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一生之諾
2024-09-14 13:03:14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五十六章一生之諾
被從睡夢中強行喚醒,對任何人都是痛苦的經歷,除了上官陵。
也許她本就睡得不深,但在看到大開的牢門時,仍不免下意識地用力睜了睜眼睛。
典獄長提燈而入。
「上官大人,陛下傳召。」
他聲音低沉,言詞簡單,卻仍掩不住這句通傳里暗含的意味。上官陵沒有立即起身,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衣料,問道:「外面可有什麼消息?」
典獄長依舊垂著頭:「小人耳目愚鈍,不曾聽到什麼消息。」
上官陵有點訝異於他不卑不亢的謹慎,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幾眼,候得獄卒打開了腕鎖,便乾脆地起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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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也不用急於一時,待到見了昭王,一切自會明了。
昭王召見她的地方在陽明宮。那是整個王宮中最溫暖、日照最長的所在,只因位置稍偏、建造樣式略顯奇異,平常只作為游宴之用。近日天氣愈發寒涼,昭王又昏厥了很久,沈安頤憂心不已,遂在太醫建議下,將昭王寢榻移至此處。
上官陵在榻前行禮。
「參見陛下。」
御榻上響起一聲嘆息。
「中道失守,虎狼在側。」病重的君王形容憔悴,打量她的目光卻越發深不可測,「國家之不幸,是你的幸運。」
若非勢態危峻,上官陵絕沒有機會重新站到他面前。昭王嘆惋,這莫非真的是天意?
上官陵身姿微俯,話語堅定沉著,落地有聲。
「臣之幸,便是國家之幸。」
沈安頤險些失笑。這個人,天牢里關了許久,反倒關得她輕狂起來?
她轉眼去看父親,昭王卻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懶懶地「哦?」了一聲。
上官陵道:「中道失守,虎狼在側。陛下卻不畏虎狼,不思茍安,病中猶然掛心於用人之事,豈非國家之幸麼?」
昭王沉笑一聲,向後揮了揮手。隨即,帷幕後轉出一名內侍,手裡捧著一隻漆盤。
內侍走得近了,沈安頤方才看清,漆盤裡別無他物,只擱著兩隻酒杯,一方一圓,內中均是波光曳曳。
「方杯里的,是鴆酒。圓杯里的,是蕪籽酒。」昭王的話語緩慢而清晰,「你自己選吧。」
沈安頤悚然震動。
鴆酒自是劇毒,但那蕪籽酒又豈是好東西?飲此酒者,無子無嗣,歷來都是昭王宮中用來懲罰罪妃的手段之一,有些妃嬪為爭寵奪愛,也會偷偷使用。可上官陵何辜?
一代賢俊,以英才出於仕途,就算有過,又何至於受此折辱?昭王此舉,無異於是用上官陵將來的人生,來抵她今日的一命!
「父王,」她壓抑著開口,「上官陵……並非後宮妃嬪。」
昭王面無表情。
「如何選擇,全憑她自願。」
但這樣的選擇哪有自願可言?沈安頤咬了下嘴唇,強行咽回滿腹不平,雙目緊盯著上官陵,眉間心上同時緊縮了起來。
上官陵看著內侍捧近的漆盤,喉嚨不由自主地緊了緊。
兩杯酒,兩條路。
一者生,一者死。
昭王固然需要她的才能,卻也清楚地知道她需要活下去。
她的確需要活下去。
上官陵一撩衣擺,拜道:「謝陛下恩典。」
說罷立刻站起來,伸手去取圓杯。
卻有人先她一步。
沈安頤截在她面前,將那杯蕪籽酒捉在了手裡,另一隻手虛掩著杯口。她眼圈發紅地凝了眼上官陵,臉色透著些委屈,仿佛被逼著做抉擇的不是上官陵,而是她自己。
上官陵怔愣了一下,旋即卻又瞭然。
「公主,給我吧。」
語音輕輕,沈安頤似乎聽到,又似乎沒聽到,只是立在原地,不言不動。上官陵再次伸手,指尖碰到杯足,又被她避了過去。
兩人相對僵持,既不出言爭執,也都毫無退讓之意,氣氛一時凝滯。
「公主,」上官陵轉眸,筆直的視線投向漆盤裡僅剩的方杯,「您若執意,臣就只能喝那一杯了。」
沈安頤驀然擡首,正對上上官陵的目光。那目光既清且透,卻又勇猛決絕,竟似一把冰刃,純美英秀,偏能穿透人的肺腑。
不是威脅,沈安頤想,自己從來清楚這人的秉性——她說到做到!
眼中淚光一閃,沈安頤低頭,深吸了一口氣。
她聞到酒香。
——不是來自手中的酒杯里,而是來自面前之人。
她無端地感到一股冷冽的醉意,令人清醒,令人戰慄,卻又暢快之至的醉意,讓她幾乎錯覺整個靈魂都從冰酒里過了一遭。
是了,她對自己說,她又一次誤會了上官陵。
她以為上官陵是被迫,但其實直到此時此刻,即使在重壓之下,她也並非被迫。
在她而言,為了非常的使命而活本就是一件快意之事。這種快意來自於存在本身,而非任何附加之物。
她一直這樣活著,並願意如此活下去。
指尖猶自巍巍輕顫,沈安頤竭力捧起酒杯。
上官陵注意到她端杯的手勢變了,這是敬酒的手勢。
「多謝公主。」
她低聲說罷,接過酒杯,又轉向昭王,再次道:「謝陛下。」
舉杯一飲而盡。
昭王端視她片刻,雙肩微微一松,身體向後靠住軟枕。
「昭國的法度,不能因你一人成為笑柄,你可明白?」
「臣明白。」
「你既要做男子,那就須得做一輩子。」
「是。」
「這杯蕪籽酒,雖然令你失去生育能力,卻也免了你將來不少後患。」
「是……臣謝過陛下。」
「你出去吧。」
「是,臣告退。」
目送上官陵退出宮殿,昭王的面容柔和了幾分,輕喟道:「還好,她沒讓我失望。」
沈安頤跪在榻邊幫他整理褥枕,聽到這句,原本已平靜一半的心湖再次泛起不忿。她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按捺不住。
「上官陵心地忠正,內外貞白,怎會有旁心?父王何必多此一舉?」
「她現在是一心一意,可人心最是善變,誰知道將來會是什麼樣子?」昭王搖了搖頭,神色堅決無悔,「等你到為父這個年紀就知道了,若是後繼無人,什麼權位利祿都是虛的。你現在看她忠實正直,是因為她無牽無掛,心裡沒多少私慾。可一個女子,一旦有了孩子,她就會不由自主地為孩子打算,會想留給他多一點,再多一點……咳咳,偏偏她又手握大權,到時候,你以為她還會事事以國家君王為先,不會生出別念,不會謀私麼?」
不過,這蕪籽酒只喝一杯怕不見得有效……昭王腦海里忽閃過這句話,卻不知出於什麼想頭,默默掩了過去。
「你少不更事,哪曉得人心暗昧複雜?」他拍拍女兒的肩頭,諄諄訓誨,「本王這麼做,正是為了防患於未然,讓她一輩子也起不了念頭。這也是保護她:底線擺在那裡,時時警醒,豈不好過將來君臣背道,讓你不得不痛下殺手麼?」
沈安頤聽得驚心動魄,一時僵硬在那裡,半晌,才艱難地動了動嘴唇:「可父王……就不怕物極必反,逼得她心生怨恨,反而壞事麼?」
「一杯藥酒而已,離物極必反還遠得很呢!」昭王笑笑,「再說,這不是正好方便你以後施恩麼?我老頭子都躺到土裡了,她要怨恨就隨她怨恨去吧。你待她好,她又怎會遷怒於你?」
說完這些話,他蒼眉稍展,仿佛在安排完一件要事之後,他的精力也已竭盡。被沈安頤攙扶著躺回被褥,他便閉上乾澀的眼睛,隨意擺了擺手:「你也去吧,為父想獨自靜一靜。」
「是。」
此時已入了後半夜。今宵月色不明,蒼白的月輪總在如墨的雲紗後徘徊。露滴清寒,除了廊下門邊幾個值夜宮人,宮牆內外已經看不見人影了,幾株美人蕉惆悵地倚著牆垣。
沈安頤在鐘樓附近遇見上官陵。
「公主。」
沈安頤點了點頭權當應答,與她相伴同行。
走出十來步,沈安頤忽問:「你怪我麼?」
「公主何出此言?」上官陵道,「我自己做的選擇,與公主何干?」
她一笑,語氣更舒緩了幾分:「說來,我還不曾好好謝過公主……」
「我沒救你。」沈安頤一口截住,「是過忘山門發生變故,北桓占據了先手。你自己運氣好,不是我的功勞。」
「原來如此。」
上官陵微頷首,一瞬的驚異過後,也便消化了這個訊息,繼續道:「但我更想道謝的是……」
話語突然頓住,她發現接下去想說的東西無法組織,不管怎樣表達,都似乎難以盡意。
她真正感懷的是,公主讀懂了她的選擇、她的決心、她的意欲,她的貪戀……並尊重了它們。儘管那個時候,她們之間幾乎沒有什麼語言交流。
沈安頤道:「不必言謝。」
「可是……就這樣以男子身份活一輩子,你真不覺得遺憾嗎?」
過去的隱忍可以淡忘,然而親手毀滅未來的希望,就真的一點痛楚也沒有麼?
上官陵沒有回答,不知過了多久,方才緩緩開口。
「這些天在牢房裡,我想了許多。你知道當時,我最害怕的是什麼嗎?」
宮燈不明,晃動的光影飄抹進她深遠的眸光,似平添了一筆憂鬱。
沈安頤凝望著她,心下百轉思量。怕死?不,不對,死縱然可怕,可對上官陵來說,會引起這樣綿長思慮的,不太可能是這個。
「怕新政夭折?後繼無人?」
上官陵搖頭:「不是。」
「我真正害怕的,是我費盡心力孜孜以求的東西,到最後卻是一場錯誤。」
沈安頤愣了愣,不由得皺起眉頭。
「你是在自省麼?」她的眼神里有不可思議,還有隱約的憤然,「這種事有什麼好自省的?你這次之所以獲罪入獄是因為朝廷用人之制有問題。是規則本身不合理!你難道還覺得自己真有什麼罪過?我真想不到……你也會有這樣的迂腐之見……」
上官陵目光幽幽地注視著她,片刻,卻笑了。
「公主,」她的嗓音微微喑啞,似含著慨然的嘆息,「你能這樣想,我很高興。」
沈安頤側過頭來,對視著她的眼睛,多少有些疑惑。
上官陵繼續道:「但我並不是在說這件事。舊的規則不合理,這個我們都知道,否則也不會試圖改變。可問題在於,現在我們認為正確的事,本身是否又另一種錯誤?不是說它在將來會隨著時間而變異朽壞,而是說在此時此刻,在它當下出現的時分,就只是一葉障目所成的幻象。」
「我們總是說,我們是為天下人謀福佑,為萬世開太平。可到了實際做起來,天下人卻成了必遭犧牲的對象,成了太平的代價。往聖所言,先賢所求,難道真的是這樣嗎?除了一個個有血有肉、會哭會痛的人,難道還另有一個『天下人』嗎?究竟什麼才是真實?什麼才是臆想?什麼才是真正重要的?」
沈安頤默然半晌,款款地笑了一下:「你實在很善良。」
上官陵搖頭:「我不是善良,我只是忽然不明白,何為公義。」
「也許這是人的通病,只有事關己身的時候,才會發現……原來很多東西都有疑問,並不如原本想像中那麼確鑿無疑。」
「這是個死結。」沈安頤道,「大局布置關注的是總體走向,看重的是最終結果。為了達到結果,過程中總會造成不可避免的犧牲。在棋手看來,只要結局符合預期,便是勝利,其他的,似乎也就不足為道。」
「結果重要,但過程也並非不值一提。光陰無窮,人的生命卻有限,若單以結果論,那究竟哪一刻算是真正的結果呢?我死之時是結果?還是你死之時是結果?十年後戰勝是結果?還是百年後覆亡是結果?對歷史而言,成敗興亡都不過是一種狀態,並無高下優劣之分。因為時間的存在,互相矛盾的事可以並存。若只論利益結果,是非善惡的區分乃至價值高低的判斷,就都會變成模糊不清的東西。」
沈安頤微不可覺地嘆息,她自是明白上官陵的思慮,可這些問題從來都不可解。往者無人識,來者亦難知。
「你我身處時間之內,又怎能跳出時間看待一切?人的眼界有限,所能做的也都有限,不過是各盡其力罷了。朝菌不知晦朔,倘若因此餓壞了半夜的蟲鳥,也不能算它的過錯。若是天下有寧日,哪怕終歸不能長久,也好過現在。」
她這時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著上官陵。
「你若想放棄,又何必喝那杯酒?只要父王去了殺心,我定有辦法讓你出宮……」
上官陵道:「我幾時說過要放棄?」
「可你不是怕這是個錯誤?」
上官陵低聲一笑。
「我既然選定了這條路,就斷無半途而廢之理。就算是錯,我也要睜著眼睛,自己看個清楚。」
她擡眼,望向面前少女,明星瑩瑩的雙眸里有溫柔的感激:「公主,你待我這樣好,上官陵無以為報,只是……」
「盡此微軀,願效平生。」
一生一世,許國許君。
就算失去了身為女子的本能,再難為人母、為人妻;就算前路茫茫,禍福難斷……上官陵依舊是上官陵。
依舊懷有天下之策,依舊可以笑指山河。
沈安頤看著她,覺得自己的心像是分成了兩半,一半因奮激而雀躍動容,另一半卻沉浸在漫無目標的傷感里。胸中似有千萬種意緒,可竟一句話也說不出,千言萬語,都化作了靜默的凝視。
夜空亮了亮。
一縷風煙掠過,上官陵頰邊被照出一抹明艷的紅,襯得她的眼眸更加黑亮。
「那是什麼?」
上官陵忽然問了一句,目光遠指。沈安頤轉頭,順著方向望去,只見濃煙滾滾,紅光沖天。
「好像是長年殿。」旁邊提著紗燈的引路宮女道,「看起來像是走水了。」
前方傳來一陣雜亂碎步聲,幾個宮女太監拎著鐵皮水桶,踢里哐啷地奔了過來。
「何事驚慌?」
幾個人正跑得精疲力盡,聽到喝聲,方才認出沈安頤,滿頭大汗地站住行禮:「稟公主,柏梁殿走水,火快燒到長年殿了,奴婢們正要去尋潘總管稟告。」
沈安頤心下一驚,隨即感到一種遍體生寒的後怕。柏梁殿與長年殿只有一牆之隔,看這火勢相當不小,若非昨日恰好將昭王移居陽明宮,就憑這遮天蔽目的濃煙,昭王病體只怕也早就扛不住了。
她與上官陵對視一眼,回頭吩咐跪在地上的兩個宮女:「你們兩人去稟報潘總管。剩下的,立刻分頭傳令禁軍過來!」
「公主!」
步靴鏗鏘,原來是石榮領著一隊禁軍趕到。
「火源查到了嗎?」
「據說是柏梁殿一個太監換燈時碰翻了燭台,不小心燒著了帷帳。但可怪的是,今晚本來沒輪到他在那兒當班。」
沈安頤靜靜聽著,眉心擰出一條淺紋,卻沒繼續詢問細節。
「遣人傳令,龍威衛過去救火,你去陽明宮稟告父王。宮中現在到處是煙,於父王養病不利,請父王准允,讓龍武衛即刻護送父王移駕出宮。」
「是!」
「公主。」上官陵這時出聲,「陛下如今病重體虛,移駕出宮必須有人就近看護,您不如先和石校尉一道過去。至於其他的,交給微臣便是。」
沈安頤向她望望,見她眼神鎮定,內心不覺放下一半,遂點了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