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假鳳虛凰
2024-09-14 13:03:27
作者: 風竹月夜
第六章假鳳虛凰
黑岩堡堡主仇元朗是個中年男子,受命經營此地至今少說也有十幾年了,在當地的影響比之過忘山門尊主恐怕還更深入幾分。在他之前,沒有人能將這個堡主之位坐這麼久,他能博得三尊信任而長居不退,主要在於會做和敢做。
除了米糧布帛,每季的新鮮蔬果他都親自挑最好的先送上玉霄宮。治下有騷亂,不等消息傳出就已被他擺平。在山門中,他看起來忠實馴順;坐鎮堡內,則顯得威嚴專斷。若說他性情粗魯,他又頗有心機;若說他城府深沉,他又不飾喜惡。鄉人畏懼他,過忘山門覆滅後,更鮮有外人與他打交道,因之,黑岩堡的大門,已經沉寂了好一段時日。
上官陵和沈安頤剛一步入客堂,立刻就感覺到主人家沉重的視線,好在她們經歷過的場面不算少,當下只是略覺愕然,神態舉止仍是從容如常。
「兩位怎麼稱呼?」仇元朗先開口招呼。
上官陵作了個揖:「鄙姓凌,單名一個尚字,這位是內子。頤兒,還不快見過堡主?」
沈安頤向她眸中一望,分明看見一絲促狹笑意,不由暗自腹誹:這人在外頭攔她攔得那麼急切,現在做起戲來倒挺樂在其中,還頤兒呢,連父王都沒這麼叫過,真是小看了她的膽子!行動上卻只得配合,柔順地上前見禮。
仇元朗看見她,眼神頓時一亮,隨即流露出興味。
沈安頤年少貌美不必說,坐久了君位,周身自帶一股大方氣度,這種大方與世家閨秀的大方也不太一樣,有點疏離和睥睨之感,卻又渾無跡象,只在若有若無之間。她整個人站在那裡,就仿佛一個天然的謎題。
「夫人天生麗質,與凌公子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我後堂剛備下酒食,有你們陪伴,這頓晚餐想必更有滋味。」
這是要請她們共進晚餐的意思了,但上官陵和沈安頤聽在耳中,怎麼都覺得這言辭不太對味,仿佛她們是什麼佐料或優伶,存在只是供他助興添樂子的。
沈安頤微微向上官陵那側偏過臉頰,低聲說了句什麼。
「兩位有什麼意見嗎?」那堡主問。
「承蒙盛情,」上官陵應道,「那我們就叨擾了。」
酒菜十分豐盛,杯盤器皿也極華貴,堂內美婢如雲,個個錦裙繡襖,端著巾盆婉容侍立。
上官陵和沈安頤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驚愕:區區一個堡主用度便已如此,那過忘山門三尊平日又該奢靡到何種程度?
她們卻不知道,若是放在以往柳緗綺還主持大局時,這堡主是不敢公然擺出如此排場的,現在大權獨掌,上頭沒人壓著,他自然不必再壓抑自己。
仇元朗邀二人坐下,上官陵自稱不會飲酒,便以茶代酒敬了他幾杯,仇元朗也無不悅,和她們敘起閒話。
「兩位是路過的客商啊?」
上官陵想,若說是客商,不免要引他問出押送的貨物何在,便答道:「非也。在下一介書生,只因故鄉遭逢喪亂,這才攜內子出逃,另覓安身之所。」
她的模樣本就俊雅之至,一副風流名士之姿,說自己是讀書人,倒比客商聽來更為可信。
仇元朗於是點點頭:「容國麼?前陣子的確亂得很。你們可有什麼打算?」
「並無具體打算,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四處碰碰運氣。」
「我這堡內空大,你們既然沒別的打算,不妨就在這裡住下。」仇元朗呵呵笑道,「人家都說我武人粗俗,今後我也好跟著兩位沾沾文墨。」
他口中說「兩位」,眼睛卻只盯著沈安頤。
上官陵道:「多謝堡主美意,但恕在下直言,此地怕也不夠安寧。」
「不安寧?」仇元朗驚奇,「怎會不安寧?」
「此地乃各方交通之要衝,可據在下看來,關口守備甚少。一旦諸侯看中此地前來攻取,我等怕又難免兵禍之苦。」
「原來是為了這個。」仇元朗笑起來,輕鄙地看她一眼,「你只看見我關口守備少,卻沒看見我那關口何等險峻麼?我告訴你,我雖然兵馬不多,但只要牢牢把住兩關,他就是百萬大軍也攻不進來!我這壩中土地肥沃、物產豐富,養現在這些兵馬剛剛好,再多一些,麻煩也多呢!」
上官陵做出恍然之色,表示受教,視線一轉忽見沈安頤正在皺眉,便問:「頤兒,你怎麼了?」
「有點頭暈。」沈安頤乏力地扶住額頭,「我大概是累了。」
上官陵立馬領會,向仇元朗道:「內子不便繼續相陪,不知堡主……」
「好說好說。」仇元朗連聲答應,「我已命人收拾好客房,既然夫人身體不適,那你們就早些休息吧。」
沈安頤推杯起身,忽覺裙角像被誰踩住,趔趄了一下。仇元朗反應極快,一把將她扶住,沈安頤本欲道謝,卻覺手被他握得極緊,掙了一掙,竟掙不脫。仇元朗笑看著她,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下。沈安頤霎時怒上心頭。
上官陵看出不對,起身上前。仇元朗見她過來,這才鬆了手。上官陵攬過沈安頤,任她靠在自己肩上休息,卻不作色——一來是發作無益,二來她實在是個假夫君,當下任何反應恐怕都易露餡,倒不如壓制著情緒,便僅略帶不悅地看了仇元朗一眼:「多謝堡主款待,恕愚夫婦失陪。」
回到客房關上門,沈安頤的怒氣終於不必再掩飾,奈何對著上官陵的臉,竟然一絲火氣也發不出來,最後只憋得自己雙頰通紅,倒教上官陵看得直搖頭。
「真是何苦?非要來瞧這個新鮮。如今新鮮沒瞧見,卻先給自己添一肚子氣。」
「不成人的東西!」沈安頤想起席間的事,神色愈冷,「我看他這個堡主也算當到頭了。大凡身居高位的人,若想坐得穩固,便不能只考慮自己一人的利益。我倒要看看,那位忘教主能縱容他多久!」
「忘歲月估計也沒想長久留著這麼一個山大王。」上官陵道,「不過借著他囂張膽大的性子,正好阻撓桓王插手,自己還不落罪名。」
話才畢,卻見沈安頤如有倦容,上官陵心頭一緊:「你果真不舒服?他在茶水裡做了手腳?」
說著竟顧不得君臣之禮,忙拉過她的手腕把脈,沈安頤疲乏地點頭:「想是如此……不過你怎麼沒事?」
那堡主色膽包天,但若有對她什麼企圖,又怎會放過她「丈夫」?
上官陵道:「我有內功心法護持,神思清明過於常人。想來應是他臨時起意,不及準備迷藥,只放了點助眠的東西,因而對我不起作用。」
她把完脈,從袖袋裡取出一個藥瓶,放在沈安頤手中:「這丸藥能解毒也能補神,你帶在身上以防萬一。」
沈安頤握著瓷瓶,只覺心頭一片溫膩,連昏倦都消退了幾分。
「那你呢?」
「我還有。」上官陵眼波漾開,流轉出一絲清淺笑意。
兩人相對坐了一會兒,沈安頤道:「仇元朗說他兵力不多,依你看可信嗎?」
「目前能看得見的地方是不多,但不知這堡中是否有藏兵,需要查看過才能下結論。」
「嗯,明天我們設法查探一番,此人心思叵測,事情越早了結越好。」
為免打草驚蛇,侍衛都被留在了關外,上官陵為了便於近身保護沈安頤,與她假扮夫妻,當夜只好同室而居。沈安頤對上官陵極其信任,有她在旁陪伴只覺十分安心,比平時睡得還更深熟一些,到了中夜,忽然被上官陵喚醒了。
「嗯……?」
上官陵壓得極低的聲音在她耳畔:「陛下喜歡看新奇,外邊正好有個新奇,可想看看麼?」
沈安頤驀然清醒,睜眼一看,上官陵正站在床前。
「什麼新奇?」
上官陵引她來到門口,拉開房門,門檻外赫然躺了兩名大漢,竟是人事不省。
「這……」
「他們用管子往屋內灌迷煙,被我發覺。我堵住裡面這一端管口,迷煙倒溢了回去,把他們自己迷倒了。」
「他果然不安好心。」沈安頤冷笑,「把門關上,咱們且睡,等看明早是何情形。」
次日一早清平無事,門外兩條大漢早已不見蹤影,仿佛昨夜插曲真是黃粱一夢。婢女小荷進來侍候二人盥洗,說笑間天真爛漫毫無心機,上官陵和沈安頤便也和顏悅色若無其事。
沈安頤在梳頭,一支髮簪半天戴不上去,喚小荷過來幫忙。小荷試了一會兒,也不成功,末了又得驚動上官陵。
「還是插不上?」
小荷道:「不是插不上,是總滑下來。」
「應該是手法的問題。」上官陵接過髮簪看了看。這是一支金簪,但金是鍍的,實際上不知是銅還是鐵,掂在手裡頗重,摸起來很硬,做工也不好,簪頭過於尖銳,感覺戴上去都能戳破腦袋。
「你怎麼會用這種簪子?」上官陵納悶,宮中用具未必件件精細華貴,但都有一定的制式。
沈安頤道:「這不是從宮……家裡帶過來的,是尹璋在半路上買的。」
她出宮時著侍衛裝,所以不曾攜帶首飾,後來想到鍾離煜沒見過她幾面,恐怕偽裝之下他更認不出,便托尹璋去尋一套女子衣飾。尹璋未成家,不會挑選女子飾物,用選兵器的方式選簪珥,專挑堅硬不折光芒閃亮的拿了回來。她雖哭笑不得,但說到底是自己預先安排不周,便未加責怪,先湊合用著。
「昨天那支壓髻釵不見了,只好用這個先替替,誰知竟戴不上。你試試,若再不行,我就拆了頭髮換個梳法,不用它好了。」
上官陵拿著金簪走到沈安頤身後,端詳著她的髮髻琢磨了一下,然後要了梳子來,不多時便解決了難題。
「這可神了!」小荷稀奇,「凌公子,怎麼你戴就不滑了?連簪子都聽你的話?」
「滑下來是因為簪子重,我把它藏在頭髮裡邊,底下攔一層,所以不掉了。」
「凌公子,你可真聰明!」小荷望著她,笑眯了眼,「你人這麼好看,又這麼聰明,做你的家人一定很有福氣。我哥要是也有你這麼聰明就好了,不然……」
話語突然收住,她倉促地咬住嘴唇,旋即轉開話題。
「啊,凌公子,你們要是不急著走,我今天帶你們在堡里轉一轉可好?杜鵑花開得正艷呢!」
上官陵敏銳的目光在她臉上微停,點頭道:「好。」
歲入深春,群芳半殘,唯剩杜鵑荼蘼猶自暄妍,依依系留著最後一點春消息。面對如此可感景色,上官陵和沈安頤卻絲毫生不出「目極千里傷春心」 的閒情,她們的心思完全放在了觀察堡內的形勢和布防上。
黑岩堡規模不大,從外到里建有數重高低不齊的圍壁,重要的出入口有傭兵把守。內部有倉廩和馬廄,其餘房舍院落亦無奇處。上官陵根據人員分布和走動情況判斷東西兩院是傭兵住處,北面是姬妾內闈。
「那是什麼地方?」上官陵指著前方一座高大屋宇發問。
小荷道:「那就是堡主的住處。」
「你們堡主武功是不是很好?」
「這個我不清楚,平常也不太見他動武,不過大家都很怕他是真的。」
「為何怕他?」
「他是堡主嘛!」小荷答得理所當然,「要人生就生,要人死就死……」
三人漫步走過主屋,轉過一道牆垣,前面是一方魚池。
小荷道:「這裡荒僻,沒什麼好看的,我們往那邊走吧。」
沈安頤取出手帕拭汗:「走了許久,不如歇一會兒。」
小荷只得依從,三人在池邊的石欄上坐下,上官陵問:「小荷,你家住哪兒?在這壩里麼?」
小荷拽了一把茅草在手裡玩,聞言點點頭:「是啊,往東五十里,就是我家。」
「你家有幾口人呢?」
小荷抽草的動作停住,臉色顯得難過起來,卻不吭聲。
上官陵便道:「這麼說你是孤兒。那想必是堡主收留你,照顧你長大了?」
「他才沒那種好心!」
小荷一句話脫口而出,猛又咬住嘴唇。好一會兒,她擡頭向上官陵望了望,有點委屈地開口:「凌公子,我看你像個好人,我就跟你說了吧。我爹娘死得早,我一直跟著哥嫂過活。我嫂子好看,有天被堡主看上,派傭兵來抓人,我哥跟傭兵打起來,結果自己被打死了,我嫂子也跳井了。那幾個傭兵為了交差,就把我抓進堡來。」
說到最後,她眼中泛起淚光。沈安頤見狀便把自己的手帕遞給她,與上官陵對了個眼色。
等小荷平復了情緒,上官陵道:「小荷,我有點口渴,可否勞你替我倒一杯茶來?」
「好。」小荷立馬站起身,「我這就去。」
眼見四周再無旁人,沈安頤顧謂上官陵:「看來鄉人所言不假,這仇元朗殘民自肥,欺男霸女已非一日。」
她們昨日入關,沿路走訪得知了些情形,後來投宿黑岩堡,主要也是為了核實消息,進一步了解詳細。
「人心不附者,雖有金城湯池不能守。」沈安頤道,「倘若成玄策不想再與忘歲月周旋,起意強奪此地,必能得手。我們既然占得先機,便不可白白放過。依你看,我們若現在動手,勝算幾何?」
上官陵稍加盤算:「七成。」
「還欠缺三成,是什麼?」
「龍驍衛雖然英勇,但此次隨行人數不多,少於仇元朗的部眾,這是一成。堡中倉廩豐富,可以支持守兵久戰,而我們臨時作戰,沒有太多儲備,只能選擇速勝,這是第二成。仇元朗曾為過忘山門部下,自身肯定有武功,但不知水平如何,能對局面產生多大影響,這是第三成。」
沈安頤聽她歷數完,忽笑問:「文蕭關不易攻破,你沒有算入?」
上官陵道:「文蕭關守兵不過數十人,全仗地勢險狹。若是完全從外攻入有難度,但在關內……臣一人可敵。」
沈安頤點點頭:「有七成勝算,事情可為。這樣,我們馬上——」
一語未畢,小荷端著茶水的身影出現,沈安頤只得咽下剩餘的話。
「凌公子,茶給你。還有件事,我剛才回房倒茶,遇見堡主派人來找你。」
「找我?」
「嗯,說堡主想請你做西席先生,可堡里的人都不讀書,沒有書本可供教習,因此想請你出關一趟,挑選些合用的書回來。」
沈安頤聞言冷笑,湊到上官陵耳邊道:「他看你昨天兩番都不中招,知道你機敏不好對付,所以想支開你呢!不過也好,省得我們找理由脫身了。」便對小荷笑道:「我們夫婦受堡主款待,區區小事,自當效勞。」
兩人相偕而去,眼見快要走到大門,忽聽背後有人叫喊,回頭一看,一個僕人奔了過來。
「堡主說了,勞動凌公子已非待客之道,不敢再勞動凌夫人。夫人不必出去,就請在堡內休息。」
上官陵眼一眯,顏色凜然:「怎麼?難道還怕我們一去不回?」
笑話,他就是指望她們一去不回,現在恐怕也不能如願了。
「不是……公子誤會了。」僕人被她目光一望,說話有點結巴,心想這位凌公子有這般逼人氣勢,昨天竟眼拙沒看出來。
上官陵不復理會,攜著沈安頤走向大門。
大門緊閉,周圍也沒有人準備開門,上官陵自己動手拉門栓,用力拉了幾下,竟是紋絲不動。
那名僕人見狀蹭了過來:「這門是機關控制,這樣打不開。」
「怎麼打開?」
「堡主說了……」僕人囁嚅著,仍然重複那一句,「夫人必須留下。」
兩人相對沉默,上官陵臉色愈發沉冷。
半晌,沈安頤開口:「好,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