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有嘉會
2024-09-14 13:03:17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一章我有嘉會
顧三公子曲,別號橫山。這個別號聽著不出奇,但其實很有一番來頭。
這來頭就是當日三宗門之一玄都府的掌門人卓道長秋瀾。
卓秋瀾原本和很多人一樣,喚他顧三公子,可沒想到後來顧曲在玄都府賴的時間太長,簡直有綿綿無絕期的趨勢。天長日久,她嫌四個字叫得太煩,便自行縮減成了倆字,只叫他顧三。
顧曲這人什麼都不錯,除了嘴欠,他還尤其愛在卓道長跟前嘴欠。他對卓秋瀾說:「掌門啊,您老知不知道,顧三這個稱呼,一般人是不叫的,只有我那些狐朋狗友才愛這麼叫。」
卓秋瀾笑著答他:「哦?那你的狐朋狗友還挺了解你,知道你這人只認橫的。」
從此他顧三公子就得了雅號橫三。
後來可能是因為上了年紀以後說話說不清楚,橫三就漸漸變成了橫山。
但在那時節,顧橫三還只是顧橫三。
橫三現在橫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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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曲是跟著卓秋瀾上山的。卓秋瀾說要上山會友,他一聽有聚會,就忙不疊地跟著跑了過來。
卓道長是高人,她的朋友十有八九也是高人,顧曲懷著一腔高山仰止之情跟來圍觀,結果也確實沒讓他失望。才到山腳下,就遇到了一個高人。
之所以判斷他是高人是因為……嗯,他真的挺高的。
站在那裡便如肅竹松鶴,就只缺了一群雞來充當個背景。
所以顧曲不太敢過去,他怕自己一過去,就補足了唯一的缺憾。
但他還是過去了,畢竟他可是有卓道長撐腰的顧橫三。
卓道長的威能,在於能讓任何高人變成低人,比如眼前這個,一見到卓道長,立馬他就變低了——毫無疑問,不管是誰,彎腰行禮的時候都是會「變低」的。
「晚輩留夷,見過道長。」
卓秋瀾搭拂還禮:「君公子。」略一頓,又問:「師太不曾同來麼?」
「師太有事阻擾,」君留夷笑道,「怕道長見怪,特令晚輩攜書一封,請道長過目。」
卓秋瀾接了信,略略掃了眼信封。
「改日我自去探她罷。多年未見,也不知她如今可好,宿疾可痊?」
「身子還是老樣子,所幸連越尚算安定,日子倒還過得平穩。」
三人同行上山,一面慢慢地閒談。
「她卻擔憂道長。聽說年前江湖中發生了一些大事,道長牽扯其中,不知眼下是何情形?」
「你是說過忘山門的變故?那確是一樁新聞。我當初剛得知此事,也是大吃一驚。」
「堂堂江湖第一宗門,地位之尊數百年無人可撼,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卻一夕間土崩瓦解,聽起來實在離奇。」
「也算不得一夕瓦解。你不與他們打交道,雖在過忘山下住過幾年,卻也對外邊事務甚少留心。過忘山門最初,可不是全靠武力起家的——武力可以制人,卻不能制人心。三百多年前齊厲帝昏暴,天降邪神,四方叛亂。廟堂有傾覆之危,江湖有塗炭之患。那初代尊主手持神劍,誅邪神,戮惡官,收叛逆之軍,待新君繼位臨朝,便拱手獻符於陛前。新君欲封他萬戶侯,他卻說:『明主在上,功至大者居於朝,猶以月蔽日,非獨不祥於身,更不祥於國。』竟辭爵而去,耕讀山中,教習弟子。天子得知後賜以食邑,有諸侯之實,卻無諸侯之尊。這才是天下少有的聰明人:知天時,明人事,當取時取,當舍時舍。等到他那些後輩,卻只一味貪利斗強,拿著先祖留下的聲望和武功謀求一己之私,這過忘山門其實是一直在走下坡路的。只不過最初的起點夠高,所以即便走下坡路,也總還能壓著旁人。」
顧曲一臉恍然大悟。
「掌門,難怪以前你任憑他們巧取豪奪,原來是早就算準了他們日子不長,拿走的東西總有一天要還回來。」
卓秋瀾笑:「雖然你這馬屁拍得我很開心,但我真沒那麼高瞻遠矚。我呀,不過是比較了一下失物的價值和跟他們對掐的成本,覺得這買賣不合算而已。」
說話間三人走上了山巔。此時日頭已完全沉落,天幕暗下來一大半,微風徐拂,蓬草婆娑。山頂的空地上有一張低矮石桌,四周擺著竹蓆供人棲坐。
三人繞桌而坐。卓秋瀾一手撐臉,指頭在桌角上閒適地一敲:「顧三。」
顧曲答應一聲,打開隨身帶來的食盒,拿出一壺酒和幾個瓷杯。
「我今天給你帶點小禮物。」卓秋瀾給三人依次斟好酒,「松醪一壺,以及……舊劍一柄。」
袖風一揚,桌上多了一把劍。君留夷定睛一看,訝然道:「殫思?」
「殫思?」卓秋瀾意外地看他一眼,「你叫它殫思?」
「嗯,晏飛卿曾告訴我此劍之名,似乎是五神劍之一。」
卓秋瀾有瞬時的沉默。
上官陵說自己的佩劍是殫思,君留夷卻認此劍為殫思。可五神劍的共鳴作用不會有假,那就只能是君留夷弄錯。
「此劍並非殫思,名喚陸離。是鑄劍師公冶川所鑄,他將此劍交託史循,請他轉交給連越君氏後人。年前我離開臨臯時,在半途與史循巧遇,他得知我與你相識,便轉託此事於我。」
「那想必是我弄錯。」在劍的名字上,君留夷毫不堅持,隨和笑道:「看來此劍與我有緣,如此多謝掌門。」
「說起來,履霜劍也已出世了。」卓秋瀾想起前事,「只怕這江湖中,也太平不了多久了。」
「履霜劍?」顧曲好奇插嘴,「它跟含章琴是什麼關係?」
「哦?」卓秋瀾有點意外,轉過臉來笑視著他,「你還知道它跟含章琴有關係?」
「聽名字就有關係啊!」顧曲有點不滿她的小覷:「這不都是坤卦的爻辭麼?我好歹也是顧家子弟,幾本經書還能沒碰過?當年我家那私塾先生,最愛講《易》,成天滿嘴的『干吉於無首,坤利在永貞』……對了,這個『永貞』到底啥意思?『無首』我倒明白,就是不當出頭椽子嘛!」
「這是易卦之德。」君留夷悠悠開口,「乾卦有四德,曰『元』,曰『亨』,曰『利』,曰『貞』。」
「元亨利貞?」
「嗯。不過雖然歸在乾卦,但若依我之見,其實應該是四象之性。只是干為天,為萬物化生之本,因而可以用來包舉。」
他這不解釋還好,一解釋之下,顧曲的臉色反倒愈加迷惑起來:「四象之性?」
「你可以想想四時。」卓秋瀾補充道,「四時就是四象的一種『應化』。春時萬物始萌,以善生為德,這就叫『元』;夏時萬物條暢,以會通為德,這就叫『亨』;秋時萬物成實,以和濟為德,這就叫『利』;冬時萬物消藏,以正固為德,這就叫『貞』。」
「此四德,亦如四時一般,首尾相連,循環相生。所謂『貞下起元』,就是說這一期的『貞』能夠生出下一期的『元』。世間萬物,都有起落消長,天地若無貞固之德,便註定只有一次花紅柳綠,而不會再有新的春天。那樣的死就是永死,那樣的否就是終否——而非『否極泰來』的否了。」
「因此,貞之為德,多用於艱難險阻之世,比如屯卦初九的爻辭:『利居貞』,又如明夷的卦辭:『利艱貞』。不過其實絕大部分卦中都有它,因為世間諸事哪怕處在上升期間,內中也未必沒有衰退的因素,所以貞為常德,為可久之道,只是在某些情況下會顯得尤為重要而已。」
「道長說得好!」君留夷撫掌笑道,「不過話雖如此,也有忌用的。比如節卦云:『苦節不可貞』。貞之所用,本求正固,為節過苦不免傷本,反而有揠苗助長之患了。」
年節剛過,春寒料峭。
寒冷仿佛不僅能凍住河面,連人間世事也凍結了。一整個冬天,臨臯都處在一種沉悶單調的氛圍里,先王謝世讓王城也變得了無生氣。直到開春以後,柳芽初吐,百工興業,方才又變回了煙火人間。
年輕的女王陛下在綿綿宮漏聲中枯坐了半個時辰,手裡的條陳翻了十幾遍,御筆拿起又擱下,最終還是一字未批。
「陛下在猶疑什麼?」
說話的是尚書令上官陵。早在呈報之前,她就知道這批律文很可能通不過,韓子墨或許是太急於整肅獄治,在刑律的選擇上從嚴不從寬,連她都覺得刻削,沈安頤的反應可想而知。
韓子墨主持訂立新律是先王在世時的決策,因此上官陵之後未再插手修訂事宜。直到律文初步制定完畢,韓子墨奏陳時,沈安頤因為事忙,暫委上官陵先行審查,上官陵這才看到。一看之下,她感覺可能不妥。她也曾與韓子墨商談,意圖抓大放小,但韓子墨堅意不改。於是,便輪到女王陛下來頭疼了。
「這些條文太嚴苛了。許多都太嚴苛了。」沈安頤一邊說話,一邊搖著頭,「韓卿。」
「臣在。」
「你是不是弄錯了?我叫你擬定的,是通行律法。你該不會……把歷代酷刑搜羅了一遍報給本王?」
「臣沒弄錯。」韓子墨的臉色很正經,「昏君重罪輕罰,明君輕罪重罰。陛下若要整頓刑律,廓清亂局,就必須以嚴正為本。否則還不如不做。」
「你這不是嚴正,而是嚴酷。為何不能輕罪輕罰,重罪重罰?」
韓子墨不吭聲,像在思索什麼。
沈安頤看起來也不期望他回答,繼續問下一條。
「還有這個,你是不是把陳金自贖的部分全都刪了?」
「所謂陳金自贖,不過是犧牲獄治的公正增加國庫收入。以臣之見,這純是因小失大。明主不貴珠玉之寶,而貴刑獄之明。如此禍國之計,也不知哪個想出來的。」
「不是錢的事。」沈安頤無奈搖頭,「有些人為生活所迫,或者因為無知,這才犯下過錯。要允許他們有被教化、改過的機會。」
「不教而誅謂之虐,教化的機會當然要有,但不是在犯罪之後,而應該在犯罪之前。所以……」
「所以你就搞了這條——不知刑而犯者,獄官同坐!」
沈安頤放下奏陳,望向韓子墨的眼神里寫著詫異,喉中卻突然逸出一聲笑。
「你這個弄法,還有誰敢當獄官?」
韓子墨沉默片刻,忽問:「陛下可知,若欲行律治,最大的阻礙是什麼?」
沈安頤看著他:「韓卿有話大可直言。」
韓子墨一躬身。
「那臣直言不諱。律治最大的阻礙有二:一是恩惠,二是恩赦。君主喜歡搞小恩小惠,臣下就容易以私廢公,民間就會盛行依情不依理的風氣。一旦出現這種局面,法典寫得再漂亮,也不過是一紙空文。」
「有些君王,為了博取仁愛的名聲,喜歡時不時地赦免罪人。他們的理由往往很多,比如這個人的犯罪動機值得憐憫;那個人在鄉黨中被人稱道,是個孝子賢孫……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結果呢?會怎樣?今天赦了小罪,明天人們就敢試著犯大罪;今天一個孝子賢孫被赦免,明天就有十個人頂著孝子賢孫的名頭逍遙法外。這樣的君主,為了自己的虛名,將人民一步步推向赦無可赦的重罪上,推向盜賊猖獗的禍亂中,這是假仁。真正的仁君,是將人民阻攔在犯罪的第一步。君主不赦小過,人們就不敢進一步犯大罪。明王在上,少有刑罰,並不是因為包庇赦免了罪犯,而是因為杜絕了人民犯罪的途徑,酷刑雖然設立在那裡,但因為沒人犯罪,事實上並沒有施行的機會。所以有人說,律法的最高境界,是重法如無法,重刑如無刑。」
他一口氣說罷,擡頭望向座上新君:「倘若陛下認為,如此辦法無人敢做獄官。微臣願以身先,為陛下解憂!」
沈安頤默然許久,目光轉向旁邊久未發一語的上官陵。
「卿的意見如何?」
上官陵與她視線一觸,意下便即瞭然。
「陛下可是擔心,嚴刑峻法治世,百姓會怨恨朝廷?」
沈安頤的臉色寬悅了幾分。不得不說,作為與她相處多時的恩師兼密友,上官陵的確是最明白她心之所系的人。
「有解麼?」
「有。」上官陵的語氣沉著寧靜,透著讓人安心的力道:「自律其身。」
「自律?」
「嚴刑峻法最禍世之處,不在於其嚴峻,而在於貴賤不等。為人君者,當知峻法之可用,更當知峻法之可畏。人君用峻法而畏,則百姓知君王與己同情也,雖受不怨;人君用峻法而樂,則百姓知君王與己異心也,雖赦而恨。怨與不怨,恨與不恨,不在於法,而在於陛下用法之心。」
沈安頤愈發沉默。
上官陵沒有明確表示支持或反對,只是告訴她「可用」。可用的意思就是有好處也有壞處。那麼到頭來究竟要不要用,仍是取決於她自己。
「既然如此——」她雙眸一擡,出言篤定:「那就不用。」
案前兩個臣子俱是一愣。
韓子墨尤覺意外。沈安頤不管是做公主時還是繼位之後,給人的感覺都不像是意志特別堅定的人,她的好處是容易聽諫,但也許是太容易了,以至於和先王相比,多少缺乏幾分威嚴。也正因此,即便他知道這套律文不符合她的心意,也一直覺得只要自己堅持,就不會是一個問題。
「兩位說得都好。」沈安頤開口,語調中已無喜怒,「國家需要獄治清明。但清明的目的是為了百姓安居樂業,與其為了效率用苛刑,本王寧可為了安民用寬刑。昭國眼下仍需休養,律法太刻人心惶惶非本王所願,還是應以輕省為主。這前五十條量刑還算得當,本王允可了,至於後面的部分,你們再整訂一次,儘快呈上。」
她的語氣柔若春風,話中的意思卻很明晰堅決。韓子墨不再分辯,應命而退。
修訂律文不是容易的事,沈安頤頗能體諒臣子,因此並不急於催促。又過了幾天,韓子墨的呈文沒等來,卻先等來一封意外奏報——
北桓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