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心所安在
2024-09-14 13:03:47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二十一章心所安在
魯老夫人臥病已有半月之久,一開始還肯和人說話,到後來竟懶於見人。孝郎每日來請安,也只得隔窗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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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聽說有醫者上門,魯老夫人便不大高興,說我老太婆身子沒壞到哪裡去,郎君何必花這冤枉錢,立時要下逐客令。管家慌忙勸住,連說不是郎君所請,乃是商侯聽聞夫人抱恙,特地請來的高僧。
如是,高僧滅空方得獨蒙青眼,入闈探診。
把了一會脈,滅空問了問老夫人日常的作息飲食,身上不適的症狀,這才思忖著開口。
「老夫人眼下尚無大礙。人老氣虛,易受病害,本是世間常理。不過從脈象上看來,老夫人可能思慮過重。脾主思,這思慮一重,胃口就難得好,病也就久養不愈。」
魯老夫人一邊聽,一邊緩慢地點著頭。
「那依大師看來,老身是該調理脾胃?」
「脾胃必然要調理。不過依貧僧之見,治病重在治根。不知老夫人究竟為何事思慮至此?」
滅空問得坦然隨意,魯老夫人答話的態度卻更隨意而尋常。
「雜事瑣事,大事小事。總不過是些家事,大師何必問呢?」
滅空受人所託,見撬不開她的嘴,只好自家稍稍挑明。
「恕貧僧多言。方才過來的路上,聽府中僕人說起,老夫人為了籌辦喪事,曾與郎君有些齟齬。貧僧有一句話,只怕說出來惹老夫人怪罪。」
魯老夫人神色不動,淡淡道:「你講吧。」
滅空合了合掌。
「常言道『生恩不及養恩重』。老夫人與令郎雖無血緣之親,也有養奉之情。這人與人之間的恩義,都是相處來的,一家人之間,互相體諒、彼此包涵才是正理。此時退一步海闊天空,將來安養天年,得個全壽全終,豈不好過事事計較,自己勞心勞力麼?」
魯老夫人不作聲,目光越過他,落在垂手恭敬站在一旁的孝郎身上,微微笑了一下,臉色轉為慈愛。
「我道是什麼話呢,原來為了這個!大師所言正合我心。孝郎是個好孩子,自從收進府來一直乖巧聽話,比別人家的親生兒子還懂事些。如今老身的親女兒也沒了,晚年不指靠他指靠誰?我再糊塗,這點道理哪能不明白?前陣子喪事繁雜,孝郎聰明歸聰明,畢竟年紀小,紅白事上經驗不多,我也怕累著他,這才打算請娘家兄弟過來,無非是多幾雙手幫襯一下的意思。沒想到又惹出那起子小人的閒話來!倒讓大師笑話了。」
一番話說得孝郎心裡熨帖,喜色登時從眉梢眼角流溢出來。滅空察言觀色,知道事情已妥,便拿出靈丹妙藥,順便開了幾張調理脾胃的方子,魯老夫人叫丫鬟收了。孝郎謝過滅空,又招呼管家送上禮金。一場診治便皆大歡喜地結束了。
滅空昨天已經得了商侯預付的診金,今天又多賺一份謝禮,心情說不出的美妙,回到西郊破廟與鑒深相遇時,臉色都好看了十倍不止。
鑒深態度依舊如常,既無慍怒惶恐,也不特別迴避,只是點了個頭和滅空打過招呼,便做自己的事去了。他卻也沒什麼事可干,只是拿了個破竹蓆走到廊下靜坐。
滅空本來也沒打算多理他,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一事,扭過脖子問他:「你不是要去別處遊學弘法?怎麼還在這裡?」
鑒深睜開眼,道:「我本來是要走的,可昨天聽了你那些話,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滅空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旋即露出玩味的笑容。
「我那些話是罵你的,你要是沒聽明白,我可以再罵你一次。」
鑒深眉目安靜,並不為他的挑釁動怒。
「我只是在想,照你昨日所說,根據眾生的根器秉性用相應的手段讓他們生起信心,似乎的確有些道理。佛菩薩也曾相機示現,對眾生『先以欲勾牽,後令入佛智』。可是你的所作所為,又有期誆的嫌疑,你不怕違犯戒律麼?」
滅空朝他瞅了半晌,「噗嗤」一聲笑了。
「還真是個傻和尚!」他走到鑒深面前,居高臨下地對他道:「既然你問得這麼誠懇,那我也實話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自己承認的戒律才有遵守的價值,別人強加給我的東西,違犯又如何?他們制定戒律的時候,何曾問過我的意見?佛說眾生平等,那我為何要服從別人的律令呢?就憑他們生得比我早麼?若說期誆,這世上誰又沒有期誆過人呢?區別無非是他有沒有察覺到自己在期誆而已。除了佛之外,眾生誰不是沉淪幻海,自欺欺人?」
鑒深半垂了眼帘,微微搖頭。
「真正修佛之人,總離不開『聞思修』三字,我看你日常所作所為,與這三事毫不相干,只是一味聚斂財物。你的話聽起來不錯,但無非是為了開脫自己。你的用心不對、不真。」
「好一個大德高僧!」滅空冷笑,「你的用心就很對麼?很真麼?恐怕也只是你自以為真。我來問你,你遊學訪道,所為何事?弘法護法,所為何事?普度眾生,所為何事?果真是為了眾生嗎?為了佛法?還是為了逃避現實?為了標榜自己?為了獲得一個慈悲的虛名?」
鑒深一時愣住。
逃避現實……標榜自己……獲得虛名?
提到逃避兩個字,他的腦海中忽而浮閃出一道艷麗身影,旋即湮滅。從開始到結束,不過剎那之間。
但只這一剎,已讓他不敢說話。
滅空見他不吭聲,只當自己又贏一場口舌之爭,便好心情地笑道:「你精於聞思修,那就慢慢思吧,我先出去逛逛。」
鑒深目送他走出廟門,準備繼續打坐,方合眼,驀聽兩聲墜地聲。開目一看,只見面前站著一男一女兩名陌生人,男的年少,女的身披道袍手拿拂塵。
「卓秋瀾。」那女道人拂尾往臂上一搭,行禮的姿勢,一面自報了姓名。
鑒深忙起身回禮。
「貧僧鑒深。不知兩位從何處來?來此何事?」
卓秋瀾直言不諱:「我們是尾隨你那位同修來的。不要誤會,我們和他沒有冤讎。只是最近在調查江湖上一味奇毒的來源。看你那位同修手上似乎有許多奇藥,我們想他也許知道些線索,只是很不巧,我們過去曾跟他有點誤會,發生過口角,直接找他恐怕惹麻煩。看法師你慈眉善目,想必性情溫和,故此特來請教,不知你是否了解他手上的藥是從何而來?」
鑒深道:「貧僧曾聽他提起過,商州城內有個七巧樓,他的藥就是從那裡進的。」
「七巧樓?」卓秋瀾和顧曲對視一眼,「我們也曾路過好幾次,只當它是個櫃坊,想不到竟是藥鋪?」
「我也覺得不像藥鋪。」鑒深道,「昨日貧僧擔心那些藥的效用,恐怕坑害他人,於是去找了七巧樓,想問問清楚。誰知那掌柜一問三不知,又叫我莫管閒事。」
顧曲道:「看來若想打聽出點消息,我們必須先找個過硬的理由。」
卓秋瀾心下已有定計,向鑒深道:「我想問你那位同修買他一點藥丸。只怕他計較從前,不肯賣給我們,不如我給你銀錢,勞你替我買幾丸藥。可否?」
「不成。」鑒深搖頭,「那位師兄極是精明,怕別人私藏他的藥轉手倒賣,我若無緣無故向他買藥,他必不肯售。」
「那我裝病吧!」顧曲靈機一動。
「不行。」鑒深看著他笑,「他確有醫術,你裝病若被他看出,豈不弄巧成拙?」
顧曲呆了呆,忽一擡腳踩住圍欄,意氣慷慨如壯士斷腕。
「既然如此,那隻好真病了!法師,你們這兒哪裡可以洗澡?」
「後邊有個泉池。」鑒深往殿後指了指,「但是水很涼。」
兩刻鐘後,顧曲臉上發紅,渾身哆嗦著回來了。卓秋瀾看他走路直打飄,忙將他扶住。
「這孩子,還真是說干就干……你可真夠大無畏的……」卓秋瀾喃喃念叨,問鑒深:「法師,你這裡可有歇息的地方?他得睡一會兒。」
鑒深自己是沒有床榻被褥的,想了想道:「配殿裡有一張黑金木床,是滅空師兄自用的,暫且扶去那裡吧。」
於是,等到晚間滅空返回,便看見自己的床鋪被他人占據。定睛一看,這隻占了鵲巢的尸鳩居然還是個臉熟的!
「你怎麼在這兒?!」滅空大師氣不打一處來。
「師兄息怒。」鑒深領了卓秋瀾步入,「這兩位是我的朋友。據卓道長說:三公子病了。他們身上銀兩不多,不夠就醫買藥,特來借錢。你知道,我也沒有什麼錢的。只好勞煩你略發慈悲,稍微解囊。」
滅空最是愛錢,當然不捨得解囊,想了片刻,扭著眉頭道:「何須別處請醫買藥,我幫他治就是了!」
伸手把了把脈,道:「普通風寒,沒什麼要緊。那邊有幾包治風寒的草藥,你們拿了快走!我就不收你們診金和藥錢了!」
「這藥得喝多久才能痊癒?」卓秋瀾問。
「風寒不都那樣?至少七八天吧。」滅空往他的寶貝黑金木床上一坐,答得有口無心。
卓秋瀾用極悠長的語調嘆了一口氣。
「我們是沒錢住七八天的客棧了。我一個女的,也不好意思跟你們同一屋檐下睡覺。看來,還是得勞煩大師稍微解囊。放心,我們有借有還,絕不賴帳!」
滅空瞪著她,臉色越來越臭。然而卓秋瀾愚鈍非常,視而不見。滅空無法,只得慢吞吞掏出個瓶子,倒出一丸藥來,十分不舍地看了好幾眼。
「給他吃這個吧,包他明天就能活蹦亂跳,徹底恢復還需調理兩天,但上路沒問題。」
「大師,你真是好人!」
卓秋瀾感激涕零地接了藥,扶著顧曲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