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8
2024-09-14 13:14:42
作者: 啾啾翠
Chapter58
麥可渾身變得僵硬,一動都不敢動。
大腦仿佛彈夾里有顆壞彈的半自動手槍,在發射的一瞬間卡殼,眼睜睜看著她拎椅子到到窗下的書桌前坐下。
艾波羅尼亞沒有理會他,隨手拿了一本書,單手翻開,一邊閱讀一邊吃早餐,視線在字裡行間徘徊。另一隻手拿著殘缺的食物,雲朵似的生奶油夾在胖乎乎的鬆軟麵包內,一口咬下,奶香充盈口腔。
麥可坐到餐桌前,拿起擦桌子的那塊布,默不作聲地擦去面龐的奶油,眼眸深不見底的黑,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吃著沾過自己唇齒的食物。
陽光正好,明亮的光線鑽進方形窗框,滲入勻細的白皙皮膚,落在她眨動著的、似鳥翼般的睫毛,浮光躍金般迷人。樓前有兩棵地中海傘松,每當有風穿過半開的窗吹進來,就有一大片樹影掠過她的面龐。
吃完整個麵包,艾波羅尼亞將手指一根一根地放入口中吮去沾染的奶油,又在一塊白布上蹭了蹭,轉頭對美國人說:「我要去找房東太太問問有沒有空餘的房間出租,你先在這裡等一會兒,如果覺得沒勁的話,就看看書。」
麥可點頭,提出要求:「我想要一間臨河的房間,和你這間一樣。每天清晨可以看見朝陽從古老建築後面升起,金光照亮粼粼的河面,沒有比這個更美的風景了。」
突如其來的文藝腔調讓艾波多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又在打什麼算盤。
「預算呢?」她問道。
「符合市場價就成。」又黑又大的眼睛望著她,男人坦誠又自信地說,「你清楚我的身家。」
艾波沒理會他,逕自出門。
門輕輕地合上,世界似乎歸於寂靜,屋裡只剩他一人。
如同一場精彩絕倫演出的謝幕、一部長篇巨著的最後一頁,濃烈的悵惘和靈魂無處安放的空落如山呼海嘯般席捲。這是婚禮後和她的首次分別,他面無表情地坐在陽光里,感受著心底湧現的、戒斷反應般的強烈失落,一波又一波,邪惡與苦痛交織,仿佛餓鬼在啃噬他的骨頭。
難以想像,下周她開學後,他一整天無法見到她會有多痛苦。哦,不止一整天,他們不會住在一起,很有可能他們會成為一周只見面一次的陌生人。哈。
又坐了一會兒,麥可終於從糟糕的情緒里拔出來,環顧四周陳設。
這是一間一居室,他面前直徑不到一米的小圓桌即為餐桌,距離它不過兩步遠的位置是小巧的書桌,桌旁則是一張一米寬的小床,上面鋪有深藍色寢具。床尾立著三根木頭組成的簡易衣架,橫槓懸掛了七八套衣服,兩頂帽子搭在豎杆頂端,看起來這是房間主人所有的行頭了。床的對面、他的左手邊是極小的盥洗室和敞開式的廚房,三孔的灶眼放有一隻小平底鍋,黑醋和橄欖油貼牆站立。麥可看了一下日期,又打開來仔細嗅聞,確認沒有變質。
這間屋子確實太小了。他像關在籠子裡的鵝一樣,稍一伸展就會觸碰到邊界。
他得好好想想,如何改變現狀。
*
從房東太太家出來,艾波洛妮亞先跟著年邁的德盧卡夫人去了三樓。
「維太里小姐,我和你說,這房間是頂好的。我丈夫還在時,我們一家子就住在這裡。後來他去見上帝和瑪利亞了,家裡缺錢,我才帶著孩子們搬到了一樓。」
德盧卡太太引著艾波往上走。她個子不高,約莫七十歲,穿著半新不舊的圍裙,花白的頭髮在腦後團成一個乾癟的髻。
德盧卡夫人說:「你問的、也就是比安奇先生先前住的那間房,剛剛被一個畫家租走啦,預交了一年的房租。」
艾波打量著半新不舊的牆壁,石磚樓梯無破損缺角。這房子質量不錯,保養得很好。
老夫人走在前頭,扶著牆往上走,講述這間公寓空置的原因:「前年開始,這屋子的主人,就是那一家子利比亞人,一直嚷嚷著要回去,但一直沒動靜,我以為他們不會回去,結果聖誕節前忽然要搬走,急急忙忙地將剩餘的租金都給結清了。那我也沒話說,只能繼續找租客了。」
艾波記得那家子利比亞人,女主人圍著頭巾、男主人彬彬有禮。她忙於學習和社交,和他們無過多交流,並不熟悉。
平心而論,這間公寓確實不錯。整層樓是一戶,有私密性。空間充足,西西里的夥伴來羅馬時也能有個落腳之處。
但租金是個問題。她根據建築面積估算這個房間至少得有一百五十平,租金至少是她那小房間的八倍。
思索間,她們走到三樓走廊,入目就是一扇白色的雕花木門。
德魯特太太打開門,彎腰拿了一雙拖鞋給她。
米白的茛苕壁紙、奶白的窗框、t淺白大理石地磚,清淡的配色,讓房間看起來亮堂極了。
「這裡是起居室和餐廳,我上個月剛讓小兒子通過壁爐的煙道,儘管用。總共有兩間臥室,一個在這裡,」她指指著拱頂走廊的另一端,「另一間在那一頭,如果你和朋友一起住,可以互不打擾。」
德魯特太太為儘快將房間租出去,基本摒棄信仰和道德的約束。方才艾波關於朋友的描述用的是「他」,作為虔誠的天主教徒,婚前同居完全不符合教義,但她竟未提出質疑,甚至慫恿她合租。
艾波巡視著屋子。
起居室的正中是一組沙發,一長兩短,十分適合會客。北面的牆完全由書架占據,書本疏疏落落。對面那堵牆上掛著一扇巨大的長方形銅鏡,長條的斗櫃立在鏡子下面,供主人放一些零散的小物品。
最妙的是分割餐廳和起居室界限的彩色玻璃天窗,陽光灑入,在地面化作一片斑斕水色。
「我考慮一下。」
*
當晚,艾波羅尼亞搬到了樓上,她的東西很少,麥可只跑了三趟。
黃銅四頭的洛可可風格吊燈垂懸頭頂,散發柔和的黃光。
艾波坐在長條餐桌的主位,面前攤著帳本和工作筆記本,艱難地算著兜里的錢。
餐桌不遠處,隔著島台,麥可站在爐灶前,伸手到平底鍋的上方,探了探溫度。感覺熱度差不多到位,他安照記憶里克萊門扎傳授的方法,往鍋里倒入一點油,一點蒜末。白色的蒜末在冒泡的油里很快變得金黃,然後往裡面放入番茄醬和番茄。
炒醬汁時,他分心看了幾眼在澄黃燈光里奮筆疾書的女孩,醬汁意料之中地沾了鍋。他硬著頭皮繼續下一個步驟,往裡面加香腸和肉丸,又倒了一點紅酒,撒了些白糖。等醬汁變得濃稠,香腸肉丸盡數包裹紅醬,他便從另一口鍋里撈出煮好的面,連帶著些許的湯水放入平底鍋內,攪拌均勻。
成品看上去似乎還不錯。
麥可端著意面,挑了個不影響她書寫、又距離最近的位置坐下。
用叉子捲起麵條,在送入嘴裡之前,他才像想起什麼般,輕描淡寫地說道:「鍋來還有面,你要的吃的話自己盛。」
艾波洛妮亞瞥了他一眼,視線又落回筆記本,說道:「我覺得我們可以估算一下每月的伙食開支,找個儲蓄罐,每月各往裡面塞五千里拉,凡是買菜的錢都從這裡出。」
要是五年前,不、一年前,要是有人說他的妻子要和他平攤生活中的一切費用,拒絕他的供養,他一定會覺得對方在開玩笑,或是瞧不起他的男子氣概。
但現在,麥可無聲地笑了一下。咽下嘴裡的食物,說道:「沒有問題。」
過了一會兒,盤子裡的面吃了大半,麥可狀似無意地問道:「明天有什麼計劃?」
「會和曼奇尼和普羅蒂諾找找生意的門路。」
為了避免他給她添亂,艾波決定說清她的打算:「你知道的,我們在羅馬基本沒有根基。我是說實業上的根基,沒有餐館酒館、沒有辦事處,更沒有生意。有的只是一些風般不可靠的人脈。」
「我覺得可以開店售賣已有產品。時裝、農機、陽傘或者幻燈片機。」麥可對他們的產業如數家珍,顯然下過一番功夫。
艾波放下鋼筆,揉了揉眉心,笑著說道:「這些我都想賣。」
麥可放下叉子,說:「我沒有否定的意思,但這些產品的受眾似乎不是一伙人。如果冒然鋪開,可能會牽扯過多精力,每樣都做不好。」
「話說得沒錯。但實際上我想要賣的不是產品。」艾波微微一笑,蜜糖色的眼睛盈著光,「我想要賣的是西西里的概念。」
麥可身子往後靠,認真地看向她。
艾波解釋:「其實和展覽會是一個性質,開一間店,把西西里的產品陳列出來,讓消費者有直觀的感受。」
「但現在的問題是我手頭的錢不夠在合適的位置盤下一個店面。而組織里的每一分錢的用處都需要我和瑪蓮娜審計。如果我是方案提出者,那麼將又羅莎等三人代替我執行。目前,我手頭只有一萬里拉的宣傳經費。」
像是猜到麥可要說什麼,艾波擡手制止:「打住,我現在可沒有要拉投資的打算。」
麥可坐直身子,雙手放在桌面十指合攏,認真問:「那你打算怎麼弄錢?」
仿佛下一刻她說去搶劫,他也會抄傢伙跟上。
艾波洛妮亞卻賣了個關子,到灶台前打了一盤義大利面,回到座位,叉子捲起茄紅色醬汁包裹的麵條。送入口中之前,她淡淡道:「我打算賣彩票和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