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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日昃之離

2024-09-14 13:06:00 作者: 風竹月夜

  第十一章日昃之離

  沈安頤倚坐案前,漫不經心地翻閱著手上的章奏。

  「今天是什麼日子?」她忽然開口,仿佛想起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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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立一旁的芳藻趕忙答話:「回陛下,今天初五了。」

  「朕也記得是。」沈安頤合上奏本,瞥了眼案頭的香爐,「這個時辰,早該退堂了,韓子墨怎麼還不來稟報?」便對芳藻道:「你到理司大堂去一趟,問問韓大人案情審得如何。」

  「是。」

  芳藻躬身,才走出羅帷,忽聽一陣鏗鏘步聲,江蘺快步走了進來,臉色凝重得非比尋常。

  「啟奏陛下,蕭白石率領流民攻入理司大堂,殺死了韓大人,劫走了成蕙!」

  沈安頤剛端起茶杯的手猛然一顫,茶水濺落在案几上,浸濕了幾份未閱的奏章。她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既震怒又難以置信。

  「蕭白石?他竟敢如此胡作非為?!」

  「禁軍拘捕了一部分流民,還有些逃散了。」江蘺提一口氣,繼續稟報,「有幾個領頭的跑得倒快,只抓住了一個,其餘還在搜捕。」

  「蕭白石和成蕙呢?」

  「沒找到人,可能藏起來了。臣已命人封鎖城門,加派人手滿城搜查。」

  沈安頤咬牙,勉強平復著心頭駭浪,她垂下眼帘,有點失神地盯著奏案上的如意鎮紙。

  「韓子墨的遺體……現在怎樣?」

  「回陛下,韓大人的遺體已妥善安置,放在理司大堂偏廳,待陛下定奪後續。臣已安排仵作驗屍,以便查明詳情,給韓大人一個公正的交代。」江蘺的聲音帶著沉痛,話卻仍說得有條不紊。

  「很好。」沈安頤點頭,冷厲的面色中隱有殺伐之氣,「傳朕旨意,緝拿蕭白石和成蕙。此外,傳裴溫進宮,朕要踏平長楊,討滅逆賊!」

  韓子墨遇害身亡,不僅令沈安頤大怒,也震驚了滿朝文武。

  陸叢第一個站出來:「陛下,長楊逆賊猖獗,絕不可姑息!此時討賊,正合天意人心!」

  言辭慷慨,正中沈安頤下懷,她滿意地看了一眼這位輔國良臣,微微頷首。

  「輔國良臣」退回班中,心下暗幸。討賊諸事繁瑣,女皇陛下接下來,可得有相當一段時日顧不上他的問題了。韓子墨既死,那些嚇死人的政令條文也就多的是可議之處,憑他的人脈和手腕,不怕護不了子侄們周全。

  梁懸黎頗覺猶疑:「可是陛下,如今國用不足……」

  「便是放著水渠不修,朕也必報此仇不可!」沈安頤冷然道,「逆賊如此藐視朝廷,在朕眼皮底下殺害重臣,若不誅滅,朝廷威信何存?」

  梁懸黎默然嘆息,卻也再說不出反對的話。

  他不是唯一一個心存疑慮的,上官陵連日奔波於理司和天牢之間。由於早已卸職,她比別的大臣空閒得多,恰好可以專心調查案件。

  「陛下,此事相當可疑。」回到王宮,她立刻向沈安頤稟報發現的蛛絲馬跡,「蕭白石此人雖有些莽撞,但並不是傻子,他闖理司是為了救成蕙,可殺害韓司刑對救人有什麼助益呢?就算韓司刑親自動手阻攔,最多搏鬥幾下,也不到殺人的地步。臣問過仵作,從屍身上的痕跡看,根本不像誤傷。」

  沈安頤目光一凝:「你是說……」

  上官陵點了點頭:「只怕真正的主謀另有其人。蕭白石對韓司刑下手的動機實在不足。臣詢問過羈留在此的其他使者,這兩人之間亦無私怨,甚至之前從未見過面。」

  「朕懂你的意思了。」沈安頤道,「但若主謀不是他,那又會是誰呢?」

  「臣去天牢看過那幾個帶頭闖理司的人。」上官陵整理著思緒,一面說話,「他們倒是眾口一詞,說是為蕭白石所雇,拿錢辦事,所有行動——包括殺韓司刑——都是聽命於蕭白石。但這裡又有問題,蕭白石一介使者,怎會隨身帶這麼多錢?能迅速雇來一大群人?哪怕收買的是流民乞丐,數目在這裡,也是不菲的耗費。」

  沈安頤眉頭細擰。她原本認定是蕭白石無法無天,殺人劫囚,可上官陵的分析確實有理,令她也不禁勾起了疑惑。

  「臣和那幾人分別聊了一下。」上官陵道,「他們自述的履歷雖各不相同,但其中都出現過一個人的影子。此人名叫喬南,據說是陸叢的遠房親戚,原也是容國士族出身,在朝中掛了個閒職,卻有一副靈活腦子,買賣做得挺大,積攢了不少家資,之前因違限侵田、藏匿人口等事被韓司刑判罰過幾次。」

  「他們這些人十個有九個都被韓子墨判罰過,能算什麼證據?」

  「證據當然算不上。」上官陵似乎無聲嘆了口氣,「陛下意欲撥亂反正,重整律令制約豪富。這些事若要著落,關鍵可不就在韓司刑身上麼?」

  沈安頤沉默不語,許久方道:「所以他有充分的動機。可還是那句話,這種人未免太多,怎麼就能肯定是他呢?」

  「不能肯定。」上官陵答得誠實,「臣召請過此人,問了幾句話。他承認事發前幾天蕭白石找過他,問他借了一筆錢,但不知是做什麼用,蕭白石只告訴他是機密要事。臣問他怎麼捨得借這麼多,他說自己愛充臉面,蕭白石是外使,又是長楊軍中數得上號的人物,不妨送個大人情,何況這是借又不是給,以後收回來也不少他的。」

  「臣又問他為何那幾個領頭作亂的都和他沾點關係,他說他買賣大,交遊廣闊,能和他扯上關係的人本就不少。從頭到尾,除了借錢之外,別的都推得乾淨。」

  「有意思。」沈安頤嗤笑一聲,「若真是他的手筆,那此人也真是個泥鰍!」

  「最關鍵的還是蕭白石的口供。」上官陵眼神肅然,「缺了這個重要線索,別的都只能算猜測,還不足為證。只是……如今已過了十來天,仍找不到人,多半是早已逃回去了。」

  她話語微頓,看向沈安頤秀白的臉容:「陛下,臣打算親自去一趟長楊,找蕭白石問明實情。」

  沈安頤面色一變。

  「不行!」

  「陛下……」

  「這夥人窮凶極惡。朕已失去了一位股肱之臣,不能再失去一個!」

  見上官陵猶欲辯駁,她立刻擡手止住:「好了,聽朕的。你不必動身,朕會下書給長楊,說明情形,叫他們把蕭白石送來。」

  -

  身為女皇陛下,沈安頤果然一言九鼎,即日便發下公文送去昆梧。公文到達義軍之中,在一群頭目中傳閱過一圈,頓時激起了一大波驚異和憤怒。

  「好一個橫行霸道、仗勢欺人的女皇啊!真當咱們怕了她不成?」

  「咱們的弟兄,憑什麼讓她呼來喝去?」

  「還叫咱們送人?真是笑話!她要肯來給成姑娘磕個頭,咱們就送!」

  眾口紛紜,不是譴責就是戲謔。成蕙和蕭白石身坐其間,互相看了一眼,卻不知該說什麼。半晌,蕭白石站起身來,向眾人拱了拱手。

  「各位兄弟,聽我一言。」他有力的聲音響起,立時壓下了場中喧囂,「這次雖是為了救人,但我也確實是採取了違越之舉,冒犯了昭國女皇。我雖是一介武夫,但也明白『冤家宜解不宜結』的道理。既然昭國肯給機會解釋情由,我就再去一趟也無妨。大不了,也就是個死。蕙兒已經安然返歸,我也沒什麼顧慮了。否則,若真像文書中所說,昭國大軍壓境,生靈塗炭,我怎麼擔得起這個罪過?」

  會中寂靜了片刻。一名稍年長些的男子出聲:「白石賢弟,你也太實誠了!她說是解釋情由,可誰知是真是假?萬一是個圈套,你不是白白送死嗎?還要叫人笑話你傻!」

  「就是!」另一人應聲道,「要解釋情由,哪裡不能解釋?她怎麼不自己過來聽?倒叫咱們送人?多半還是個誘餌。她有大軍,難道咱們就沒有?來就來!正好趁此立威,看她以後還敢不敢對咱們耍威風?」

  眾人聞言,俱拍手稱快。蕭白石見狀啞然。

  居中而坐的吳天王這時終於啟口。

  「此事確實不妥。」他深沉地道,目光落向蕭白石,壓了壓手掌示意他坐下,「我們之前與昭國之間的誤會太多,你就算再去一趟,怕也於事無補。據我所知,昭國眼下的局面也很複雜,若再生出什麼意外,倒成了火上澆油,還平白搭上一個你。」

  「至於敵軍壓境,這也是早晚的事,免不了的。早來一點,也未必是壞處。我軍從現在開始,要上下一心,厲兵秣馬,全力備戰!」

  -

  接到回函,沈安頤怒不可遏,隨即,卻氣極反笑。

  「好一夥逆賊,算盤倒打得響!」她將手中紙頁重重拍在案上,眸中寒光閃爍,「那就比比看好了,畏威而不懷德的東西!」

  上官陵在旁,見她如此反應和話語,不必細看回函也已明白髮生了什麼,心下暗道一聲可惜!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再爭取一番。

  「陛下息怒。蕭白石二人才剛躲過緝捕逃回長楊,猶如驚弓之鳥,陛下此時索人,他們自然畏不敢來。還望陛下恩准,讓臣親赴長楊一趟,查明始末緣由,一則破案,二則調停其事。天下戰火方熄,百姓休養未久,又逢天災之難,還望陛下憐念生民,勿以甲兵為恃。」

  沈安頤注視她良久,輕輕偏過頭去。

  「朕不會讓你去的。」

  上官陵一時無言。

  「韓司刑一生鞠躬盡瘁,為萬民主持公道,如今不幸橫死,陛下難道不願揪出真兇,為他主持一次公道麼?」

  沈安頤默然片刻,再度開口,語氣越發冷峻。

  「一個蟲豸而已,就算破不了案,朕也有的是法子取他的腦袋!」

  上官陵聞言愕然。

  「陛下,案既未破,縱有嫌疑,又怎能斷定是他所為?不縱不枉,方為公道。」

  沈安頤看向她,忽然淺淺一笑。

  「你說得都好,但朕絕不會讓你去長楊的——至少現在不行。等朕平定了長楊,將那伙逆賊押來,你想怎麼問都行。」

  上官陵無話可說。

  陛下心意如此堅決,連她也無法勸止了。不然,就找個藉口告辭,自己偷偷溜去長楊?

  那卻更不好。陛下是頂有心思的人,萬一竟對她也誤會上了,以為她背棄昭國投奔了敵人,局面就更不可解了。

  一名內侍匆匆步入。

  「啟奏陛下,洪天師求見,現在宮門外候旨。」

  對於這位蹤跡神秘的天師、先王生前的至交,沈安頤向來頗懷好奇,好奇之外,還有些敬畏,因而雖在氣頭上,聽得此人造訪,也還是換上了一副容色,謙恭有禮地延請入殿。

  「天師駕臨,不知有何見教?」

  洪希聖飄然落座,向她微微一笑:「見教沒有,麻煩倒有一樁。」

  「……什麼麻煩?」

  洪希聖左右望望,見上官陵也在殿中,遂滿意地點了點頭。

  「上官大人想必已對陛下稟報過無始亂劫的事了?如今劫期將近,不知陛下是否已有準備?」

  早前上官陵說起此事,沈安頤只是將信將疑地聽,此刻見他再次提起,不覺生出一懷訝異。訝異過後,更增為難——倘若天劫是真,那平定長楊有何意義?豈不是勞民傷財,徒耗心力?

  她忽而有幾分興致索然,淡淡道:「天師是說布陣台麼?朕已命人將祈雨神台照天師的要求改建為布陣台,天師可要過去看看?」

  「那個不急。」洪希聖搖手,「草民今日來,是想與陛下談一談神劍之事。」

  「布陣所用的五口神劍,我已收齊了四口,唯有這最後一口妙明劍——」

  「天師還未找到?」

  洪希聖緩緩撫須:「得雖未得,但已有頭緒。」

  「哦?」

  「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三不盡,六六無窮,此是生成之理。陰陽為二氣,天地人為三極。三極和調,便可統御萬物,繼善成性,生生不息。人道既亂,三極便不能相協。太荒陣以神劍為法器,代立人極,然而劍乃無情之物,人乃有覺之靈,如何能夠相代呢?我尋訪多方,查找多時,後來終於發現,其實那個無法找到的妙明劍,就是『人劍』,或說『心劍』。世間唯有人之心,能有此妙用明覺。」

  沈安頤終於聽明白了。

  「天師的意思是,需要有人參與,才能布成此陣?那需要多少人呢?這些人入陣後……會怎樣?」

  洪希聖抖開廣袖,伸出一根手指:「只需一人便可。」

  「不過這個人,必須完全自願,否則其心有所違抗,便不得成陣。強推上去,最後也還得走下來,什麼也不會發生。必得是自願為天下計,以身入陣,化心為劍,若成功,五神劍便會合為一體,解除無始亂劫,之後五神劍一同歸入無極世界,此世間進入常劫,十二萬九千六百年為一劫盡之期。」

  沈安頤靜聆至此,道:「照這麼說,此人從入陣那一刻起,就相當於死了,是麼?」

  洪希聖輕咳一聲:「差不多吧。」

  沈安頤垂頭不語,不知過了多久,方道:「天師可在宮中小住幾日,朕……要好好想一想。」

  洪希聖起立躬身:「草民遵旨。」

  -

  沈安頤病了。

  很難說這是身病還是心病,她只覺得渾身像被抽去力氣一般,躺下去就再起不動身。洪天師的意圖很是明顯,她心知肚明,他就是想要她去當那個「人劍」,這本是理所當然的——天子,自然該是「願為天下計」的頭一號人。

  可是,她不甘心。

  多奇怪啊?她身子一動不動,腦子裡卻止不住地亂想。倘若放在十年前,乃至二十年前,或者更近一些——五年前、一年前……或許她都會願意,可偏就在如今,她感到自己不那麼情願。

  身為天子,固然要為萬民擔當,為天下犧牲。可是她犧牲得還不夠嗎?她回想起自己從少年繼位時起,就一直在刀尖劍背上跳舞,為了昭國的存亡,為了父王的遺志,為了天下的安定,為了四海的靖寧……她犧牲了個人的感情,割捨了自己的血親,背負了親許的言諾,甚至幾乎連最初的自己都完全捨棄了。可現在,卻有人要她連僅剩的那一點都交出去。

  這樣也罷了。她閉上眼睛,心潮如亂流般,不擇地而行。卻也沒什麼可抱怨的,她想,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不管走到什麼地步,付出到何種程度,都無人可怨。然而,從她走上這條路開始,就有無數人在怨恨她,無論是遠在天邊的,還是近在眼前的;無論是明處的,還是暗裡的……那麼多堅固的叛逆,那麼多深藏的怨毒。她憑什麼要為這些人流干僅剩的血?這些死敵、宿怨、逆賊、叛徒……

  「憑什麼……」

  上官陵來到病榻前時,就聽見沈安頤在如此低喃,帶著掙扎的苦痛。她心下微嘆,忍不住擡手搭上她的脈搏,想替她把把脈,卻忽被病人反手捉住了。

  「上官陵?」沈安頤驚睜眼,看見是她,又有些迷迷糊糊。

  「是微臣,陛下。」

  沈安頤清醒了幾分,上官陵端過茶來,服侍她飲了幾口,見她恢復了些精神,方才慢慢說起話來。

  「臣與洪天師商量了一番,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之身干係重大,不可輕易涉難蹈險,倒不如張榜布告,徵求天下義士。倘得其人,也是一樣。」

  沈安頤沉默著,須臾張了張嘴像要說話,卻覺嗓子還澀,便又吞了口茶,才道:「是個主意。但若張榜布告天地大劫之事,難免令臣民恐慌,自亂陣腳。」

  「也不必非得布告大劫。」上官陵道,「只說近年天災太多,布陣是為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若真有志誠義士前來,再以實情相告。陛下以為如何?」

  沈安頤想了一會兒,道:「可以試試。」

  輕柔的腳步聲響起,芳藻端了藥碗過來,上官陵伸手欲接,芳藻笑道:「丞相的手是經緯天下的手,怎好做這些侍湯餵藥的事?」

  「經緯天下與侍湯餵藥,也不見得有多大區別。」上官陵亦笑,「所醫之物不同,所醫之道何異?」

  沈安頤也笑了笑。上官陵見她心情好轉,方從容言道:「臣還是打算往長楊走一趟,還可順便物色義士,他們既然自稱義軍,也該給他們一個機會才好,陛下以為呢?」

  沈安頤喝了幾匙藥,漸漸蹙起眉頭,不知是不同意還是嫌苦。正當上官陵疑思之時,忽見她玉手一擺:「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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