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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安得雙全

2024-09-14 13:02:24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二十二章安得雙全

  綠園芳草,古寺長廊。

  僧人衲衣清淨,手持念珠靜坐在廊椅上,瞑目而憩。耳畔風聲簌動,傳來輕柔的足音。

  

  他睜眼,另一名僧人恰好緩步來至面前,向他微微一笑,合十躬身:「鑒深師弟,良久不見。」

  鑒深起身,合掌還禮:「鑒妙師兄,你回來了。想必師父也已回寺里了?」

  「師父不曾回。」鑒妙道,「我們剛要告辭,卻趕上大王娶北桓公主為新王后,大擺盛宴,必要師父在王城多留一月。」

  方丈正嚴大師,乃是曇林國中首屈一指的大德名僧,曇林王室信奉佛教,凡有大事場合,都要列座相請,以表隆重。正嚴大師見得多了,知道這些王侯貴人們無非好個排場,然而本著與人為善的原則,輕易也不便推脫,每每只好奉陪。

  鑒深單聽這一句話,便明白了前因後事,不消再問。心念一閃,想起之前千機公主無端出現在此,聯繫鑒妙所言,頓時恍然,低聲自語道:「原來如此,是為了聯姻。」

  鑒妙不知他心中所想,以為他說方丈被留宴的事,笑道:「若是僅為了聯姻倒算好的,不過吃頓飯罷了,現在卻偏又給人出難題。」

  鑒深問:「什麼難題?」

  鑒妙道:「大王不知從何處聽來消息,說中土列國之內,多有神通廣大的仙僧,能隔空探物、點石成金、倒轉生死……要師父也表演與他看,師父自然說不能。他就不悅,說中土福德淺薄之地,尚且有仙聖應化,自己虔誠信奉,國土之內怎會沒有?定要師父引薦幾個『仙僧』給他見識。」

  說到此處,他很輕地笑了一聲:「你也明白,真正的修行人,求的是無生無滅了生脫死,哪有以神通為要務的?縱然有神通,除了應機勸渡,也沒有到處亂現的。這種頂著『仙僧』名號亂現神通搏名搏利的,恐怕不是邪魔外道就是修岔了路子,莫說師父從不結交這種人,就算遇上一個兩個,又怎可能引薦給他?」

  鑒深一怔,繼而眉宇緩凝。

  出於戒律的緣故,鑒妙當然不會和他說假話,所以必是確有其事。他想起先前赴北桓時親眼所見的一切,在弘恩國寺中,在佛祖寶殿前,流民官兵互相廝殺,生死倏忽血濺檐牙,而僧眾被禁衛趕至一邊看管著,除了默誦經咒替亡者超度,也竟無計可施。

  本已痛苦瞑盲的眾生,被用心不明的人頂著沙門名義誘騙下去,真是看不見任何出路。

  他心內的悲哀感像一條溪流淌開,雖然清淺,卻是綿綿不絕,難以消解。和鑒妙又說了幾句話,便各自道別,各走其路了。

  方丈不在,寺內的事務都由大師兄鑒圓主持。鑒深來到禪房中時,他正坐在長案前閱看經論,望見師弟進來便輕輕合上書本,就著手邊倒了一小盅清茶,慢穩穩地推到鑒深面前。

  「你好像有事掛懷?」

  鑒深點頭,整理衣袍在他對面坐下:「我聽說大王要方丈為他引薦『仙僧』?」

  鑒圓一聽這話頭便笑了:「這種無識之言,也不止他一人提過。方丈自會處理好的,無須我們擔憂。」

  出家人立足塵外,卻並非不通俗務,以正嚴大師的智慧,處理此等程度的難題,雖然因為對方的國主身份麻煩了一點,但也不至於束手無策。

  只是,鑒深要說的重點並不是這個。

  「師兄,我想即日啟程,再赴中土一趟。」

  鑒圓訝然擡眉:「作何?」

  「彼方眾生,深陷戰禍,災厄不斷,令人哀憫。鑒深願親往彼方,弘傳世尊教法,縱不能救拔諸苦,也可略盡綿薄,利益群生。」

  鑒圓微微含笑:「師弟用心可喜。然而彼方禍亂,亦是生靈共業所致。因自作,果自受,以佛祖威德大能,尚且不能扭轉定業,何況你我尚未成就之人?」

  鑒深沉默片刻,道:「單憑外力的加被無法扭轉,但只要自心覺悟,仍能離苦得樂。眾生皆有佛性,只是因緣相差,致使迷悟不同,愚慧有別,鑒深願為助緣。」

  鑒圓搖頭:「助緣也須依靠正因。風雨再潤澤,沒有種子,也澆不出花來。」

  「更何況……」他微垂眼眸,拇指緩緩撥過一粒香木佛珠,語氣似嘆非嘆,「我等比丘,累世修供,歷盡僧祇劫,方才得以聞持善法,歸命諸佛,可知聞道之難。凡世中人,分別心重,以難得之物為貴,易得之物為賤,只怕你殷勤相授,不能調伏剛強凶性,反而被愚痴之徒輕賤佛法,折辱你身。」

  鑒深這一回沉默得更久。

  淡白的香菸縷縷,如一痕細紗,從鏤空的爐蓋中繚繞而出,轉眼飄散。

  「忍辱亦是修行。」他啟口,聲音柔而堅穩,「若真有這樣的人,倒要謝他替我消除前生業障。」

  「至於說輕賤佛法,難道任人以沙門名義玩弄神通欺誑眾生,便不是輕賤麼?偽法興盛之日,便是正法衰絕之時,豈不可悲?」

  「佛祖說法如筏喻。」鑒圓道,「過河須用筏,到岸不須船。世間萬物,皆有成住壞空,佛法也是同樣,豈是人力可以干涉?」

  鑒深道:「佛祖說法如筏喻,可眾生尚在苦海,如何棄筏?若說成住壞空,那人身亦有生老病死,難道就因為將來必死,現在就不需要飲食維持生命嗎?外道借佛之名,行邪魔之事,我等身為佛子若不護法,不但加速佛法淪滅,更使世間無量眾生,受魔誘騙,墮罪惡坑,萬劫難出。師兄,你於心何忍?」

  鑒圓靜默不語,半晌,擡眸微笑道:「既然你於心不忍,那便去吧。師兄雖遠在此地,也當常常為你助念,諸佛菩薩,亦會為你護念加持。」他站起身來,走至鑒深面前,合掌深深一躬,「此去多艱,一路善自珍重。」

  僧人身無餘物,說走就可以立刻上路。鑒深出了禪堂,尋著小徒兒,說明情由事項,慧舟一聽又要出門,立馬笑得見牙不見眼,扯著師父的袖子,歡歡喜喜地跟出了寺門。

  「誒?那不是那個……」

  小童兒大睜著黑葡萄似的眼睛,驚訝地望著門外老桐樹下窈窕的人影。

  少女戴著軟帽,身著一襲男式布衫,寬大粗糙的衣服也掩不住婀娜有致的身形。斑駁的光影投落在她半側的面容上,顯得那白嫩的臉頰仿佛也在生光。幾綹烏黑髮絲滑出帽沿,淘氣地搔弄著那一截羊脂般的脖頸,她卻一絲反應也無,呆呆地站在那裡不知在想什麼,宛如木雕泥塑,小慧舟一出聲,她卻突然「活」了過來,轉身急急走近。

  「我正想著……你就出來了……」粉面升霞,閃閃發亮的眼睛只盯著鑒深。

  鑒深合掌:「公主怎會在此?」

  「當然是來看你呀!」千機公主笑得春華燦爛,上下打量他一番,又瞧了瞧旁邊仰著腦袋眨巴眼睛的慧舟,忽然反應過來:「你們這是要出門嗎?太好了,帶我一起!」肚裡算盤打得嘩嘩響,同行旅遊什麼的,可是培養感情的好機會。

  鑒深無奈:「出家人在外,節衣簡行,化緣便可度日。公主也要托缽乞食麼?」

  千機公主一下愣住。她滿心想著風花雪月,哪裡考慮過吃喝拉撒這種俗不可耐的事情?這時突然被提到眼前,才意識到自己全是頭腦發熱,根本沒有任何長遠準備,頓時就懊惱了。

  她還在犯愁,慧舟已經笑得前仰後合,千機公主想像了一下自己捧著缽盂四處化齋的模樣,簡直不堪入目,她臉色愈發透紅如火,跺著腳要去捏慧舟的臉。小傢伙卻極靈巧,一步飛躥到師父身後,僅探出個圓咕隆咚的腦袋,忍笑看著她。

  「公主,請回去吧。」鑒深攔住她,勸告道。

  千機公主撇下嘴角:「我不惜忤逆王兄跑來曇林,就是為了找你,可你說不到三句話就趕我走。我心裡眼裡都是你,你就這麼不想看見我?」

  鑒深寂然擡眸,注視著面前少女。依他的本心,自然不願教任何人傷情,可僧人身許佛門,又怎能糾纏於男女情愛?何況千機公主此來是為了兩國和親,名分是曇林王后,倘若她如此縱情下去,只怕很快就會被曇林王發現別有心思,未曾得寵便先遭厄運。

  因為一時的不忍遷就下去只會害了她,倒不如當機立斷,破除她虛妄的念想,以免她沉湎下去貽誤自身。

  這般想定,他啟口直言:「公主如今,已是我王王后,切不可再說這樣任性的話……」

  「什麼王后?」千機公主高傲地打斷,「本公主才不會嫁給那個老頭子。進宮的『千機公主』,其實是我的貼身宮女端如。」

  鑒深猛吃了一驚:「什麼?!」

  這姑娘的驕縱他是有所了解的,但仍沒料著她竟能膽大妄為到如此地步。

  千機公主覷著他難以置信的臉色,有點心虛,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為真愛而來應該理直氣壯。她怕鑒深生氣跑掉,索性先下手為強,上前一步想要拉人。

  鑒深也的確正準備走路,腳步一動,恰與她撞了個滿懷。他連忙撤身退讓,卻不妨千機公主突然軟倒下來,只得趕緊伸臂攬住。

  「當心……」

  他低頭,忽瞥見千機公主面色紅得不尋常,並不僅似女孩兒因羞澀或氣惱造成的臉紅,暗覺不妥。他擡手,拊上千機公主額頭,驚覺掌下溫度灼人,不禁微蹙了眉宇:「公主,您生病了。」

  千機公主眼皮打架,手指下意識地揪著他的衣角,含含糊糊地道:「那幫人天天盯著,煩死了。我為了出來找你,故意用冷水把自己洗生病,偷換了醫生的衣服跑出來……」她被鑒深抱在懷裡,自以為有了著落,心頭美滋滋,勁頭一鬆懈,病力便發作上來,頓覺困意洶湧,幾句話沒說完便昏昏睡了過去。

  清風飄拂,細枝碎葉落了滿地。

  打掃前庭的年輕僧人訝異地望見寺門打開,步入一大一小兩道熟悉身影。

  「鑒深師兄,怎麼回來了?嗯?這是……」

  鑒深抱著千機公主走近,神色頗為嚴肅:「鑒密師弟,請隨我到客房來。」

  鑒密看看他,倒也不急於詢問因由,只道:「好。」放下掃帚相隨而去。

  客院離此不遠,兩人找了間空屋,將千機公主放到榻上。

  「這位是北桓送來我國和親的公主。」鑒深介紹道,「她現在身體有恙,勞煩師弟暫時照料,我去稟告大師兄,為她請醫看診。」

  鑒密退後半步,俯首合掌:「師兄放心。」

  千機公主不知是疲乏還是病情重,這一覺睡得極沉,直到天都黑了才醒過來。

  室內燭黃燈暖,隱約著幽涼的風意。暮鼓沉隆,令她回憶起似曾相識的情景,忍不住低喚出聲:「鑒深……」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兩道人影。

  千機公主愕然地看看這個,再望望那個,好不疑惑:雖然是一模一樣的裝束,可她的確……一個也不認識。

  鑒圓在榻旁一步遠處站定,開口道:「鑒深師弟有事外出,請公主見諒。」

  「外出?他去了哪裡,何時回來?」

  「遠赴殊方,歸期未知。」

  千機公主怔了怔,醒過神來,登時氣壞。

  「他故意的是不是!」她柳眉倒豎,猛然跳下床,不期太過急促,頭腦一暈,趕忙扣緊床柱,嘴裡喃喃不斷:「他,他就是故意躲著我……你們,你們快給我把他找回來!」

  「公主何出此言?」鑒圓肅立在旁,平靜解釋:「他出行是之前便決定好的,與公主無關。」

  正說話間,檻外腳步響動,門口撲進來幾團人影。

  「哎呀公主醒了!臣下接駕來遲,公主恕罪!」

  連躬帶揖,白麵團似的臉上汗滴滴,是伊宋。

  「公主,您感覺怎麼樣?」

  步履匆匆,如釋重負,是殷煥。

  「公主……」

  淚眼汪汪,欲說還休,是端如。

  千機公主一見這陣仗,立時恨不得自己還在做夢,壓根不願面對,身子一扭撲進枕頭。誰料這寺廟裡的枕頭不比王宮的軟枕,竟是藤編竹製的,險些撞斷了她的鼻樑,她愈發生氣,索性逮著面前的僧人興師問罪:「誰許你們泄露本公主行蹤的?我愛去哪兒去哪兒,要你們多事!」

  鑒圓不急不惱,神色如故:「貧僧等人並未泄露,不過給公主看診的大夫似乎與公主相識,或許出於擔心通知了他們也未可知。」

  千機公主氣結:「全城的大夫都死絕了?非得找他一個?我看你們就是故意的!合起伙來擺布我!」

  鑒圓道:「魏大夫是此地醫術最精湛的大夫,公主身負兩國厚望,貧僧豈敢疏忽?」

  千機公主無力地按住胸口,覺得自己沒病都要給氣出病來。

  「公主,」伊宋湊過來,一張臉笑得喜慶,「這寺廟裡冷清死人的,沒什麼好待。您看您都醒了,咱們這就上路吧?大王還等著呢!」

  端如正扶著千機公主給她順氣,聞言向他看了一眼,小聲抱怨:「公主還病著呢,急什麼急?」

  千機公主就著她剛拿來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呼著氣道:「我要回家,回北桓。」

  殷煥立馬答應:「好。」

  「好什麼好?」伊宋一把扯開他,心情相當煩躁,「你少添亂!來人,請殷都尉出去歇息!」

  聲音未落,門外闖進來幾個衣甲佩刀的武士,果真將殷煥推了出去。

  千機公主很吃驚:「他們是什麼人?我怎麼沒見過?」

  伊宋對她倒還恭敬,見問立刻賠笑道:「是大王見公主遲遲不至,擔心您路上有失,特地加派了人手過來迎接。」

  「沒什麼好接的。」千機公主下巴一揚,倔強又傲氣地吩咐:「你叫他們都回去吧,本公主要回北桓。」

  「我的好公主,您可真是年少純真。」伊宋搖頭嘆氣,語重心長地勸解,「您是北桓公主,也是我國王后。您來這裡的時候,是先有兩國文書通報,後有使節隆禮相迎,如果要走,也必須這樣走才成體統。只有鄉下的野丫頭,才沒規沒矩隨性亂跑。公主,臣下是好心,才冒昧奉勸您一句:千萬不可輕賤了自己啊,不然,以後輕賤您的人,可就多得是了。」

  千機公主愣住。

  她往遠處看,殷煥身影渺小,被擋在庭院的外面;她往近旁看,端如緊挨在她身邊,愁眉緊鎖,雙眼紅腫,柔肩輕顫。

  直到這一刻,她才驀然意識到一件事。

  她已然脫離了兄長的羽翼,不再是被捧在手心可以隨心所欲的少女,而是擔負著北桓尊嚴,承載了無數期冀的和親公主。她不能再仰賴別人,卻有人要仰賴她。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她錯愕。

  自己該怎麼辦?她迷茫。

  費盡周折忙亂一場,卻什麼也沒得到,自己圖的什麼?她苦悶。

  忽然之間,她的心竅一片混沌,思想一片模糊,仿佛連五感知覺都迷惘了起來。渾渾噩噩之中,她被異國的迎親大臣攙扶牽引著,一步一步,緩緩走出了這間古樸的客房。

  於是喧囂散盡。

  圓月幽明。

  留在房中的兩名僧人對視一眼,俱是搖了搖頭。

  「冤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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