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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抱玉離荊

2024-09-14 13:05:15 作者: 風竹月夜

  第十三章抱玉離荊

  當日容王背盟,王肅苦勸不能阻止,退下朝來,又被罰了閉門思過。朝中君臣額手稱慶,以為桓東彈指可定,誰料賦稅還未徵到手,昭國大軍已壓境。

  宰相陸叢早已備下狡兔三窟,並不在意兩國之間誰勝誰敗,手拿邊關告急文書,依然談笑風生如故。這原是他的「名士風度」,旁人也不覺得異樣,王鏊見此,以為事無大礙、宰相大人成竹在胸,便也把心放回了肚子裡,只是發了一道旨意,令平南將軍楊彥調撥軍馬拒敵。

  楊彥原是鄭彪的部將,文憶年平叛時降了朝廷,雖受封了個平南將軍,卻因南邊向來無事,素常只在都中與權貴們拉幫結夥,謀求晉身之階,如今得了立功勒名的機會,當然要作為一場。可也許是敗敵心切,對上裴溫屢中其計,不過一個月,就已吃了四次敗仗。他又怕受責,不敢如實呈報,等到前線實情送到容王手上時,他已丟盔棄甲躲進了繁城,無可如何地等待著朝廷援兵。

  王鏊見報驚怒交加,立刻要將楊彥革官問罪。這時楊彥平常的交遊總算起了作用,群臣多不以為然,連說眼下革官不妥,倒不如令他戴罪立功。王鏊心中也尋不出更合意的更代人選,只得暫且按下怒火,又問陸叢如何應敵。

  陸叢既與昭國暗通款曲,對這應敵的事自然生不出什麼緊迫感,更無計劃可談,無奈容王逼問得急,實在推脫不過。好在他隨機應變的本事不錯,腦筋一轉,便臨時編纂出一套應對之策。

  「大王切莫心急,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南境久無戰事,將士們驟然迎敵,讓敵軍占了先機也情有可原。楊彥雖然勇猛,卻頗乏良謀……依臣之見,不如派遣參軍,一來助其謀劃,二來監察情形,順便傳達朝廷慰勞之意……」

  這套隔靴搔癢的處置雖把王鏊哄過去了,挑選參軍人選時卻又犯了難。楊彥本是請求朝廷增援,結果援兵派不出一個,倒送了個參軍過去吃糧餉。敵軍未必退得了,將軍的白眼卻是非受不可。群臣個個精似鬼,沒人肯接這冤枉差事。陸叢思來想去,最後忽然想起個人來。

  「梁懸黎?」王鏊眉頭一皺,「他都辭官還鄉了,豈不周折?」

  「並不周折。」陸叢早有奏對之辭,「梁懸黎本是琛州人氏,距離楊彥目前所駐的繁城不遠,可遣使攜帶起復之旨,去琛州找著他封為參軍,叫他不必來奚陽面君,直接去繁城就任。有何周折可言?」

  

  -

  早在裴溫攻下桑野時,閒居在家的梁懸黎就已耳聞其事。接到容王的起復旨,他心中先是驚訝,繼而便轉為深憂——容王自有寵臣,陸相自有心腹,如今這「扭轉成敗」的重任卻落到他這個棄卒身上,究竟是朝中實在無人可遣,還是他們並不在意這個成敗呢?

  這一懷愁腸憂思,畢竟無人可問,既然朝廷還想得起他,那就少不得再效一回力,以報這一念之恩。

  到達繁城時,城中正四處戒嚴搜查奸細,梁懸黎幾乎是被五花大綁地送到了將軍行轅。

  「你就是朝中新任命的參軍?」楊彥神色煩躁地瞥他一眼,打開書契看了看,忽然冷笑一聲,「你這參軍,想必抵得過千軍萬馬,否則怎麼援軍也不派,單把你派來了呢?」

  梁懸黎沒有回應他的嘲諷,等待衛兵解下綁繩後,微微活動了一下綁得發麻的手臂,而後不卑不亢地行了個禮。

  「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朝廷深知將軍英勇剛烈,恐怕另遣將領率援來此,有兩虎相爭之時,因而先命我來將軍帳下聽用,以助將軍平敵。倘若敵軍果真頑強難退,那時,在下當與將軍一道上奏請援。」

  楊彥的臉色稍霽,語氣卻仍不屑:「你?助我平敵?裴溫駐兵三十里外,日夜伺機。朝廷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我能保住自己死慢點就是造化,如何去平他?你倒說說,你能怎麼助我?」

  梁懸黎自行略過他的負氣之語,只道:「敢問將軍,城中如今的積蓄,還能支撐幾日?」

  提起這個,楊彥的躁悶就又湧上來:「省著點用,也就還剩十天不到了。」

  「敵軍有多少人?」

  「裴溫的麾下,大約有七萬左右。」

  「那依將軍之見,我軍若抽調兵馬出城與敵軍作戰,大約能調多少人?」

  「你這是廢話!」楊彥突然大怒,「我要是野戰能贏他,還用縮在這裡?」

  梁懸黎愣了愣,旋即反應過來自己無意中戳了他屢戰屢敗的痛腳,遂退步拱手:「恕在下無知,只是勝敗本無定數,在下身為參軍,不敢有所失聞。」

  楊彥平了火氣,躑躅了一會兒,不情不願地答他:「除去守城的人馬,滿打滿算,也就只剩兩萬吧!」

  「確實難以相敵。」梁懸黎沉吟著點了點頭,「若無援軍,便只能困守孤城了。」

  「所以說朝廷是要我死!」

  「將軍稍安勿躁。」梁懸黎趕忙安撫,「依在下之見,眼下雖無援軍,卻也未必無計可施。既然難以相敵,與其困守,不如棄城。」

  「棄城?」楊彥吃了一驚,轉過臉來直愣愣瞪著他,看不出這個貌似軟糯的傢伙,竟比自己還膽大包天。

  「是。」梁懸黎平靜地對視著他,「據在下所知,昭師軍紀嚴明,入城也不劫掠百姓。既然繁城難守,何不暫且棄之,退守豐州?裴溫若取豐州,必要渡河,將軍可趁其大軍渡河時進擊,如此,或可一舉獲勝。倘若敵軍潰敗,便可趁勝回取繁城。」

  楊彥久久不語,臉色變幻不定,重新開口時,竟有些結巴:「這太……太妄為,倘若朝……朝廷怪罪下來,我如何擔待得起?」

  「如今形勢緊迫,只好棄城保兵。」梁懸黎微嘆,「倘若困守於此,終也是城陷人亡,倒不如權且一試。只是須得布告百姓,任其留城或隨軍撤退。」

  -

  昭王宮,含元殿。

  沈安頤坐在御案後,手持裴溫的奏報細看了許久,秀麗的遠山眉越蹙越深。終於,她放下奏文,擡起頭來看向座前的上官陵。

  「這個梁懸黎,你聽說過麼?他究竟是什麼人?」

  上官陵腦海中搜索了一番,道:「此人無甚名聲,但臣略有所知。他年少時為先容王擢拔,官至太中大夫。此後便無所建樹,但在謝璇兵臨奚陽時奉命請降。據說後來陸叢欲以此功提他為郎中令,他不曾受,卻辭官還鄉了。」

  沈安頤靜默了片刻,細細牽動了一下嘴角。

  「不知是誰給容王出的主意,起復他去前線當參軍。他以棄城誘敵之計,讓裴溫吃了頓敗仗。如今繁城又失,兵力亦損,我軍退守桑野,不敢輕舉妄動,倒是攻守勢易了。」

  上官陵聽在耳中,心下很快整畫出理路,搖頭道:「攻守勢易卻也不至於。此乃不得已而用之的險計,可一不可再。陛下可下旨撫慰裴溫與諸將士,並令荀雁生調撥兵馬協助裴溫防守桑野,以待陛下遣援。」

  沈安頤端起案上的荷葉茶,緩緩抿了一口,沉凝的神色略微散去幾分。

  「除此之外,梁懸黎這人是個變數,須得設法除去。」

  末尾的「除去」兩個字說得咬金斷玉,上官陵心頭莫名一跳。但她沒來得及細想那令她心慌的因由,繁促的軍情國事已經牽遠了她的神思。

  「可令容王將他調走。」她聽見自己這樣說。

  「調走?」沈安頤向她看去,似乎微有訝異,但隨即平復了,頷首道:「也好。」

  -

  梁懸黎坐在帳中,肅然注視著手邊的卦象。卦爻所示,與他原本的判斷一致,但就算以此告訴楊彥,怕也沒什麼用處。

  正當他思索之時,人影一晃,鑽進帳來。他擡頭一看,原來是阿客。

  「小將軍!」他微笑招呼,一面隨手抹走案上布卦的銅幣。

  阿客在他面前站住,似有些赧然:「您也這麼叫我?」

  梁懸黎見狀,不禁笑得更歡悅了:「大家都這麼叫,我豈能不入鄉隨俗?」

  當初阿客受官時年紀尚小,形貌不比成人,又不知姓氏——雖被容王興起賜了姓,但他總不愛用。大家不好稱呼,便叫他「小將軍」,這原是無法之法,但阿客聽在耳中,卻覺得挺滿意。文憶年是大將軍,他身為大將軍的弟子,被叫小將軍最適宜不過。以至於後來他逐漸長成,身量體格都再當不起這個「小」字時,仍堅持要別人稱他為小將軍。

  「您叫我什麼都行!」阿客想起來意,正了顏色,「楊將軍叫我送您回繁城。」

  「回城?」

  梁懸黎靜默了起來。

  當時擊退裴溫收回繁城,楊彥倍受鼓舞,意欲趁著大勝之勢,一鼓作氣奪回桑野。然而梁懸黎表示反對,說是取得繁城實因裴溫新敗士氣受挫,如今重整了旗鼓,論戰力並無明顯劣勢,何況外圍尚有荀雁生策應,倘若進攻,有腹背受敵之險。楊彥只得作罷,卻悒悒不樂得很,而今要遣他回城去,想必是打著撇開他自行其是的主意了。

  身為被朝廷臨時塞到前線的參軍,他實際上孤立無援,若事事與楊彥作對,必然沒什麼好果子可吃。

  「既然楊將軍有令,我自當遵從。」

  暫時解除戰爭威脅的繁城隱有復甦跡象,戶無餘糧、樵採路絕的日子好像都在不斷遠去。梁懸黎走在街道上,心情有種說不出的複雜。作為敵軍,裴溫所率的昭國大軍對繁城的保護可謂盡仁盡義——甚至比楊彥的部伍還要好上幾分,他們收回繁城時,城中非但沒遭到進一步破壞,似乎還稍微修整了一點。

  他懷著紛亂的思緒,在城內安靜等待著楊彥的新消息——大獲全勝,或慘遭失敗。結果消息和命令沒等來,卻先等到了阿客驚恐的臉色。

  「梁大人,你快走吧!」

  他把正在茶館裡品味苦水的梁懸黎拉到一邊,說起悄悄話。

  「楊彥攻不下桑野,又折了些兵馬。他怕自己過大於功,又被你遮了風頭,便在奏報里做了手腳,把棄繁城的事歸給你,卻把退敵收城的事攬在自己身上。如今大王動怒,要拿你問罪,聖旨已在路上……他和副將說話,被我聽見了,應該錯不了!趁欽差還沒到,你快走吧!不然的話,恐怕就像他說的,押回奚陽,就『免不了一刀』了!」

  梁懸黎聽他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卻沒聽見多少,到後來,只覺得腦子亂嗡嗡的,連阿客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他悶不吭聲地依然坐到原位上,仿佛什麼「一刀兩刀」、「聖旨監押」的事跟自己沒多大關係,只是視野有些不明所以的模糊。

  「客官,」店夥計突然走過來,遞給他一張折起的紙:「有位客人給您這個。」

  「哦?」

  梁懸黎略帶疑惑地接過,展開一看,不由心底微震。

  紙頁上清清簡簡,只有兩行字:

  「生為喬木,本就可擎蒼獨樹。既為鴻鵠,何必與燕雀為伍?」

  握著紙箋的手微顫。

  是誰,竟能一眼窺破他的心緒?

  「小哥。」他忍不住喚住夥計,問道:「那位客人坐在何處?」

  夥計道:「他已經結帳走了。」

  梁懸黎站起身,從欄檻向樓下的街市眺望,但見人來車往,碌碌忙忙。一片塵影紛錯之中,唯有一道墨色身影,清俊峭拔,不同眾生,令人矚目,此刻正快步穿過街心。

  那人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步足微頓,回眸向他一望。

  梁懸黎立刻就釋然了。

  「上官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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