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片孤城
2024-09-14 13:05:26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二十二章一片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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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著突兀出現的忘歲月,卓秋瀾的驚訝也只一瞬,一面存神戒備,一面轉頭去看蘇緹。蘇緹花容失色,目光中難掩驚懼。
「你的膽子的確不小。」忘歲月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背後,蘇緹僵硬轉身:「教主……」
忘歲月輕蔑地看著她,仿佛在看一件作廢的器物:「你這幾年也操勞良多,看在主僕一場的份上,本座給你留個全屍。」
廣袖盪起,蘇緹眼前一暗,燈影光色如被夜幕遮去。她汗如雨下,像被定在了當地,分毫不能動彈。
「且慢!」
卓秋瀾話音輕快,步伐更輕快,白拂飄然,堪堪掩在她頭頂。
「是本座叫她帶我來此的,你只管找她的麻煩,卻把本座撂在一邊,什麼意思?本座這麼入不得你教主大人的法眼?」
忘歲月動作一頓,擡眼向她看去,居然笑了。
「卓掌門真是古道熱腸,什麼閒事都要摻和兩下子。本座自然是要招待你的,既然你心急,那本座也不妨稍後再處置本門內務。」
他的視線似有若無地拂過卓秋瀾肩後的劍柄,道:「這日月宮可是個好地方,卓掌門難得蒞臨,隨本座在此逛一逛可好?」
他說話時,已走過了卓秋瀾兩人,來到一扇門前。他伸手一推,門便消失不見,甚至整個宮殿也如同消失一般,忽見滿天星斗燦爛,周遭夜霧冷冷,舉目望去不見邊際。唯有腳下仍是白石地面,正前方樹著一座神台,台上並無別物,只放著一柄曲尺和圓規。
卓秋瀾心頭一動,走到那神台邊,仰頭望去,上邊正對著的星曜,果然是北斗七星。
「據說,燧皇出握機矩,法北斗而為七政,是為禮之所興。數世之後,有伏羲畫卦,制嫁娶之禮。後有神農,教民種穀,而有祭祀之禮。」
「卓掌門果然學識淵博,連上古之事也了如指掌。」亦真亦幻之中,忘歲月的聲音幽幽迴響,「你所看見的尺規,正是燧皇所握之『機矩』,意味著秩序與創造的開始。」
他的身影毫無預兆地出現於神台後,將那尺規換了個擺放樣式,星空夜霧倏而不見,卓秋瀾只覺一陣明光刺目,遂本能低頭,虛眯起雙眼,片刻定了神,方才看清自己身處於室內,四圍牆壁乃至天頂地面,皆為明鏡所成。
「這又是什麼地方?」
忘歲月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她的疑色,笑道:「這裡,就是我們的收藏室。」
卓秋瀾環顧四周,滿室明鏡映出無數自己的身影,仿佛置身於一座迴環無盡的迷宮之中。她凝神看了一圈,漸漸有些頭暈,便收攝了目光。
「忘教主真是好雅興,將收藏室布置得如此別致。」
「這可不是我所布置,它自來就是這樣。」忘歲月輕輕一笑,笑容里似藏著幾分難以捉摸的深意,「這不僅僅是收藏室,更是日月宮的核心所在。每一面鏡子,都代表著一種『視界』,它們記錄著過去,映照著現在,更預示著未來。你不妨猜猜,咱們現在所待的地方,究竟是過去,還是現在,還是未來?」
卓秋瀾沒有接話。她知道忘歲月故意說出這些來,就是為了擾亂她的心神,在這幻化之境中,心神最為緊要,一旦動亂起來,他便有隙可乘。
「你不覺得徒勞麼?」她忽然開口,卻與忘歲月的問題毫不相干,「一個幻境,你再怎麼『擴大』它,也不會讓它『更大』。既是幻境,便沒有大小之分,甚至也不存在有界無界之分——如果你想要,它大可以現變出一堵『界牆』來,但那堵牆也不過是假的。」
忘歲月面色微變,少頃,卻嗤笑了一聲:「你還真是好管閒事。與其□□的心,不如想想你自己的出路,咱們打個商量如何?」
他說著揮手,滿室鏡面都轉動起來,變換出各色景象,從山河大地至禽鳥豚魚,廣大精微,無不悉備。
「這裡的每一面鏡子,其實都能出去,但出入的難易各不相同。進入任何一面鏡子,若能趟過它的鏡中世界,也會自然離開化樂城,但也可能永遠困死其中。給你兩條路:要麼,把和光劍留下,本座指給你出口。要麼,你自己碰運氣。怎樣?要賭一賭麼?」
卓秋瀾耳聞其言,心下瞭然。忘歲月扣留她,本就是為了取得和光劍,但且不必說和光劍是玄都府掌門信物不可輕舍,就算她此刻冒險將和光劍送出,以此人之狡詐,也未必真會告訴她化樂城出口。如此想來,反倒是另一條路更穩妥些。
「看來你打算自己碰運氣了!」忘歲月仿佛從她的臉上讀出了結果,「那你試試吧,別怪我沒提醒你,任何一種鏡像,只要你駐神其中,便會自行進入鏡中世界。」
隨著他的話語,四周鏡像再次流動變化,一變十,十變百,周流六虛,頃刻遍滿。除卻天地人間種種景象,更有仙都閬苑、瓊島瑤台諸般靈境仙景。
卓秋瀾心有成算,早已看出其中關竅:只要不為鏡像所迷,哪一鏡都出得去;但若為其所迷,哪一鏡也都出不去。因而暗自提著精神,預備著惺惺入鏡去,自知為幻,本來也難生迷情。可她靜候了一圈,滿室鏡像都逐漸開始消散,她仍在原地絲毫未動,想來大約是「知幻」之故,對那些假象提不起興致,無法真正駐神其中,於是雖不為鏡像所迷,竟也根本進不去了。
想到此處,她不禁沖自己苦笑。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結果,難道要留在此地繼續和忘歲月死磕不成?
所有鏡像都消散已盡,卓秋瀾怔怔望著眼前空無一物的鏡面,既覺失望又覺愕然。當她滿心迷惑之際,驟聽耳邊傳來一聲驚叫:「卓掌門!」
她立刻分辨出那是蘇緹的聲音,也不知她是何時到此,但那一聲呼喊飛速遠離了她,就像瞬間與她拉開了千萬里的距離。隨後,她便聽到了忘歲月肆意的笑聲。
「好好好!不愧是玄都掌門!竟然選了最難出去的一個——空鏡。」
卓秋瀾一時怔忪。
原來那萬象全消,空無一物的鏡像仍然只是假象而已。非但有不為真,無亦不真,但她忘卻了,當時看作了真,便入了這空鏡。誠如忘歲月所言,這空無一物之鏡,純為虛空,無可假借,倒比有像之鏡更難找到出路了。
「你是何人?」
身後驀然響起一個輕微的聲音。
卓秋瀾回頭一看,卻是一名白衣男子,提燈立在不遠處,可那燈並未點亮,也不知白提著它做什麼。她將那人打量一番,只覺有幾分面熟,偏又想不起對方是誰。當她冥思苦想之時,那人卻先開口了:「原來是卓掌門。」
「閣下是?」
「酒師,聊一醉。」
卓秋瀾倍覺訝異,將眼前男子再四端詳,果然是過忘山門酒師,卻不知他因何也在這空鏡之中。
她的疑問尚未出口,聊一醉先向她問起來:「您和香師一道來的麼?我好似聽見她聲音。」
卓秋瀾瞧他神色,心內忽有怪異之感。聊一醉提起香師時,態度既像是關切,又像是漠不關心,這令她大惑不解。
「嗯……是。你和香師很熟悉?」
這簡直問的廢話,卓秋瀾自嘲地想,同為遊仙四師,相熟本也在情理之中。
「不熟。」聊一醉冷然道,須臾又補了一句:「我對不住她。」
這話說得自相矛盾,卓秋瀾疑惑更甚,卻也不動氣,反倒笑了。
「看來有因有果。」她說,「要說不熟所以對不住,大約沒這道理,那想是對不住,所以不熟?」
聊一醉冷霧似的目光盯著她,並不吭聲。卓秋瀾等了一等,索性盤腿坐下,折騰這麼久,忽有喘息之機,便犯起倦意來。
兩人就這麼一坐一立,皆是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聊一醉開口。
「您聽說過這種事麼?」他說,「一個人經過許多年積攢了一大筆財寶,想送給另一個人,可是,當他們相遇時,卻發現對方並不想要。他覺得自己做了無意義的事,於是將它們丟棄了,任憑它們流失,甚至被一把火燒光。結果,當它們終於化為灰燼時,那個人卻捧著財寶來找他,然而這時候,他已沒有東西可以還報了。若要重新積攢起那樣一筆,還不知要到猴年馬月,於是他想:何必耽誤人?」
「哦?」卓秋瀾睜開眼皮,「這就是你對不住她的地方?」
聊一醉發愣似的盯著地面,也不知聽見她說話沒有。
「她是個好姑娘。」他低聲道,「也許是世上最好的。可憾的是……我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