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風刀霜劍
2024-09-14 13:03:11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五十四章風刀霜劍
忘歲月在入夜時分接到稟報,柳緗綺最後出現在鷹山附近,那地方坐落於山門外防西線,一旦越過他就再難將人追回。一面感嘆著柳緗綺瞞天過海的本事,他立刻進行了緊急布置。考慮到下屬們即便對上負傷的柳緗綺也未必能有多少勝算,他最終決定親自動手將人捉回,不料才剛踏出議事廳,就見幾團人影被迎面扔了過來,俯目一看,卻是方才他派出去傳令的部下。
他腳步一頓,擡起頭來,漸濃的夜色中紅衣飛揚,艷烈絢爛,不但奪盡人的目光,更欲燃盡人的心魂。
柳緗綺?忘歲月心下一驚,隨即疑竇紛起。她怎敢出現在此?當初他自己敢主動踏入玉霄宮與柳緗綺會面,是因為布置周全,勝券在握。可柳緗綺如今大勢已去,怎敢來到自己面前送死?
紅色的人影慢慢走近了,忘歲月終於看清那張面容,清幽靜美,即便映襯著如此熱烈的顏色,那一絲風煙霧露般的冷寂仍然揮之不去。
——水雲深。
「教主何往?」女子微笑著,「如此良夜,正適宜對月小酌。」
她這副裝扮,一笑之下,竟顯出幾分素常未見的幽艷。忘歲月感到一瞬的心迷,但他向來自持力極佳,很快便收攝住心神。
「宗主好雅興。但我眼下有事,只好改日再來奉陪。」
「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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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廝殺的事。」
「原來如此。」水雲深輕笑了笑,明眸向他徐徐轉來,「倘若教主更喜歡廝殺,雲深也可以奉陪教主。」
說罷手臂一動。白梅玉笛光澤清冷,銜在她纖秀俏白的指尖。
忘歲月眉頭一跳。
「這才是你的目的?」
「我沒有什麼目的。不過是想領教一下教主的寶刀。」
她這樣說著,卻並不動手,而是等待忘歲月出手。
生命如此短暫,可這一夜又是如此漫長。此時此刻,她有一種奇怪的耐心,又或者,是無法完全拋卻的眷戀。
忘歲月並未出手。而是飛快地——
退!
他的頭腦非常清醒:眼下真正要緊的是去抓柳緗綺,而非在此和水雲深爭鬥浪費時間。
所以他不出手,倒要繞過一切糾纏。
他的身法迅若雷電,卻又不似雷電驚天動地,而是神鬼難察,在人稍一出神的工夫,便已退回議事廳,甚至穿過了廳堂,從另一側倒馳而出。
下方便是飛空索橋。
頸後一陣幽涼。
忘歲月上身急轉,一抹清風從額前掠過,浮動著不甚真切的楓香。
水雲深落定在索橋前,身姿盈盈,擋住了他的去路。
四周山壁上的懸宮突然亮了起來,廊下紗燈連延,椒紅一片。層層燈影里,有人談笑酌酒,倚欄閒觀。
水雲深問:「你有客人?」
「恰巧。」
「北邊的客人?」
忘歲月笑道:「是桓王。」
成玄策是以盟友的身份造訪此地的。
一方面是關心過忘山門如今的情況,另一方面卻是擔心忘歲月如願奪得大權之後反悔,不肯兌現承諾,此次前來,他自然也沒少攜帶人馬。卻不料剛剛落腳,還沒來得及和忘歲月好好商談分利的事,就撞見了雙尊相鬥的好戲。此乃過忘山門內務,他不打算插手,便只帶著軒平在一旁喝酒觀戰,順便聽他說些過忘山門掌故。
「這位宗主水雲深,乃是尊主柳緗綺自幼相伴、一同長大的密友。兩人所修功法相近,武藝在伯仲之間,後來又一同位列三尊。照理說,這樣的交情,應當能使兩人同心同德,掎角為援。可誰知,兩人卻漸行漸遠,日益相左……不過倒也從未明面相鬥。到後來柳緗綺大權獨攬,這位宗主,竟然一聲不吭拱手相讓,跑去山林里種草採藥去了……」
「這倒也不足為奇。」成玄策道,「也許她本就志不在此。情分是極好用的東西,但若不能因人制宜、妥善維繫,反而易遭其害。不過本王更好奇的是,她既已選擇背棄柳緗綺,今晚這又是哪一出?難道說背叛真會讓人上癮?」
「這就難說了。」軒平端著酒杯,若有所思地垂眼,「人心總是複雜的。」
曲欄杆外,雙尊之間的鏖戰仍在繼續。
「我本想留你一命。」化開玉笛一擊,忘歲月嘆道,「但你既不領情,我也不便強做好人。」
話音剛落,他的步法就變了。水雲深感到一股壓力迫身而來,她知道,忘歲月意在逼她讓路,若不讓,就只能硬承這一招。
不過,忘歲月顯然不了解她的意圖。
衣衫被猛烈的氣勁鼓盪開,纖薄的腰肢不盈一握。一瞬間,二人的距離便被縮到最短,忘歲月甚至可以看清她眉鬢邊的毫髮。
一掌祭出,水雲深的身體被洞穿。然而掌力所及,卻毫無實感,女子的身影煙霧般消散,忘歲月遽然擡首,水雲深一步漸遠,輕盈躍上索橋。
「素月分輝。」忘歲月撫掌輕笑,「想不到你竟會用她的身法。」
索橋狹窄非常,只能容納一人行走,堪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可惜忘歲月非比凡人,縱有水雲深攔在前路,也不可能讓他退卻。
忘歲月掌心聚力,換招再出。
玉笛橫斬。
笛管圓潤,當然難以「斬人」,忘歲月眼一眯——笛管前不知何時探出一截銀刃,玉笛變成了短刀。
忘歲月腕骨一翻,銀刃擦著手背滑過。
月色如洗。
水雲深執刀在手,定定看向忘歲月。秋露如珠,她的眼睛如秋露,晶瑩透徹,不見紋絲。
這模樣端的是好看,忘歲月一笑,洒然揮袖,似欲攬美人入懷。
美人花容失色,抽身急走。轉步的剎那,銀光流爍,一刀丟來。
噌——
寒氣驟然盪開,旋即混入蒼茫夜霧。申命刀從寬大袍袖中忽然閃現,堪堪架住玉笛刀鋒。
「驚起紅梁燕,飛去卻回頭。隔岸花深里,別恨兩悠悠。」懸宮中觀戰的軒平輕搖摺扇,漫聲吟哦了幾句,對身畔的成玄策道:「這招『梁燕回身』亦是柳尊主的招數,看樣子今晚,她是打算用那人的武功對陣到底了。」
面對柳緗綺的武功,忘歲月反倒更加不懼。他對柳緗綺的研究,遠比對水雲深多得多,這當中自然包括武功。唯有一件事令他納悶:「你為何一直用她的武功?」
水雲深道:「我不擅長用自己的武功殺人。」
「可惜呀……」忘歲月一邊過招,忽然笑道:「你把她的武功倒是學得相當不錯,可惜卻沒有她的兵器,她的刀。」
柳緗綺與人動武不拘於兵器,有時用紅綾,有時用暗器,有時空手,但最與她武學功體相得的,乃是她那把清俏之極的娥眉刀。
想起當日玉霄宮中的對戰,忘歲月心中感嘆,若不是他有秘術加身令柳緗綺出乎意料,只怕第一招自己就成了刀下亡魂。
如今水雲深雖然將柳緗綺武功學得精到,卻沒有相應的兵器輔助,功力比之全盛時期的柳緗綺,頂多只有六成。
水雲深秀目微彎。
「教主說得對,我沒有她的刀。不過……」
一股冷冽氣流瀰漫開來,忘歲月不自禁地虛起雙眸。眼前風搖葉動,橋索叮噹。白露成霜,霜花拂面,露華霜色間,一柄長劍出現在水雲深的手中。劍光浮動,蒼白而朦朧,水雲深握劍的姿勢也很特別,輕柔松泛,虛虛地攏在五指間,仿佛她握著的不是一把劍器,而是一段霜雲。
忘歲月眼中精光陡現。
「此劍非凡品!」
水雲深表示讚賞:「教主好眼力。此劍名為『履霜』。」
聞此一語,廊上悠閒觀戰的軒平臉色一變,「啪」地收起摺扇。
「什麼?五大神劍之一的履霜劍?想不到居然在她手中!」
「嗯?」身旁的桓王轉過頭來,「不過一把劍,這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軒平收斂神態,輕咳了一聲。
「王上有所不知。這五大神劍乃是天地神物,以五行之氣鑄就。相傳得神劍者,若修煉武功,則武學進益倍於常人;若修道求仙,則有神靈暗助;若是普通人,則益氣延年……不過最稀奇的是……」
「是什麼?」
軒平笑了笑:「這話說來頗為荒唐,曾有史志記載,玄都府初代掌門靈虛真人在世時曾言:五劍同出之日,便是天下大定之時。」
「哦?那還真有兩分稀奇。」
成玄策隨口敷衍一句,便繼續飲酒。對於這些無憑無據的奇談怪論,他從不放在心上。他年華正茂,延年益壽之類的說辭在他看來更不過是江湖人士的兜售伎倆。
忘歲月對神劍的興趣就濃厚得多了。
「履霜劍怎會在你手中?哦——我明白了,當初柳緗綺派微生硯出山,尋找能夠開啟含章琴的神劍,想必就是此物?」
「不錯。」
忘歲月古怪一笑,刀鋒瞬息逼近。
與之前不同,這一刀來得勢不可當。履霜神劍成功勾起了他的胃口,他志在必得。
然而神劍並非易與。
一層薄霜凝上刀脊,寒意順著刀柄侵膚而來,忘歲月手腕一震,險些將刀丟出去。劍氣密集而至,穿花擊葉,簌簌有聲,宛如梧桐窗下,三更夜雨。
劍聲蕭索。
劍者心意蕭然。
可是劍在何處?
水雲深已經不見了。
是「不見」,而非「不在」!
忘歲月刀招倏轉,陡然劈向腳下。
——水雲深伏在索橋之下。
就在忘歲月劈橋的一瞬,水雲深也刺破了他身後的踏板,寒霜之氣沖天而起,忘歲月雖然急退,仍然慢了一步,劍氣穿透足心,循經脈而上,令他頓時嘔出一口血來。
「不錯。」他看著跳上來的水雲深,隨手搵去嘴角的血痕:「不愧是履霜劍!」
想不到履霜劍竟對他的功體有所克制,甚至拖慢他的身法,此物他必須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可。
水雲深只是淡淡回視著他。
「教主的寶刀,亦是名不虛傳。」
忘歲月森然一笑,逼命之招再出。水雲深不敢輕忽,劍影連轉,功力運到極致,眉上霜花漸凝。
也許因為功體受制實難發揮,忘歲月越戰越覺吃力,慢慢顯出支絀態勢。玉墟宮其他部屬見情況不妙,一齊下場助陣。水雲深心無旁騖,以畢生功力注入神劍,忽聽——
「這鞦韆飛得真高啊!不過將來,我會飛得比它更高。」
入目的是少女潔淨傲氣的眉眼,水雲深微笑。突然間又生出一絲莫名的疑惑,未及細想,又聽——
「山門今非昔比,但既落在了咱們手上,少不得盡力一為。雲深,你可要幫我。」
「不必說幫的話。」她聽見自己鄭重的話語,「我既接了宗主之位,當然也要儘自己的心。」
驀然——
「你為什麼總跟我擰著干呢?你心慈手軟,你寬大為懷,惡人都是我做了,你還要幫著外人說我的不是!你要是沒斤兩,不如退位讓賢,我有的是好人選!」
緋艷裙裾挾著怒意鼓盪而去,水雲深默無一語,只是靜靜地閉眼。
繼而——
「我也不知尊主究竟是防他人呢?還是防我?前天才調了蘇緹,今天又要尋別人的差錯。尊主何不把三殿一併收走?從今以後,山門的事,水雲深不敢過問,聽憑尊主高興便是!」
最後——
「你再說一遍?」
視野中映現的,是柳緗綺血色頓失的面容,絕望冰冷的雙眼。
水雲深心中一痛。
刀尖銳利,直刺而來。
——這一次,毫無遲滯。
眼前幻象驟然消散,冷汗如瀑,鮮血如瀑。忘歲月握刀站在她面前,臉上寫著大戰之後的倦怠。
「你倒也真是用心良苦。」他冷淡地道,「今夜來此,就是想要拖住我,好讓柳緗綺逃生?」
水雲深勉強牽了牽嘴角:「不是。」
「……那是想要殺了我取而代之?」
「更不是。」
忘歲月皺起眉頭。
「那你究竟是想要什麼?」
水雲深說:「我要死。」
她說完這句話,就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