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覆水難收
2024-09-14 13:02:25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二十三章覆水難收
顛簸三日,車到宛丘。
宛丘是曇林的國都,因盛產名貴香料,又被稱為「香都」。北桓眾人一進入王城,便覺異香幽隱,似有還無,城中歌笑交雜,張綢結彩,御道淨不染塵,宮門修葺如新。
鳳駕在婚殿前停輿。
晶簾捲起,宮娥巧笑,伸手扶下新人。
千機公主仍覺茫然,胸中毫無主意,回望紅妝十里,只覺心亂如麻。前進也不願,後退亦不便,環佩慢搖,一步一遲疑。不知不覺中,已被笑靨如花的彩女們簇擁進了宮殿。
曇林王一身吉服隆重,含笑打量著眼前的新美人。這美人,面如芙蓉柳如眉,體態嬌嬈情似醉,只這盈盈一拜間,便覺荷衣欲動,香風拂面。
他無比滿意,擡頭給了旁邊的伊宋一個褒獎的眼神。伊宋心中大石落地,連忙低頭欠身表示謝君恩,曇林王已轉過視線不再看他,伸出手去扶自己的新王后。
千機公主猶自神遊,手指被他一碰,不由本能地一躲。曇林王愣了一下,只當她年少怕羞,呵呵一笑,仍舊一把握住,拉著她走向寶座。
千機公主憋屈得要死,恨不能直接掙脫跑出去,然而宮殿內外密密匝匝無數人影無數眼睛,讓她感到一種巨大的壓力,以至於驕矜如她,在這種場合下也竟不敢肆意妄為。
到底該怎麼辦……
她真的後悔了。她把一切都想像得太容易,仿佛除了已死的殷後和兄長,所有的人和事都應該服從自己的意志。喜歡的就拿過來,不喜歡就丟棄,要來就來,要走就走,想愛便愛,想恨便恨……這豈不是理所應當?她是尊貴的公主,是父王最喜歡的女兒,兄長唯一疼愛的妹妹,有幾個人能壓在她頭上?她又生得聰明,即便偶爾遇到點麻煩,只要略施小計,便能輕易過關。可現在算是怎麼回事?
全然陌生的環境,全然陌生的人群,穿著與故鄉風格迥異的服飾,層層疊疊地包圍了她。她的主意忽然就不那麼堅定,她的勇氣可恥地做了縮頭烏龜。
或許就不應該莽撞地跑出來,早知是這種情況,她從一開始就不會做那種異想天開的夢,更不會傻乎乎地付諸實踐。
她低著頭,默默咬嘴唇,惱火地把手邊的袖口攥得皺巴巴。
王兄……哥哥!小妹知錯了……
然而此刻知錯又有什麼用?遠隔千里,山水萬重,成玄策縱有順風耳,也絕無可能聽見她的心聲。
曇林王牽著她在華光流溢的寶座上坐下,接受群臣禮拜。待眾人拜完,側頭端詳一番少女美艷的容色,歡悅而客氣地道:「公主不辭辛勞遠道而來,結兩國之好,功在千秋,令人欽仰。從今日起,你便是我曇林的王后了。」一面傳下賞賜。
其餘大臣宮侍妃妾王子等人受賞稱謝,又是道喜,山呼萬歲。那一頭早有學士走出,宣讀赦詔和頌辭。
千機公主聽著滿耳朵讚美奉承,只覺如坐針氈,眉頭皺得死緊,心內又氣又急。
怎麼辦?她的終身就要這麼完了嗎?當王后?當王后有什麼好?何況還是嫁給個素不相識的老頭子做繼室……
她不自禁地發抖,滿心滿懷的苦澀。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鳳冠紅帔,嫁作新人。這豈不是每個女子所期盼的麼?至少是她曾熱切期盼過的。可是,可是她現在一點都不快樂,時候不對,人也不對。不,不該是這樣!絕不!
「不!」
她悲憤難禁,委屈已極,終於忍無可忍,倏然彈起,一把扯下頭冠,猛力摜在地上。一聲脆響,稀里嘩啦,珠翠亂滾,鈿花粉碎。
眾人一瞬間呆住,全不明白她這突然的火氣是打哪冒出來的。宮娥們早已跪下來,趴在地上慌裡慌張地收拾。
曇林王在旁出聲:「王后,你這是……」
「什麼王后!」千機公主打斷他,一擡頭,碰上他微慍的眼神,生出一絲怯意,聲音小下去幾分:「我……我不是你的王后……你,你要找找別人去……」話音未落提起裙子,扭頭就往外跑,卻被群臣擋住。
「王后三思——」
千機公主抱住頭,腦子裡急哄哄亂糟糟,幾乎要哭出來。怎麼辦怎麼辦?誰能幫幫她?四面八方胡亂顧盼,沒找著援軍,卻望見曇林王逐漸發冷的臉色。
「荒唐!你可記得自己的使命?」
「使命?什麼使命?我沒有什麼使命……」千機公主開始不管不顧,什麼話都往外說,「該來這裡的本來就不是我,是長……」
「大王息怒!」一聲喊截斷了她的話語,與此同時,一條人影仆在了地上。
伊宋內心也是苦不堪言。他原本還為郡主變成了年少貌美的公主竊喜,現在想來真是打臉,郡主好歹老實本分,哪像這一個?一路給他添了無數麻煩不說,這都覲見成禮了,居然還能鬧出亂子來!
眼見君王震怒,他哪還敢承認自己接錯了人?只得挖空心思找藉口:「公主路上著了風寒,因急著趕路至今還未痊癒,身體不適心情抑鬱,這才負氣胡言,萬望大王饒其死罪!」
考慮到北桓強盛的國力,即便千機公主如此折騰,曇林王其實也未必會直接處死她。伊宋這麼說,半是為了奉承,給大王一個好看點的台階;另一半則是為了恐嚇千機公主,暗示她胡鬧下去後果嚴重。
千機公主果然被嚇住。
倒不是她突然轉性,而是「死罪」兩字落入耳中,猛地提醒了她當前的處境。
在北桓,沒有人敢把死罪加在她頭上,因為她與兩任桓王血脈相系。可在這裡,她對於曇林王來說不過是個外人,他不會為她壓抑怒氣,處置她也不會有什麼捨不得。對方也未必相信自己是桓王的寶貝妹妹,倘若真覺得她無關緊要,動起真怒來說不定就讓她遭殃。遠水難救近火,成洛離宛丘這樣遠,她漂亮的人頭落地卻只要一瞬間。
她方才憑著一腔惱怒豁了出去,也就是瞬時的莽勇,到這刻已隨著時間消散了大部分,再一想到這些生死利害,整個人便疲軟了一半。
趁著曇林王沉吟的當兒,伊宋悄悄挪到她身邊耳語:「您趕快說句軟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總不想真的死在這裡吧?」
不想!絕對不想!她天不怕地不怕,可不代表她不怕死啊!千機公主恐懼地抱住肩膀。
可是,要服軟認栽,豈不就意味著自己後半生就得賠在這裡,怎能甘心啊!
「我……我……」
可若不低頭,現在就得沒命。命沒了,便什麼都沒了,什麼如意郎君,什麼父兄寵愛,什麼金尊玉貴,什麼錦繡年華……都和她再沒一點關係了……
她多年輕啊,又這麼漂亮,她的人生才剛開了個小頭呢!不想死,不敢死,更不甘願去死。
腦海中天人交戰。半晌,她低垂下臉,眼神失焦地盯著地磚,憋出一句含糊其辭的話:「我……是還在生病……」
曇林王瞅著她,悶不吭聲。
也是,把好好的大婚慶典鬧成這樣,是一句毫無誠意的話就能應付過去的?眾人埋頭一旁,悄悄交換著眼神,為這個不懂事的新王后惋惜。
這時,殿外忽然響起一聲通稟。
「大王,焚音聖女來了。」
隨著這句話,宮殿門口光線變幻,風搖影盪,走進來一名女子。
女子身段纖勻,步態從容,一襲薄綢長裙潔白無瑕,上有深淺不同的繡線繡成的大朵紅蓮,素雅而不失嬌艷。輕紗覆面,卻覆不住笑意輕盈。眼部的線條稍嫌深刻,卻被柔和的雙眉中和了鋒利感,看人時眉彎眼笑,透出幾分聖潔的嫵媚。
曇林王道:「你不是在天王宮聽正嚴大師說法?怎麼會來本王這裡?」
那聖女笑道:「正是在那邊。正嚴大師說今日是藥王菩薩生辰,趕上近日天熱,便送了我們每人一盒通絡清火的藥草,焚音不敢私藏,特來奉與大王。」雙手擡起,果然捧了一隻方方正正的紫檀木匣。
曇林王看著那方匣,一時猶豫。
他少時患難,流落異地,被雪山神尼搭救送返。他心懷感激,多年來尊敬三寶,繼位之後似乎也甚受庇護,風調雨順無難無災,因而更覺敬畏,如今雖被千機公主敗壞心情掃落臉面,卻也不好在今天嚴懲她。
焚音聖女觀察片刻,體貼道:「大王面色不佳,看來真是天氣炎熱,身體不適?」
「我無恙。」曇林王說,「倒是新王后路上染疾未愈,你先送她到珍瓏閣休養幾日吧。」
珍瓏閣是位於王宮西北角的套閣,內部用具齊全,空間適中,足可寄身。閣樓西面有窗,可供觀望遠景,倒也堪慰來者思鄉之情。
千機公主在此休息了幾天,無所事事,心灰意冷。直到現在,她才真正體會到兄長口中「舉目無親」四個字的含義,任她往昔如何一呼百應,而今到了這裡被曇林的宮衛看守著,仍只是個孤立無援的弱女子罷了。
她無聊氣苦地趴在窗台上,對著樓外孤星冷月長吁短嘆,忽聽身後一聲低低的呼喚:「公主。」
回頭一看,是殷煥。
千機公主愣住。
「你怎麼進來的?」
伊宋吃一塹長一智,為了防止北桓的人再跟著公主胡鬧,以「非親眷男子不便近身侍候」為由將他們和千機公主隔離了開來,只留了一批柔弱膽小、不敢胡作非為的陪嫁宮女跟著侍奉起居。進入王宮後,更是宮門深似海,千機公主幾乎要斷絕了與故國之人見面的念頭。
殷煥行禮起身,道:「曇林王駕幸河東,調了不少侍衛扈從,臣趁著這邊守衛鬆懈了些,溜進來的。」
千機公主聞言暗喜,返鄉之心死灰復燃。
「你能進來,一定也能出去。快!帶我回北桓!」
殷煥面色一黯,搖了搖頭:「公主,我不是來帶您走的。」
千機公主展開一半的笑容僵在臉上:「什麼?」
「您現在已經是曇林王后,又在婚禮上惹怒過曇林王,臣若現在私自帶您離開,不但難以成功,而且一旦失敗,後果也會更加嚴重。」
「那你來這裡幹什麼?」千機公主惱火,「你滾!我不想看見你。」
「公主息怒。」殷煥忙道:「臣雖不能私自帶您離開,但可以稟告桓王,請他派人攜國書來與曇林王交涉,接公主回去。但在那之前,需要公主的配合。」
「要我配合什麼?」
殷煥躊躇了片刻,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需要公主……暫時委曲求全,稍微收束性情,不要一再惹惱曇林王。」
千機公主愣愣看了他好半晌,如墜冰窟。
「不!」她怒上眉梢,陡然拔高了聲調,「我只屬於我自己,誰也休想指使我!」
「您不止屬於您自己,您還是北桓的公主、曇林的王后,您有您的責任。」
「我才不是什麼王后!」千機公主冷哼一聲,甩開裙擺走到坐榻上坐下,突然想起什麼,轉過眼睛懷疑地盯著殷煥:「你剛才都是騙我的?說幫我回去,就是為了哄我委曲求全?」
「當然不是。」殷煥急忙辯白,「臣是真心想送您回去,但至少在桓王派人來接您之前,您得設法保住自己。獲得曇林王的歡心對您有利無害,就算遇到最壞的情況,桓王……不打算接您回去,您有寵在身,一時半會也不會過得太艱難。」
千機公主靜了靜,仍不肯信:「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又不故意去招惹他,就算曇林王不喜歡我,看在北桓的份上,難道還敢欺壓我不成?」
殷煥看了看她,終究鼓足勇氣,吐出一句肺腑之言。
「到了這一步,您已是身不由己。您孤身在此,遠隔千里,說實在的,北桓強大不強大,和您又有什麼關係呢?」
千機公主擰眉不語,臉上卻仍是傲氣的神色。
殷煥心急如焚,雙膝一彎,「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公主,您就聽臣一句勸,因小失大不值得。您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這些跟您來曇林的人考慮考慮。臣對您一片忠心,絕無欺誑。臣昨日已發出奏文,向王上稟報這裡的事,請他定奪。如果王上決定接您回去,臣就想盡辦法送您回北桓。否則……否則臣就奏請留在曇林保護您,有臣和衛隊在外照應,公主也好有個依靠。」
千機公主有些震動。在她看來,殷煥負責送她回去是分所應當,可卻沒必要陪同她留在異國。她發怔地望著他,雙眸漸漸濕潤欲滴:「你……為什麼……」
殷煥抿住嘴,鼻腔一酸,眼圈不自覺地紅了。
「家父年事已高,我不想他到了這把年紀……還要忍受牢獄之苦。」
誰願意背井離鄉,有家不回?但為父親,更為家族,他必須做此犧牲。那位前太子新桓王對殷氏一族早有敵意,自己獨自回到北桓,除了給他提供藉口削奪殷氏之外,沒有任何益處。倒不如暫且留在這裡,留在公主身邊。只要桓王還對這個一母同胞的妹妹存著幾分顧念,就不會貿然對殷氏動手。
千機公主自然不清楚他這番心思,只當他害怕因辦砸差事連累家人,然而這一切從頭想來卻是拜自己所賜,便不免生出幾絲愧歉,不願多問了。她重重嘆了口氣,無力倚倒在榻上。
「你去吧,我要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