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言情小說> 江國正清秋> 第十二章 江山有雪

第十二章 江山有雪

2024-09-14 13:06:02 作者: 風竹月夜

  第十二章江山有雪

  成蕙記得,當日上官陵不遠千里趕來長楊,她聞訊跑去郊外迎接。那時天色將晚,成片的野草身披夕陽,在風中晃動,似若流金的波浪,上官陵就在那璀璨的海洋之中,如同一桿風帆,穩穩的向她駛近過來。

  她心裡歡喜,一邊給客人帶路,一邊熱心攀談,說長道短。上官陵卻很安靜,一路上只是微笑傾聽,偶爾答應兩聲,直至快入城時,才主動問了她一句話。

  「倘若人人平等、天下為公的世界到來時,同時伴隨著文明的消失,你願意嗎?」

  

  成蕙愣了愣。

  「怎麼會呢?」她趕忙道,「我們從未打算消滅文明。」

  「你們當然不打算。」上官陵語氣幽幽,「只是天地自有其運行之理,就像果子結出來的時候,花就必定消失一樣。倘若到那時,所有的藝術、創造……都不再有存續的必要,連語言文字都成了贅余,它們自然都會逐漸被拋棄。世間將只剩下這些花草樹木、日月星辰,而不會再留下任何人類生存的遺蹟,人們依然可以活著,只不過是『無痕地活著』,你覺得怎樣?」

  成蕙感到這問題超出了自己的思考範圍,頓時張口結舌,一個字也答不上來,只好怔怔望著她。

  「人人平等、天下為公的世界,其實是實相的世界。」上官陵道,「然而實相世界中並不存在意義,『沒有意義』這件事本身,倒也未必是壞事,可是對於仍要依靠意義生活的人們而言,卻是一件大恐怖。」

  成蕙聽在耳中,忽覺心有戚戚,卻又並不太清楚自己在戚戚什麼。

  上官陵此次來長楊,頭一件事當然就是找蕭白石問話。蕭白石本與上官陵接觸不多,但見成蕙對她親近友善,便也認她是個好人,對於她的提問,也都頗為配合,唯獨提到喬南時,言語卻有些支吾,蓋因當初喬南叮囑過他,他念其恩情,不敢泄秘。上官陵見此情形,心內已猜出六七分,也不催促他,卻轉了個話題。

  「其實讓韓大人審理此案,是我向陛下提議的,本想著韓大人公正嚴明,定不會讓成蕙姑娘蒙受冤屈。蕭將軍何以如此性急,連審案的工夫也等不了呢?」

  提起這一茬,蕭白石愈覺心虛似的,低垂了頭,過了好一會兒,方低聲道:「韓大人公正嚴明,原本自然是好的,可蕙兒也有她自己的難處,這都是各有各的立場,無可奈何之事。」

  上官陵心頭一動,向陪伴一旁的成蕙瞧了一眼——倒是自己的失誤,竟忘了這種可能。

  「這也罷了。」她輕聲一嘆,「可你又為何要殺韓大人?莫非那天他以命相阻,絕不肯放你們走,才令你不得不痛下殺手嗎?」

  蕭白石吃驚地看向她:「我沒有殺韓大人。」

  「你沒有親手殺,是指使別人動的手。」

  「也沒有。」蕭白石忙忙搖頭。

  上官陵注目望著他。

  「那幾個跟你一起去的打手,可都說是你下的令。」

  蕭白石霎時呆滯:「或許……是他們自己怕擔罪責。可是上官大人,我真的從未指使任何人殺韓大人。」

  上官陵不置可否。

  「你是怎麼認識這幾個人的?」

  「是別人介紹的。」

  「誰介紹的?」

  蕭白石又支吾了起來。上官陵遂瞭然:「也是喬南,對麼?」

  「實話告訴你吧。」她突然冷下臉色,「這喬南原本就與韓大人有仇。韓大人這一死,你與成蕙負罪難當,昭國與長楊交惡難解,他卻是大快其意了。事到如今,你仍然不惜讓兩國一戰,也要包庇他麼?」

  蕭白石臉色震驚,額頭上逐漸滲出一層冷汗,半晌,方囁嚅著開口。

  「我……我都告訴你。」

  拿到蕭白石的供詞,上官陵滿意辭出,恰遇吳天王遣人相請,她也正揣著一件事,便欣然應邀去了會堂。

  會堂中一片黑壓壓的人影,俱是義軍中說得上話的人物,看見上官陵進來,好些都望著她笑。

  「上官陵,你還真是膽大包天!」前邊一人笑道,「你不知道我們正在備戰麼?我們與昭國已是不共戴天,一戰在所難免。如今連昭國的一隻麻雀,都不敢飛到這兒來,你不怕死麼?」

  「生者死之徒,死者生之徒。」上官陵平淡道,「你以為自己現在活著,站在自己的地盤上,身上就沒有死的影子?你怎麼還敢說敢動呢?」

  眾人皆是一靜,頃刻,又響起一陣竊竊私語聲。

  吳天王道:「上官大人,你難得到此,我們想請你在這兒多住些日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這是要扣留她的意思了?上官陵倒也不覺意外。將她扣在手中,備戰期間能讓昭國投鼠忌器,適當時候,說不定還能拿來談些條件。

  「天王盛情,在下心領。」她微笑道,「只是女皇陛下切盼在下返歸,若遷延太久引起誤會,再發生如蕭將軍闖理司大堂那種意外,反為不美。」

  吳天王一聽,立即想起之前就是因為昭國羈押了成蕙,才弄到如今這個地步,以牙還牙雖能爽快一時,長遠看來卻未必為上策,只得作罷。

  見眾人無話,上官陵便不緊不慢地啟口。

  「在下此次前來,另有一件要事奉告。天師洪希聖的大名,或許你們早有耳聞,據他所言,天地大劫將至。」遂將劫期與太荒陣等事告訴了一遍,末了道:「我奉陛下聖命,尋求天下義士,以成太荒神陣,救劫度難,還世清平。想來義軍之中,必定多有義勇之士,不知可有人自願應募?若有的話,可與我一同返回昭國,面見洪天師。」

  此言一出,會堂內立時炸開了鍋,議論聲此起彼伏。不少人面露驚疑之色,顯然對「天地大劫」、「太荒神陣」這類玄之又玄的說法既感好奇又心存疑慮。幾個年長的頭目沉思不語,似在權衡其中的利弊與真偽。

  「上官大人,你這些話可有憑據?」

  「未來之事,怎取憑據?」上官陵道,「只是洪天師乃當世高人,其預言多次應驗,想必不會在如此大事上虛言妄論。」

  見眾人半信半疑,許久也商議不出個結論,她又道:「如若不信,你們可以遣人跟我去昭國看看情形,見過天師,自有分曉。你們上次安排『一明一暗』的出使,不是本就打算探聽點消息嗎?」

  吳天王吃了一驚。

  上次出使的安排,連義軍中知道內情的人都不多,上官陵怎會知曉?難道是蕙兒和白石泄露?那也不至於,這兩個孩子雖年少,卻也明白分寸,怎會輕易將機密事告知外人?難不成這上官陵真有未卜先知之能?

  這樣想著,他便不知不覺對大劫之事信了一大半,沉吟著道:「若真有此事,劫期將至,那我們和昭國不管誰勝誰負都毫無意義。此事關係重大,依我看,咱們還是寧信其有。這樣吧,就依上官大人所言,我們遴選一隊義士,跟隨大人去昭國。」

  -

  對於這些新來應募的義士,沈安頤與洪希聖都十分歡迎,然而當他們與洪天師交談過後,原本志氣慷慨的義士們都猶豫了。上官陵看在眼中,相當納悶,最後實在忍不住,親自叩開了洪希聖的大門。

  「這些人不說勇猛無敵,在長楊軍中也都捨生忘死,難道竟沒有一個人願意入陣麼?」

  洪希聖撫著他潔白的仙髯,若有所思:「也不能說不願。」

  上官陵聽得費解,見他不肯多說,只得自己先告白:「其實……我也可以。」

  「你?」

  洪希聖眼皮一抖,驀然擡起眼睛盯住她。他動了動嘴唇,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上官陵見他欲言又止,便主動問道:「天師有何難言之隱?」

  洪希聖沉默地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慢吞吞吐出三個字:「你會死。」

  上官陵並不意外,這是她早已知曉的事。

  「僅是如此麼?」

  「僅是如此?說得輕巧!你根本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天師大人嗤了一聲。上官陵望過去,見他素來高蹈悠然的容色已然變成了一片凝冰似的嚴肅,心內暗暗詫異。

  「你想不明白,那我告訴你好了。太荒陣將此世界從無始亂劫改變為常劫,為了保持整體的平衡,時空也會自動調整到新狀態,包括過去的時間。對於其他人而言,結果是走向人生的另一個方向,但尚有一席之地,可你進入了太荒陣,且隨其它神劍一起湮滅,於是在新的世界中,不論過去還是未來,都並沒有你的存在。對你而言,結果不但是身死,而且是萬緣散盡。你在這世上的存在證據將被全盤抹除,所有時間上都不會留下你的痕跡,沒有文字記載,沒有墳墓碑銘,甚至也不會有人記得你,就如同……你從未活過。」

  高天杳杳,鳥飛不至。

  上官陵仰頭望著,心間飄搖著一縷疑惑。倘若目之所見的蒼天,其實只是虛空,那貼近地面的虛空,為何又不被視作天的一部分?

  然而地中就沒有虛空麼?土壤之內亦有孔竅,可從未有人說過地中有天。自然,也沒人以為天中有地,神仙們也是住在雲端里。

  洪希聖對她說「你從未活過」時,她心裡忽生出一個念頭——也許我本就不曾活過。生死本是幻覺,就如天地亦無非假稱。可是,所有一切到底只是理智上的推想,這生動可感的色香諸塵,這切切相隨的耳目身覺……又如何能夠忽略呢?

  就像拔河一樣,她想。倘若有一天,人能輕易將這「拔河的兩邊」合為一體,世間便不再有紛爭,卻也不再有故事了。

  眼下,這二者還截然相對,於是游魚知樂,落花有情。待到將來,便只剩下飛雲無際,青空無色了。

  將來總是會來,所別者唯在遲速而已。來得快些會更好麼?只怕也不見得。若是眼前立至,對於熱情期待它的人而言,或許倒成了另一種災難。

  她行過幽路,漫步水濱。隔著一帶清流,可以遙望見對面微傾的古塔,殘破的碑石。所謂志士,志何所之?凡有指向,必有界限。但又怎能沒有指向呢?懷瓊握蘭,懷情抱質,本身已是情執。

  多可嘆……她忍不住想,這些人捨生忘死、前赴後繼所追尋的世界,卻是一個並無他們自己容身之地的世界。

  -

  王都之中出現了些風言風語。這些風雨很快就遍布了大街小巷,男女老幼無人不知。

  「聽說沒有?朝廷頒出募義的榜文,其實是因為天地大劫!」

  「可不是麼?而且我聽說,原本洪天師指定的入陣人是女皇陛下,結果她自己怕死,非要把事情推給別人!」

  「太壞了!她享盡榮華富貴,天下有難,她應該主動上陣,現在貪生怕死算什麼?」

  「是啊!貪生怕死不說,還要撒謊騙人!實話實說,又有什麼大不了?大家還能早想辦法。現在弄得,一點法子也沒有,這可該怎麼辦?」

  各色各樣的議論如無數火星,沒多久便滿城開花。王城之內人心惶惶,王城之上熱焰騰騰,每個人都感到近在眼前的恐懼,仿佛一場無形的風暴正迫在眉睫,只等著誰登高一呼,便可打碎青天,野火燎原。

  沈安頤病未愈,數日不朝,尚且不知外頭的變故。這一晚感覺精神好了些,便起身視政,還未打開御史大夫的奏摺,忽見兩個小宮女在門邊交頭接耳。

  「說什麼呢?」她出聲喝問。

  「陛下。」兩人彎身走過來,「啟奏陛下,洪天師出宮去了,說今晚布陣。」

  這麼突然?沈安頤錯愕。她心裡雖有些埋怨洪希聖太過我行我素,此等大事也不先行稟告,卻也肯體諒他身處方外已久,放曠成性,便也不論了,只問:「入陣的人找到了嗎?」

  聽到這個問題,兩名宮女益發顯出躊躇之色,吞吐地道:「據說……是……是上官大人。」

  「什麼?!」

  沈安頤一愣,繼而勃然大怒。

  「混帳!」

  她猛然將御案上的東西全部掃開,不顧病體羸弱,逕自跑出殿去。

  夜昏無月,然而宮牆外的天色卻隱隱發亮,沈安頤閃過一念詫異,卻因心系上官陵的下落顧不得多想,才奔出宮門,忽見眼前大亮,伴隨著喧騰如沸的人聲。她愕然擡頭,只見周圍人山人海,原來是無數民眾聚集在此,不知道是在幹什麼。

  「有人出來了!」人群中有聲音喊叫。

  「那是誰?」

  人潮湧動,向著她推擠過來,沈安頤欲轉身回去,卻已被人扯住了。推搡之中,不知從何處爆出一聲憤慨高呼。

  「這好像就是女皇!」

  此話一出,人潮頓時洶湧成巨浪。

  「什麼?!這就是女皇?快抓住她!」

  「別讓她跑了!帶她去布陣台!」

  千聲萬語,七手八腳,沈安頤試圖掙扎躲避,但只是徒勞。最後,她被情緒失控的民眾綁在矮梯上架了起來,漂浮在巨大的風浪中,人潮滾滾向前,不由分說將她帶離了宮城。

  九層陣台蔚然矗立,猶如一座高山。然而這高山卻非天生地長,卻是人們血汗所成——抑或血淚所成?

  此時此刻,這座高山臨時變作了海岸,無邊人海環繞於它的腳下。沈安頤被從矮梯上卸下,惶惑不安地回顧著身後眾人。

  「上去啊!」

  「是啊,快上去!該你上去!」

  眾人的呼喊催促此起彼伏,夾雜著憤怒與絕望,連續不斷地衝擊著沈安頤的心房。她不知所措地來回顧望,望見無數面孔,每一張面孔都寫滿焦慮和恐懼。沈安頤更無措了,內心的惶然在無數次感召下頓時放大成遍布虛空的恐慌,她眼前一黑,差點栽倒下去。

  四周驀然一靜。

  這瞬間的一靜不知從何而生,只是當人們反應過來時,已聽見了一陣得得的馬蹄聲。

  蹄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清晰,可以分明聽出只有一匹馬,這孤獨的馬兒不知走過多少西風古道,又看過多少春風花草,帶著什麼樣的心情來到此處,又要做什麼?

  眾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沈安頤也轉過了身,舉目一望,望見遙遠的起點上光芒閃爍。有人拿起燃燒的火把,一步一步,踏近過來。

  是上官陵。

  她果然來了。

  沈安頤說不出話,只覺心間忽生一片靜謐,直到上官陵從她身旁經過,才本能似的動了動嘴唇。

  「為何……」

  「不得不爾。」

  四個字輕輕落下,如同微風拂過,不經意間擊出的磐音。沈安頤感到自己無法開口,無法動彈,只能望著她,望著她依舊邁著自己早已看慣的、從容不迫的步子,一步一步,沿階而上。

  上官陵……上官陵……沈安頤反覆默念著這個名字,眼眶中漸有淚水盈積。

  世間苦難無窮,但你教會我戰勝。人世如此無常,我卻在你身上看到了永恆。

  「這個世界上,的確有一些東西可以穿過時空而永存。」曾經,上官陵如是說。

  「什麼東西?」她笑問。

  「我現在無法告訴你。但總有一天,你會知道。」

  我知道了,上官陵,我看到了!沈安頤在心中說道。這回答在她的心湖裡轟然迴蕩,捲起驚濤駭浪,令她產生了一絲眩暈。

  仲秋的夜晚清涼寧靜,可在這一刻,她似感到歲月奔流,雲飛風起,而她正置身在這風雲駭浪的中心,激動得幾乎顫抖。風是這樣狂烈,她以為自己將要化作一陣飛灰散去。

  稀疏的星輝下,上官陵手執火炬,徐步登台。她白皙的臉被火光映得透紅,像一塊灼熱的玉。

  沈安頤望著她。

  多少年前,這個人握著柔黃的紗燈向她走來;多少年後,又執著艷紅的炬火離她遠去。她的身影走過她,她的人生穿過她。她佇立原地回頭去望,望著那人升上高台。她曾如何照耀少年公主的心,今夜,也將如何點亮世人的眼。

  一片耀目的明光從陣台上升起,越來越大,漸漸遍覆了整個夜空。沈安頤仰起頭,感到白如明晝的天空中落下數點輕盈,帶著晶瑩的光澤。她擡手拂了拂,原來是幾片雪花,那雪花頗大,落在掌中,皓色鮮妍,如珠似玉。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