著鼻尖的距離,男人像是清心寡欲的佛陀,濃密如墨雲的睫毛垂落,一副眼不見、心不動的莊嚴寶相。

  她輕笑起來,這男人三十多歲了,怎麼比安多里尼還要傻。

  下一秒,猝不及防地,她的嘻笑戛然而止。男人閉著眼卻準確地吻住了她。

  近乎兇狠、近乎迷醉。

  未等艾波反應過來,他已經後撤,仿佛偷舔雪糕的孩童。但睜開的眼睛,眼底瀰漫的欲望卻還是出賣了他。

  「喂!」

  麥可強作鎮定,微揚下巴說:「登機了。」

  *

  近八個小時的航線,他們從水牛城的尼亞加拉機場出來時,時間已經來到九點半,萬丈紅霞染滿天際。

  租了一輛車,兩人計劃連夜趕回紐約。麥可在飛機上睡了一覺,並不困。而艾波想要儘快回公司,不知是否是第六感作祟,她總覺得有什麼事情即將或已經發生。

  啟程之前,兩人打算買些水和食物路上吃,中途不作停留,一口氣開回紐約。

  「中餐?」麥可指著熊貓圖案、飛檐翹伸的中餐館問。

  艾波搖搖頭。

  「熱狗?」車在熱狗攤前放緩速度。

  「想留著肚子回紐約吃。你得承認,紐約的熱狗世界第一。」

  剛說完,她眼前一亮,想起男人中午對漢堡的嫌棄,忽然想讓他品鑑另一種風靡美國的食物,她指著不遠處的小店面說:「我想吃披薩。」

  麥可無奈。要是想吃披薩,完全可以去他家,媽媽做的遠比外面賣的好吃,據說披薩醬配方是外祖母傳給她的,已有一百多年歷史。

  但他還是靠邊停了車。

  艾波瞧出他的不情願,握上他搭在檔位上的手,壞心提議道:「不如我們玩個遊戲。我去買披薩,等下你來猜它的名字。要是兩個都猜中了,我答應你一個不違反法律和基本道德的條件。要是猜中一半,算平局。要是兩個都沒有猜中——」

  「我欠你一次。」麥可快速搶白。他巴不得把自己輸給她,無論輸贏他都賺。

  「成交?」「成交!」

  明亮的暖光玻璃窗射出,落在整潔的人行道和鐵藝路燈,也照亮了上方義大利語、英語雙重店名。

  店裡還有兩名顧客在排隊,一男一女,似乎是住在附近的居民,都偷懶地決定買披薩作為晚餐。

  艾波排在他們後面,仔細打量店內陳設。耐髒的棕色地磚,四張木頭小圓桌別靠在店鋪左右兩面牆,有高高的櫃檯連接,櫃檯後是隔著半堵牆的後廚。

  從外面往深處望,可以瞧見廚師忙碌的身影。

  爐膛里的兩塊披薩,奶酪已經開始鼓泡,廚師掐準時間,用長柄木鏟將它們放在紙盒裡端給客人。

  「晚上好,女士」廚師一邊給前面的客人找零錢,一邊頭也不擡地問後一位客人,「您想吃什麼?」

  「瑪格麗特披薩?」艾波小聲嘀咕,「會不會太容易了……可真的好想吃羅勒和番茄……」

  前面的本地客人提著披薩先後離開,艾波依然沒有做出決定。

  糾結再三,她只好問廚師:「先生,你有推薦的嗎?」

  卻發現廚師驚疑不定地看著自己,橄欖色的面頰隱隱抽搐,仿佛見到了噩夢般的場景。

  艾波第一時間察覺到不對,想要轉身離開。隨即她想到這幾日和安多里尼相處時冒出的、天方夜譚般的想法。

  在探知真相和掩耳盜鈴之間,到底應該選擇哪一個?

  她想起親吻時的熟稔,那遊蕩在腰間、徘徊在背部的撫摸,身體對那滾燙有力雙手的近乎繳械投降般的回應……

  默默嘆了一口氣,艾波右手撐上櫃檯,迅速翻入後廚,揀了幾把刀。

  廚師終於醒轉,想要繞到爐子後面,從側面逃出店鋪。

  艾波不動聲色地飛刀,截住廚師的退路。

  雪亮的刀鋒,直刺入牆磚縫隙。

  廚師本應該反抗,他是個強壯的當過兵的男人,而她不過是個女人。然而,那些逃竄日子裡聽到的傳聞實在過於刻骨銘心,恐懼早已刻入骨髓。

  更別提她死而復生地出現,這簡直比撒旦現世還恐怖。輕易擊潰他的心理防線。

  她緩步上前,拔出插在縫裡的刀,笑著問:「看來是老朋友了,說說吧,你叫什麼名字?怎麼認識我的?」

  他無力地靠著牆滑坐在地,擡起胳膊,好像這樣就能保護自己、保護現有的幸福生活。

  「我叫法布里奇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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