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簾無數
2024-09-14 13:05:52
作者: 風竹月夜
第四章重簾無數
沈安頤做了個夢。
夢裡天昏地暗,大水瀰漫,各處都已淹沒,唯有太廟尚且完好。身為君主,自然不能棄臣民於不顧,於是她下令打開廟門。門一開,眾人都跑進來躲避,人越來越多,廟裡擠不下了,只好將裡面的東西扔出去。還是不夠,最後只得連祭器牌位也都扔出去了。這時,便聽空中一聲雷響,四面的院牆塌了,大水立刻涌了進來,所有人都死了。
她惶然睜眼,近侍宮女仍站在榻邊犯困地搖著扇子。難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暗自想,天氣酷熱,連月來滴雨未降,她是時時掛懷,夢裡都在求雨——雖然也沒求出什麼好結果。
正朦朧尋思,忽有內侍入稟,梁懸黎和陸叢齊齊進奏。
「兩位賢卿來得正好。」
君臣三人各居各位,沈安頤開門見山:「今年又是大旱,朕看必須加緊修渠引水,你們說呢?」
「陛下所言極是。」梁懸黎先啟口,「旱情日益嚴峻,不可寄望於天時。只是……不知國庫可否支持?」
「宮無憂核查過了。」沈安頤道,「精打細算,尚能擠出部分銀兩。但若用來修渠,便不足以供應軍需。長楊逆亂甚劇,那長楊王好歹也謙恭稱臣,朕也不好坐視不理。依你們之見,該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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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懸黎思索片刻,道:「長楊自有其君,且其君並非賢主,國中叛亂其來有自。若有餘力,助之也可,而今既然只能擇其一,還是應以民生為重。」
沈安頤不語,視線轉向另一邊:「陸卿的意思呢?」
「臣以為梁大人所言有理。」陸叢俯了俯身,「不過長楊叛軍勢大,難說不會逾界騷擾,咱們境內流民也多,倘若與之沆瀣一氣,也是一樁麻煩。最好遣人先去交涉,探查一下實際情形。」
沈安頤點頭:「既如此,那就先修渠吧。梁卿有話要說?」
「陛下,臣另有奏議。」梁懸黎躬身道,「如今天災人禍,情勢不易,綱紀有所廢弛。望陛下起復前司刑韓子墨。」
沈安頤眸光一頓,含著幾分深意向他看去:「哦?」
梁懸黎顯然明白她未出口的疑問,主動解釋:「臣雖倡議教化平治,卻也須得其時。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禍患在側,人心多變,若要行教化之事,非得有大神通不可。臣無此神通,不敢誤國誤君,故請陛下整頓律令,度危求存,以待其時。」
沈安頤沉默稍時,緩緩微笑起來。
「梁卿憂國之甚,所言深合朕心。尹璋可在殿外?」
今日正是尹璋當值,聞聲趕忙趨入:「陛下有何吩咐?」
「你攜朕旨意,立刻動身去商州見韓子墨。」
尹璋領命而出。御座前兩名臣子正欲告退,卻被沈安頤叫住。
「朕想了想,陸卿所言不錯,最好派個人到長楊去一趟。助不助兵,都得有個回信,也順便瞧瞧情況究竟如何。你們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梁懸黎道:「文修年大人曾去過長楊,此番也可委任。」
「文大人只怕耿直了些。」陸叢道,「這回帶的可不是什麼好信,弄不好就易起衝突,亂局中自身難保事小,萬一提前把禍亂惹來,便是咱們的不慎了。」
「那依陸大人之見?」
「我久食君祿,無所報償,若陛下不棄,臣願奉命親赴長楊。」
沈安頤向他注目過去,心下默自權衡。陸叢此人,她雖不怎麼信任,但也可堪一用,因而一直放在朝中。眼下這樁差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能委派他麼?倘若他別有心思,故技重施該當如何?
或許也不至於。當年昭國勢盛容國力頹,他那麼做也在情理之中,如今長楊自己岌岌可危,他有什麼理由棄明投暗呢?這樣一個聰明人,想必不會連這麼分明的事也看不清楚。
她輕悠悠把心放下,若無其事地一笑:「陸卿如此忠勇,朕心甚慰。那就有勞你跑這一趟了。」
臨臯至昆梧路途遙迢,然而陸叢走得緊急,不過十餘日,便已入長楊地界。馬蹄輕快,他的心情卻一點兒也不輕快。倒不是因為「身負重任」,而是一想起韓子墨被起復這件事,他就有種大事不妙的直覺。
梁懸黎的話說得溫文爾雅,但陸叢很清楚,一句「整頓律令」的背後,絕不像字面看上去那麼溫柔。召回韓子墨,若只為了懲處作奸犯科之徒也罷了,只怕還想抑兼併;若只為了抑兼併那也罷了,只怕還想宰幾隻肥羊,至少也得刮幾層油。之前已增了市稅,陛下難保不動更多的心思,說是權宜之法,可很多時候,權宜著權宜著……就逐漸權宜成長久之計了。
而他又圖的什麼呢?陸叢感到幾分委屈。自始至終,他也只想保全自己的家族。高官厚祿,有固然好,沒有他也不強求,來到昭國,他自問已是低頭做人,不過求一安巢之地而已,不過要多留一點膏脂而已,畢竟這一大家子人,他總得想辦法餵飽。
他自覺不算貪心。他抓在手裡的,都是必須抓著的。外頭的人看在眼裡,道是金山銀山,殊不知往裡面一攤,其實並沒多少富餘——畢竟有這一大家子人。若再剋扣些,也要「激起民怨」的。
天災人禍,國庫不豐,他當然知道。陛下憂尋,輾轉無計,他也知道。可他更知道,昭國是陛下的昭國,而陸家是他的陸家。陛下為昭國的利益施盡手段自然沒錯,可他為陸家的存亡不惜一切也是天理應當。陛下為了她的社稷,需要餵飽飢餒的貧民,於是就要盯上了他的筐子,可他若任憑她拿去,飢餒而死的就是自己的族人。天意也好,別的什麼也罷,有些時候註定要餓死一批人,不是這一批,就是那一批,但作為陸家的族長,他必須竭力避免自己的族人成為那不幸的一批,至於別的,卻顧不了那麼多。
他的謀劃被意外中止,因為他還沒能走到長楊王宮,人就被當地的叛軍逮住了。他被五花大綁地送到叛軍頭目面前,眼睜睜看著那群不講禮數的傢伙把他從頭到腳的亂摸,摸出了他身上的官憑文書。
「陸大人?」那頭目眉毛一扭,眯起眼睛,「是個膏粱子弟呀!」
陸叢心中暗懼,一時不敢答話,這些人明擺著意圖不善,官憑文書都在手裡,設辭推脫也難周全。
「看著就不中用!」旁邊一武士喝道,「昏君搬來的援兵,跟他說什麼?推出去砍了就是!」
陸叢嚇了一跳,忙道:「兩軍相交不斬來使!」
眾人一愣,隨即爆出一陣大笑。
「好個呆子,倒會反客為主!我們何曾與昭國交戰來著?」
陸叢反應過來,知道自己情急中說錯了話,定了定神,道:「諸位英雄,有話好說,打打殺殺有甚益處?」
「我們一路就是打打殺殺,得了不少益處。」先前開口的武士笑道,「跟你能有什麼話說?不如伸過脖子來,一刀頂一百句!」
說著便將他一把揪住,把他往門外推。陸叢當然不甘引頸就戮,奮力掙紮起來。那武士見狀,頓時濃眉倒豎,發起怒來。
「不肯出去,那就在這兒結果了!」
說著胳膊一揚,「刷」的抽出刀來。
「且慢!」
一聲清喝從後傳來。
眾人循聲一望,竟是上官陵,仍是那身清簡布衣,卻飄然有神仙之概。旁邊跟著個窄衣束袖的成蕙,倒似護衛一般。兩人俱在門外,看樣子剛到不久。
上官陵走進來,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陸叢,向那座上頭目道:「此人是誰?如何得罪了天王?」
「他不曾得罪我。」吳天王笑道,「但他是昏君請來的救兵。怪就怪他晦氣,誰叫他跟那昏君做了盟友?」
「原來如此。」上官陵轉過身,左右巡望了一遭,面露訝色:「救兵只有他一個麼?莫非他有什麼奇門秘術,一人能抵百萬軍?」
「什麼秘術?」那武士插嘴道,「他只是個送信的!」
「送信的?」上官陵聽到此,已然心明似鏡,略略一忖,轉向吳天王道:「在下承蒙天王款待,已歷數日,今有一言,不敢不告。歷來兩軍交戰,必要間敵之盟,弱敵之勢。如今敵軍的盟友尚未派遣援軍,只遣了信使前來,自然是事情未定,心存猶疑。天王若將信使殺了,敵軍的盟約倒因同仇敵愾而穩固了,那盟友若本不打算遣援,因天王這一殺,反倒非得遣援不可了!」
場面一時寂靜。吳天王陷入了沉思,他眯眼審視著陸叢,半晌,方緩緩開口。
「你說得有些道理。但若放了他,他懷恨在心,跑回去一番挑唆,豈不照樣是咱們的禍患?」
那陸叢本是個機敏人物,不過今日事發突然,境況又極陌生,慌張之下應對失措,眼下見到上官陵,又聽她一番話造成了轉機,心下安然大半,聽吳天王這麼說,趕忙接過話頭。
「天王大人!」他語調婉順,極盡恭敬,「在下既為使者,自然有冒死的準備,便是今日不幸被殺,也無人可怨。何況天王大恩,寬釋在下?實不相瞞,我陛下也曾聽聞長楊王昏亂無道,因而對遣援一事舉棋不定,才令我來此察看實情,辨別賢愚。若天王將在下放歸,我陛下自然知道天王才是賢德明主,天王的大軍乃仁義之師。在下也敢擔保,返歸後必在我陛下面前美言,請我陛下敕封天王為長楊正主,這並非在下諛辭賄賂,而是銘感於天王的仁智。」
他一番話說得既誠懇又流利,吳天王聽得心頭髮熱,想了一會,便叫左右給陸叢鬆了綁,招他近前問道:「你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陸叢答得斬釘截鐵,「天王有勇有仁,眾望所歸。這一個長楊王,難道還當不得?」
吳天王笑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欲說話,忽聽見成蕙脆生生的嗓子插了進來。
「你是說,讓你們那位女皇敕封我們?那敕封以後呢?我們要聽她的麼?她跟我們算什麼關係?」
一連串的問題如一把銳利的刀,瞬間劃破了場中微妙的氣氛。吳天王徐徐轉了一圈眼珠,向成蕙一笑:「蕙兒,你這話說得!我們長楊本就是昭國的藩國,不管誰成為長楊之主,都是昭國女皇的臣屬。不過這只是禮節上的,算是個名義而已,實際上咱們自成一統,她也干涉不著什麼。」
這話說得折摺疊疊,成蕙頗感費解,蹙眉思索了片刻,猛一跺腳:「那咱們頭上不還是頂了一個?要是那樣,你縱當了長楊王又怎麼樣?推倒了一個小王,結果還留下一個大王,咱們還得一樣捧著,那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吳叔,你不可答應!」
吳天王臉色微沉:「這些事你還不懂,不要胡言亂語。」
成蕙怔了怔,抿住唇不再吭聲,白著臉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