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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志懷霜雪

2024-09-14 13:03:10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五十三章志懷霜雪

  沉重鐵門轟然打開,一道微光擦過青銅狴犴威武的頜須射入,旋即隱沒在無邊的黑暗裡。

  好深,深不見底。

  這是沈安頤舉目向天牢內望去時的第一個念頭。

  典獄長在門邊躬身說話:「公主請進。」

  話說出口,他立即發覺自己的失誤:這句話怎麼聽怎麼不吉利,但願公主不要怪罪。然而沈安頤全未留心,更無暇與他計較,擡步便邁入天牢。

  上官陵身份不同,罪名也是目前獨一無二的,並不與其他囚犯關在一處。跟著引路的典獄長,沈安頤穿過好幾條深長的走道,才在一間把守嚴密的石砌牢房前,望見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公主,沒有陛下指令,牢房的門不能打開,防止犯人脫逃。」

  「我知道,我就隔著門和她說幾句話,你下去吧。」

  「是。」

  牢門前點著兩盞油燈,燈火如豆,昏黃濁暗,再好看的臉色被這種光線一照,也難免顯出憔悴愁苦之感。犯人們面面相顧時,為這悲怨悽慘的氛圍所折磨,多少意志都能消磨殆盡。

  想到此,沈安頤反倒為此刻的上官陵鬆了一口氣。她獨處一室,也算不幸中的幸運了。

  「辜負了公主好意,還驚動公主前來探視,微臣不勝惶恐。」上官陵坐在牢房內,望見她來,便微微地笑。

  「我看你未必惶恐。」沈安頤見她這時還笑得出,不禁好氣,「辜負我算得了什麼?只要自己能輕鬆自在,你有什麼不敢幹的?」

  上官陵瞧著她的眼神有些無奈:「你看我現在輕鬆自在麼?」

  「所以說,你這又是何必?」沈安頤在牢門外蹲下,平視著她,「紅藥她又不是不願意嫁給你。皆大歡喜的事,你又怕什麼?」

  「怕欠債。」上官陵笑,「世上債務千千萬,情債最難償。真扛不住這個。」

  「你無非是怕將來她發現真相鬧起來。」沈安頤道,「但我覺得你錯估了形勢,也錯估了她。我敢打賭,她現在知道了,也依然願意嫁你。」

  「不用賭。」上官陵收了笑意,「她現在面對的狀況太突然,感情一時還沒轉換過來,熱血還在頭上,自然有應承的勇氣,可等冷靜下來一定會後悔。」

  「你這是自己臆斷。你又不是她,怎知道她會怎樣想?」

  「不是臆斷,這是常情。她才多大?哪個女子受得了守一輩子活寡?她現在心理弱勢,我若順水推舟,無異於趁人之危。她以後明白過來,會怨恨的。我也慚愧,何苦?」

  沈安頤沉默下來。

  「你這是自討苦吃……」她有點負氣地撇開視線,「本來……本來一切都已經平靜下來了。」

  上官陵倚靠在鐵欄上,神色微黯:「事情雖平,奈何我心中不平。」

  「紅藥是個可憐的女孩子。」她的語調緩慢平靜,含著深沉的嘆息,素來淡漠的雙眸中,漾出溫和的憐惜,「她年紀不大,卻已經受了太多的苦,我不想看她再因為我賠上終身。」

  「你的用心自然是好,」沈安頤嘆一口氣,「但若換做別人,肯定不至於做到這種地步……」

  「他人如何與我無關。我只是遵循自己所信奉的公道。」

  沈安頤低垂目光,秀眉緊蹙,扣著牢門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只覺心亂如麻,百般滋味無法分辨。

  「可你這樣做,就沒有想過自己的仕途麼?你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現在卻前功盡棄,你的志向怎麼辦?你的理想呢?落到現在這個田地,你就甘心嗎?」

  上官陵搖頭:「不甘心。」

  沈安頤一愣:「那……」

  「但若不這麼做,我又怕自己虧心。」

  「天高地闊,世路無窮。但若虧心,就算眼前有路,恐怕我也再走不動了。」

  沈安頤霎時失語。

  她怔望著眼前人沉靜的側影,心頭漸漸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感受。明明也是個花季女子,卻偏偏生就了一身清峭風骨。她忽而就想起之前學禮經時讀到過的文章,「非彼日月照大明於寰宇,類此松筠負貞心於霜雪……」松筠常青,霜雪本潔,可人的血肉之軀如此軟弱,人間的名利慾場如此污濁,究竟要怎樣的意志,才能如松竹般堅守一顆貞心?

  上官陵……

  她默念著這個名字,良久收回視線,抿住嘴唇,仿佛想笑,眼眶卻先自一濕。她連忙俯下臉去,心底波瀾紛紜,一半欽敬一半感傷,一半歡喜一半難過,千思萬緒,紛至沓來。

  「你覺得父王會不會放過你?」

  「不會。」上官陵答得直截了當,「他現在不是在猶豫要不要放我,而是在猶豫要不要殺我。」

  「的確。」沈安頤吸一口氣,點頭道:「你官位太高,了解的東西太多,哪怕將你廢官革職流放蠻荒,一旦被別國發掘,仍會威脅到昭國的利益。」

  上官陵不吭聲,顯然是默認了她的推斷。氣氛一時凝重,二人皆不再言語。

  沈安頤眼圈發紅,又深吸了幾口氣,似在竭力忍耐著什麼。

  「你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許久,她向牢門內發問。

  上官陵沉靜的視線盤桓在她的面容上,清透的眸光之中,如有絲絲縷縷的遺憾,點點滴滴的不舍。

  「朝廷上還有些沒完成的事,就拜託公主了。」

  「自己的事推給別人算什麼?」沈安頤咕噥了一句,水色晶瑩的眼睛向她輕輕一掃,「要真惦記,就自己出來做。」

  「你保重。」她低聲說罷,立起身來,扭頭向外走去。

  上官陵視線一轉,隱約猜到她要去哪裡,心頭一跳。

  「公主!」

  沈安頤步足微頓,卻沒有回身。她開口,聲音寧靜而清晰。

  「你的選擇,我尊重。但我也有我的堅持。」

  返回王宮時天色已經黑了一半。晚風太寒,迴廊下的鸚鵡都失卻了鳴叫的力氣,可憐兮兮地趴在玉籠中。後宮的方向若近若遠地傳來琴箏之聲,忽然弦斷,於是聲隨幽怨絕。

  而這一切,沈安頤全不關心。

  她的步伐無比利落,她的方向無比明確,跨過重門,繞過望台,直奔昭王寢殿。

  頂風求情當然不是划算的選擇。父王一怒,之前的經營都將白費,這一場權爭遊戲她也將徹底出局。可那又怎樣呢?

  事到如今,她已經什麼都不願想了。什麼王位,什麼陰謀陽謀……都比不過上官陵一條命,上官陵能為了自己的本心做出巨大犧牲,她為何不能?何況她所犧牲的東西,原本也是上官陵為她爭取來的。

  只要上官陵安然就好。她望著越來越近的長年殿,腳步更加快了幾分。呼出的氣息在深秋的寒風裡凝成一圈淡霧,很快消散開去。

  只要上官陵能活著被釋放,以後都隨她的意,她想遠走高飛也好,隱姓埋名也罷,都隨她高興了,自己絕不再多說一句話,絕不再勉強任何事。

  值守殿門前的宮女太監看清是她,連忙行禮:「公主。」

  「父王睡下了嗎?」

  「還沒有。」

  踏入殿宇的剎那,沈安頤意識到一件事——父王在等自己。

  他在等她來為上官陵求情。

  或者說,他料到……她會來為上官陵求情。

  昭王靠在臥榻上望著她走近,神色愈顯滄桑:「你來了。」

  沈安頤在榻前跪下。

  「女兒不孝,讓父王久候。」

  「我更希望候不到。」

  宮門到此的路途那麼遠,千萬步的機會,她都能轉身,可她還是來了。

  沈安頤低著頭,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死死咬著嘴唇。原本就難以出口的話,此刻在父親失望的注視下,更難啟齒了。

  「安頤啊……」

  昭王的嘆息落在她肩頭,如有實質,令她覺得如荷千斤。

  「你已是為父唯一的寄望。你怎麼忍心……」

  沈安頤咽下淚意。

  「父王難道以為,女兒是為了上官陵來的嗎?」

  「難道不是?」

  沈安頤緩緩搖頭。

  「女兒年少無知,也曾聽聞『道術德行,出於賢人;國家興廢,在於舉士』。如今朝廷正在整頓的關鍵時期,半數策令皆出自上官陵所畫。臨陣換將乃兵家之大忌,何況國事之謀,非在一朝一夕。父王今日鎖拿上官陵事小,只怕有蠢蠢欲動之徒就中取便,趁機作亂,令後事難繼,新政罷廢,才是最嚴重的問題。」

  昭王沉嘆出聲,看著她的目光卻釋然了幾分,甚至轉出些許親和慈藹的意味。

  「為父又何嘗不憂慮?可她做出這樣的事,就必須付出代價。否則置王法於何地?置朝廷禮度於何地?」

  「朝廷禮法固然重要,但非常時期當有非常之舉。上官陵雖然有罪,卻未必不能特事特辦……」

  「安頤!」

  餘下的話被昭王一聲截斷,沈安頤擡頭,正對上昭王冰冷的注視。

  「特事特辦四個字用在她身上,不覺得可笑麼?她所力主的新政,便是王法為綱,法不容情。就算本王想赦,你去問問她自己:她自己,敢做這個特例麼?」

  沈安頤怔在當地。

  心頭仿佛猛然受了一錘重擊,痛得她差點遏制不住眼淚。她忽而懂得上官陵自揭身份的舉動下,另一層更深的無奈了。

  ——她推崇明法之治,可她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律法最深刻的嘲諷。

  上官陵,你一定有很多夜晚,自嘆造化弄人吧?

  可惜了你的才能……

  可惜了你的志氣……

  但這又豈是你的錯誤?

  沈安頤忽覺失力,跪坐在地上,擡手撫上胸口。胸膛里像被塞了一團裹著鉛的棉花,沉甸甸,悶乎乎,悶得她無由言語,堵得她臉色蒼白。

  她早就知道這一場求情不會容易,卻仍未料到會如此煎熬。

  「明君用人,唯才是舉。因為是女子便拒之門外,本就不近人情……」

  「就算革法更禮,上官陵還是欺君。」

  昭王明了她的意思,一語駁回了她剩下的爭辯之詞。沈安頤無可奈何地閉眼,沒錯,即使將來改變了朝廷錄官取士的規則,上官陵欺君在前,依然是如鐵的事實。

  半晌,她睜開眼,虛弱地發問:「父王打算……如何處置她?」

  昭王不語,平靜的臉色下仿佛涌動著別樣的寒流。

  「欺君當死。」

  四個字鋼針一般釘下,沈安頤身軀一抖。心底痛如刀絞,她再也控制不住,一線清淚,界破蓮腮。

  「求父王……開恩……」

  她勉強集中餘力,叩首在地,額頭觸碰到冰涼的磚面,她卻並沒覺得更冷幾分。

  事已至此,她唯一能爭取的,只是讓上官陵免於一死。

  「王者之道在於用人,而非殺人。上官陵在朝數年,竭心盡力,多有建樹。願父王寬仁為懷,看在她往昔的功勞上饒她一命!」

  「王者之道在於用人,也在於殺人。「昭王沒有任何鬆口的意思,「若說功勞,從前比她功勞更大的人也多的是,先王也不曾以功抵罪。有功則賞,有罪則罰,功過不相抵,不也正是她所求的『明法之治』嗎?」

  沈安頤無話可說,雙眼失焦地看著地面,淚流如注,哽咽難語。

  眼前光線一暗,是昭王來到她面前。

  沈安頤仰頭。

  昏黃的宮燈下,父親的臉容看起來更蒼老了,眉心憂鬱地攏在一處。沈安頤看在眼裡,越發難受。她有千萬種不忍,不忍上官陵身死,卻也不忍讓父親寒心。

  昭王彎下腰來,緩緩伸手,粗糙的指腹輕柔地撫去少女頰邊的淚痕。

  「告訴父王,為何費盡心思替她求情?」

  「她是女兒授業之師,又曾多次救護於我。於情於義,我都不能坐視不管。」

  「那又為何傷感至此?」

  沈安頤低首凝噎,垂淚良久。

  「上官陵德才兼備,卻因身份戴罪。她是女子,女兒亦是女子,物傷其類,心有戚戚……」

  「她是臣子,你不必自詡她的同類。」昭王喟然嘆息,「心有戚戚也可以,但絕不能為了戚戚之心破壞原則,這是為君者的大忌。」

  「為君?」沈安頤倏然擡眼,淚光瑩爍的眸子裡,如有自嘲之色。

  昭王眼皮一跳:「怎麼?」

  「女兒……愧不敢當。」

  並非賭氣,也非謙辭,她是真覺得如此情理兩難的處境於自己而言太過痛苦。她尚未摸到王座的踏板,卻已初嘗了「明君」的酸楚。

  但昭王顯然誤會了她的用心,眼神一下變了,怒氣越積越滿,從毫髮間滲出。他的右手猛然舉起,過了好一會兒,終究沒有落下。

  「你……在威脅本王……」

  身軀一晃,似要傾倒。

  「父王!」

  沈安頤吃了一驚,忙欲前扶,卻被他推開。

  「你走,你走……」昭王喘一口氣,蹣跚地挪向坐榻,「本王自作孽,留下你們一群不孝的……」

  「父王……」

  昭王停住腳步,冷笑一聲。

  「還不走?想讓本王把你一起關進天牢麼?」

  「……」

  沈安頤怎能放心走開?可看父親的樣子,又根本不願再聽她解釋。方才那句話說得太急,自己還是太衝動了……她一面自省,一面懊悔,須臾間卻無甚補救之計,當真丟下父親離開也絕不可能,一時便僵在了那裡。

  「陛下!」

  潘濂走進來,在殿門近處行禮:「啟奏陛下,過忘山門來人求見,說有要事通稟。」

  來者正是史循。

  他攜密信前往昭國求援,中途為了躲避忘歲月派出的巡查人員經歷了幾番周折,待得跋山涉水趕到臨臯,多少已有幾分襤褸。好在他的心態一向不錯,站到昭王面前時,人看起來還是精神的。

  核對過憑信,昭王開口:「過忘山門與我昭國久無往來,足下今日突兀來此,有何貴幹?」

  史循敏銳地察覺到他客氣的態度下潛藏的怒氣,雖然不清楚這種怒氣是否針對自己而來,穩妥起見,他還是決定採取迂迴的祈請方式。

  「貿然造訪,的確是在下失禮。只因我過忘山門中,近日發生了一些變故,三尊之一的教主忘歲月率眾叛亂。尊主恐怕大王掛心,所以特命在下前來稟報。」

  昭王一聲嗤笑。

  「這可奇了,你們山門內部鬥毆,本王有什麼可掛心的?你有什麼索求,不如直說明白。」

  「若僅是內部鬥毆,自然不敢驚動大王。」史循面不紅氣不急,仍是一派溫詞款款,「只是那忘歲月不知何時竟與北桓結成同盟,求得了他們的助力……在下也不虛言偽飾,今次前來,的確有求於大王。叛徒內外勾結,尊主擔心僅憑山門自身的力量應接不暇,因而懇求大王略撥援兵,以解急困。」

  一聽說北桓介入,昭王的臉色果然起了變化。

  「此話當真?」

  「在下不敢妄言。這裡有尊主親筆書信,請大王過目。」

  昭王從潘濂手中接來書信,閱看半晌,復又擡起目光,在書信和那信使之間冷冷地轉動,考慮著事情的真偽。

  「如此大變,為何本王之前一點消息都未曾聽聞?」

  「忘歲月陰謀叛亂,局面尚未完全穩固,因而對外封鎖了消息。」

  「可北桓若有大軍入山相助於他,也不可能一點動靜也沒有。」

  「是這樣,北桓相助並非叛亂當日之事,而是早在一個月前,通過忘歲月的秘密運作潛入了碧玉山莊,與尊主一戰消耗了山門大量精銳,更使尊主急怒攻心染病。忘歲月趁虛作亂,這才令人措手不及。」

  驟聞此語,昭王心間更添一抹驚怒,瞥了眼身側的沈安頤,沉聲問道:「桓王出現在碧玉山莊,是忘歲月的布局?」

  「千真萬確,此乃他親口所認。」

  「好……」昭王蒼老的面容浮現出冷然笑意,「你的請求本王答應了。不過有一件事。」

  「大王請講。」

  「等那邊事了之後,你要再來臨臯一趟,本王有話問你。」

  這個條件對史循來說不成問題,於是慨然應允:「謹遵大王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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