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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昔年種柳

2024-09-14 13:05:35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二十七章昔年種柳

  飲馬長川,前路逶迤。

  上官陵沒想到,自己居然真有一天能過上優遊卒歲的日子。名山在目,王城已遠,那些夙興夜寐,宵衣旰食的一幕幕,仿佛都已成了前世里的故事。她曾從哪裡走來?而今又將往何處去?腳下的煙塵忽起忽滅,這無窮的疑問也忽離忽隨。

  她想起師父代長空生前,無數次力促她罷官還鄉,現在他老人家總算遂願,卻早已無法看見了。那些執念也好,期冀也罷,可悲的不是不能實現,而是當它們得以「實現」時,卻喪失了本來的意義。

  而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壯大昭國,統合海內,扶持女王陛下成為天下共主,本是她多年來的志願所在。到如今,形勢愈益分明,這一夢想眼看就要實現了,她卻失去了繼續往前走的興致。究竟是哪裡發生了變化?又是在何時發生的呢?

  已逝的時間如絲線般一輪輪捲起,將她帶回最初的記憶。最初總是美好的,一個敵國為質、朝不保夕的少年公主,竟然會稱許一個並沒見過幾次面的臣子「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致令她不由得生出「士為知己者死」之感。一晃多年過去,陛下竟然想不起「臨大節而不可奪」,倒理所當然地和她談起買賣,提起她的「價錢」來了。

  也許是自己誤把偶然視作了必然。上官陵暗自思量,那時候沈安頤少不更事,避居荒園,不要說廷臣,只怕連算得上結交的外人都少得很;且又是個公主,離那些爭權奪利之事總歸有些距離;獨在異鄉,久思故國,見到昭國大夫自然倍覺親切……後來處境變了,見多了黑暗虛假,歷多了血雨腥風,心思再難像從前一般簡單純澈,也就再難信人。

  也許是自己低估了權力對人心的侵蝕。這一點上官陵從來不是一無所知,但總覺得公主畢竟是經過自己親手教導的,應當有所不同。可從前那數不盡的昏聵之主、先明後暗之君……哪裡個個都沒有賢師授業呢?若沒有主動選擇的執持,單憑几句聖人之言,哪裡抗得過這王座四周無所不在的眩惑?

  她忽而想起禪門中「以心□□」的話來。祖師之所以能判別出弟子有沒有道行,是因為自己有道行。而做君王的之所以分不出臣子的忠奸,則是因為自己沒有「忠貞的道行」。這也難怪,畢竟歷來只要求臣子忠君,君王卻無所可忠。既然分別不出,最終為了安全起見,只好一律視為作假。於是除非那君主用心超凡,志於聖道,否則臣子們的命數總是一件玄虛之事,「忠不必用,賢不必以」,倒不如真做個奸佞來得值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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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獨自坐在馬上,鬱郁懷思。那馬兒不受催促,顧自閒行,只看見有草樹茂盛之處,便得得趕去。不知不覺已走了許遠,上官陵一擡頭,只見眼前巨石磊磊,秀木森森,是一座山頭。她怔了一會兒,猛然認出這裡不是別處,正是君山,剎那間心頭翻湧出一股莫名滋味,像是喜悅,又像是悲從中來。

  鳳兮鳳兮,歸故鄉兮。

  在這人世之中,何處才是她可歸的故鄉呢?是降生之處,還是長養之處?是受教之處,還是施用之處?

  上官陵翻身下馬,尋道往山上走去。重重枯葉鋪滿了泥徑,踩上去窸窣作響。頭頂偶然墜下一枚「暗器」,她下意識捉在手裡,低頭一看,原來是一粒蟬蛻,惟妙惟肖的殼子,內中卻並無真實的生命。

  面前是一片疏林,透過微茫的煙氣,隱約可見一座墳丘。上官陵停住腳步,直愣愣地看著,一時忘了動作。那是——

  墳丘漸近,苔色如新。每走近一步,眼前的景象倒更模糊幾分,可她畢竟已看得清楚。不錯,不錯,這就是她幼年時,與代長空一起為君九蘭立下的墳塋。稜角分明的石碑上,仿佛猶自殘存著代師父剛勁的劍氣。

  「先生,阿陵不好……」她禁不住跪倒在墳前,眼淚撲簌亂落,「是阿陵不好。說去山下走走,結果一走就是這麼多年……」

  聲聲低泣,花泥上染開一片潮濕。

  一切都像在倒著走。她以為自己是在縱馬向前,誰知最終卻退入了過往的光陰,但這也並非真實的過往,山澤草木,皆已枯朽。

  上官陵拭了淚,擡頭望向周遭景致。山舍墓田,依約在望。

  可人已不在了。

  此地既是立墳之處,那當時所居的草廬應也不遠,她站起身,憑著殘存的記憶和直覺,緩步向更深處走去。走不到半刻工夫,果然,幾間茅舍倚竹憑松,幽然入目。

  不錯,這就是她幼時所居的樂園。屋後的花畦,也依然默默披霜瀝雨,迎風送月。

  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初與君別時,不謂行當久。

  她凝望著那蘭葉柳枝,正自出神,忽聽「吱呀」一響,房門自動開了,一個青年人從裡面走了出來,滿面好奇地望著她。

  「閣下是?」

  上官陵擡頭向他看看。是了,過了這麼多年,這草廬卻能保存得如此完好,想必是之後有他人居住在此。如此一來,自己今日就不單是故地重遊,也算是不請自來,貿然入舍了。

  她拱了拱手:「上官陵打擾了。」

  那青年眉毛立時跳得老高,三步並作兩步走近前來。

  「是昭國的上官大人?」他面露喜色,躬身行了個大禮,「晚生陳殊,久聞大人之名,不想今日有幸相拜!」

  上官陵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有些措手不及,這些避居山林的隱士,性情大多淡漠,像這般熱情好客的,她平生還是頭一回見。

  「陳公子客氣了。」她溫和地道,「在下如今已非朝堂中人,不過一介閒散之流,當不起『大人』之稱。」見陳殊似要辯駁,便岔開話題道:「此地如今是公子的居所嗎?」

  「算是暫居吧!」陳殊笑道,「原是君世子見我無處安身,說請我幫他的叔父照看屋子。本想著他的叔父自然也是有身份的人,怎麼也得是個朱門大院吧,結果……」他回首指了指那幾間草廬,笑了兩聲,「我才知原來是九蘭公子的故居。上官大人光臨,還請入內稍坐,容晚生獻茶一杯,以表敬意。」

  「多謝陳公子好意。我只是偶經此地,想起舊事,隨意轉轉,茶就不必了。」

  「哦?」陳殊眨了眨眼,隨即恍然道:「曾聽聞大人是九蘭公子的高足,莫非是來此憑弔尊師?」

  上官陵不想過多拉扯,便含糊應了一聲,道:「我頃刻就走,陳公子不必忙碌。」

  「大人這麼說,晚生從命便是。」陳殊道,「那我送送大人。」

  兩人一同走過竹林,上官陵忽然頓住腳步。

  「大人?」

  斜陽正好,殘照入林。颯然風起,蕭然葉落。

  上官陵緩緩望過一圈,隨手摺下一根竹枝,凝視著枝上如劍般的竹葉,嘆意微微:「我年少時,常在此處練劍。」

  「大人文武雙全,真乃不世英傑!」陳殊笑道,「只是晚生不解,大人年華正茂,正是作為之時,為何卻要離開朝堂?若晚生有大人的際遇,必要大展身手,名垂青史。」

  「名垂青史?」上官陵俯首凝視著竹根,語調緩慢得像是在咀嚼著什麼。

  「我所做的一切,最初難道是為了名垂青史麼……」她撚弄著竹枝,仿佛在自言自語,「或許只是不願辜負平生所學罷了……」

  猶記昔年林下,白水泉邊,那人一字一句為她講解治世絕學,先聖經典。

  「人生如一寄,奄忽若飄塵。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當時光陰正好,茶煙正綠,黃鳥喈喈,柳絮沾泥。於是那些意涵幽深的詞句,便與那一年疏落的春雨一道,飄過了她二十年的夢景。

  上官陵擡起頭,看見晴空萬里,飛雁穿雲。

  多好……多好……

  那鴻雁振翅時,一定也情懷激盪,意游八極,暢想天地蒼茫,幾曾想過空中會否留痕?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陳殊站在幽篁林邊,望著那徐徐遠去的俊秀背影,一時怔然。

  -

  看到站在門外的上官陵時,顧紅顏有片刻的愕然。愕然過後,便是喜出望外。

  「呀!你怎麼回來了?」

  她嘴裡問著話,一面用力把門開得更大些,歡天喜地將人拉進來。

  上官陵噙著笑,跟隨著她往堂屋走:「師娘不高興我回來麼?」

  「你瞧我像不高興的樣子?」顧紅顏揚眉,「只是你每到一處,都必有驚天動地的事,我這小門小戶,怕禁不起你翻江倒海的本事!」

  「我如今既不翻江也不倒海了。」上官陵站在檻前,伸手打起門帘,「只安心陪伴師娘度過餘生。」

  顧紅顏訝異更甚,愣了一會兒笑道:「可別哄我!」

  「豈敢?」

  她神色平淡,卻並無一絲戲謔的意思,顧紅顏向她臉上看了三番四次,漸漸信了,旋即又生出擔憂:「你莫不是遇上麻煩了?還是陛下待你不好?」

  上官陵見她欲言又止,喜中含憂,心知若不說明白些,倒給她平添了愁悶,便道:「師娘寬心。陛下待我很好,只是我自覺勞乏,想起師父的舊言,實在也不無道理。池魚思淵,朝堂亦非久居之所。」

  顧紅顏鬆了口氣,提壺給她斟了一杯茶,不知想起什麼,自己點了點頭。

  「功成身退,也真是難求的好結果了。」她柔和的目光投向上官陵,「不過,你如今算是功成了麼?」

  上官陵懂得她的話意,面前是如師如母的人,倒也不妨坦懷。

  「強敵已滅,容國半殘,縱觀天下已無昭國之敵手。陛下親操權柄,勢在必得。世間的功業總是無窮無盡的,我又何必占全功?倘有後來事,應付後來人。」

  顧紅顏聽她說得有條有理,便放下心來,不再多言。尋思一回,視線碰見端坐桌旁猶作男子裝扮的上官陵,不覺笑了:「你從前要入仕途,假扮男子。如今既回家來,可該換回女兒裝了?」

  上官陵喬裝已久,自己習慣成自然,離開昭國後也未曾改裝,此刻被她一提,才想起此事,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也不禁失笑。

  「師娘說得是。既已回來,自然不必再扮男子。只是我多年如此,身邊竟無女子衣飾可供更換,倒要勞煩師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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