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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醉翁之意

2024-09-14 13:02:13 作者: 風竹月夜

  第十五章醉翁之意

  或許是顧忌外賓在座,或許是為了避免之前的尷尬重演,接下來的時間裡,周駿沒再要求哪個女子表演奇藝。三人一面飲酒品菜,一面玩些文雅遊戲,間或談幾件朝野逸事,說兩句逗趣的話,竟真箇「只談風月,不言朝政」了。

  酒過數巡,笙歌半殘。

  「二位大人,今夜可還滿意?」眼見貴客意態閒放,和樂晏晏的樣子,周駿頗有成就感,忍不住開口邀功。

  軒平笑道:「好極了。這小瑤池果然是佳境妙地,別有乾坤,周大人真有眼光!」

  

  周駿大悅。

  「大人滿意,在下的心思就沒白花。」他喜色滋滋地舉著酒杯,「不過大人,要說乾坤佳妙,這小瑤池在奚陽是穩拔頭籌,但若放在化樂城,卻只能排到末流。」

  「化樂城?」上官陵持箸的手一頓,微微好奇地揚眸,「那是什麼地方?」她讀過的史籍方志里,還從未見過這個地名。

  「原來天底下也有上官大人不知道的東西!」周駿哈哈大笑,似乎因自己在某方面勝了她一籌感到得意,隨即又安慰道:「那地方不屬九州,乃在海外仙島之上,大人沒聽過也正常。」

  「果真有仙島麼?」

  「仙島也許是外人的美稱。不過那個地方說是極樂世界、神仙宮城也不為過。」周駿眯起雙眼,面露神往之色,「據說那裡絲綢鋪地,珊瑚為樹,城中無下等之家,無饑寒之民,飲食有鳳腦龍髓,男女有天人之姿……」

  軒平挑眉:「你去過?」

  周駿噎了一下,低頭吞了口酒,嘿笑著擺手:「我哪有那個福氣?都是聽別人說的。」

  軒平搖著扇子輕笑了笑。

  「我就說麼,要有這種世外桃源,只怕天下的國君們連王位都懶得坐了……嗯?上官大人怎麼了?是不是酒喝多了?」

  上官陵細微地點了一下頭,半闔眼帘,擡起一隻手略略扶住前額。她並非沒有戒心,席中也一直暗暗控制著酒量,結果現在腹里仍覺得不太舒服。

  是繼續留在此處周旋,看他們準備耍什麼花招,還是及時抽身而退呢?這是一個問題。

  她那裡正瞑目尋思,軒平卻先開了口。

  「上官大人喝多了身體欠安。周大人,您看是不是先找個地方讓上官大人休息一下?」

  「哦,對!應該的!」周駿反應過來,一疊聲應是,吩咐自己身旁吹簫的女子:「碧桃,還不快找間空屋,扶上官大人去休息。」

  女子嬌滴滴地應:「是。」

  「不用了。」上官陵擺了一下頭,似乎嫌頭疼,勉強扶桌站起,「我……自己回館舍就好。」視線有些模糊了,看人都帶重影,必須儘快回去。

  她剛踏出一步,驀被軒平攙住了手臂。她眉頭一蹙,下意識地要掙開。

  「上官大人,您這樣出去怎麼行?」軒平忙道,「怕不得醉暈在馬路上?明兒傳出去不得叫合朝的人笑話?您就是不為自己考慮,也該替昭國的形象考慮一下呀?」

  上官陵心中冷笑。

  這爭執的片刻間,那名喚作碧桃的歌女已經收起玉簫走到她身邊,酥手輕輕扶住她,語調溫軟含羞:「大人……」

  「不用麻煩了。」上官陵抽開衣袖,「我回去休息。」

  她不欲繼續糾纏下去,道了句告辭便舉步走向堂門,剛邁出兩步,驀覺頭暈目眩,小腿一軟,竟晃倒下去。

  「哎呀!這樣怎麼行?」周駿大嘆一聲,恨不得手腳並用地指揮,「還不快扶上官大人去歇著!」

  此處亭台樓榭的格局仿自南國園林,內中有荷池水塘,幾座屋舍繞塘而建。每當夜晚,一排排雕窗中燈火通明,映得水面上也晶霧朦朧。歌笑聲迷離飄來,嬌柔軟嫩,如帶著甜膩的脂香,弱不勝風地落在杏花叢中。

  碧桃攙扶著上官陵進了煙波閣。

  綃簾拂地,燭影搖紅。

  她將上官陵扶坐到床上,蹲下身半跪於地,準備替她脫靴伺候她休息,忽聽頭頂上那人出聲:「不必。」

  碧桃心旌一顫。

  倒不是因為上官陵語氣嚴厲,而是她聲音里似有幾分低啞微抖。碧桃覺出異樣,擡頭向她望去,頓時吃了一驚。

  上官陵緊閉著眼,眉宇深蹙,看神情似乎很難受。雙頰到脖頸一片潮紅,從玉色的肌膚里透出來,直似雲染夕霞,艷光攝人。

  「上……上官大人?」她緩緩站起來,遲疑地喃喃。

  上官陵沒有反應。她的神思現在很昏倦,奇怪的是知覺卻又極敏利,空氣仿佛燒著了,灼灼舔著她的皮膚,弄得她渾身煩躁鬱熱。

  自己這是怎麼了?

  疑惑不安的感覺盤桓於心頭,駐守著最後一線清醒,卻在昏茫的漩渦中越拉越細,越轉越模糊……她覺得有駭浪在向自己湧來,預備將她吞沒。

  一點冰涼貼上她的面頰。

  許是冷熱對沖的作用,令她覺得舒適了一些,她本能地想拿來敷敷別處,於是伸手一抓。

  身上突覺一重,同時,耳中飄進一聲細弱嬌吟。

  她一個激靈,陡然睜開眼睛。

  水綠羅裙的美人躺在她懷裡,衣領半敞,明眸含情,梳著天仙髻的秀麗頭顱親密地靠在她肩上,而她手裡抓住的,是對方的柔荑!

  上官陵一陣錯愕,下一刻,眼神驟然變成了瀝冰的劍。

  碧桃還未察覺到變化,忽覺腰肢一緊,整個人被旋了個方向,躺倒在床榻上。

  「老實交代……」上官陵一指抵住她的咽喉,輕聲細語:「你們在酒里放了什麼?」

  語調沉沉,壓著慍怒。

  碧桃啞然望著她,臉色近乎呆滯。

  作為小瑤池的姑娘,她沒少見過達官貴人,其中不乏風流英俊的公子王孫,然而卻從沒見過這般人物:美得清冷,冷得絕情,絕情得令人魂悸。

  「不說麼?」上官陵指尖微微下陷,昏眩燥熱感催得她眼眶裡充淚,配著她的眼神,如同劍鋒上的露珠。

  碧桃終於抗不住,吞吞吐吐地道:「是……是專門給客人助興用的藥……」

  果然……

  「果然是媚藥。」

  她輕輕吁出這句話。清楚了對方給自己下的什麼,她的心情反而平靜了下去。又問:「可有解藥?」

  碧桃搖頭,有點委屈地偷瞧著她:「這種東西……怎麼會有解藥?」

  這話卻也不假。上官陵強忍著身上陣陣令人痛恨的酥麻感,再追一問:「何人指使?」

  「這……」

  「說!」

  「媽媽……媽媽說大人是貴客,要是能伺候得您高興,日後常來走動,便是妾身的福分……」

  碧桃口中說話,一面貪看著上官陵俊美無儔的面容,不由眼波含羞,桃腮染艷。

  但在上官陵聽來只是無稽之談。

  若是為了拉客,用這種方式也太蠢了,也許會有客人順水推舟,但更可能犯了客人的脾氣弄巧成拙。這背後一定有其他原因。

  想起席間鴇母與軒平視線交接時的神情,上官陵心有所思。莫非是軒平預先買通了鴇母欲行報復?可是,既然能給她下媚藥,為何不乾脆下毒藥?她隨身帶有顧紅顏特製的解毒丸,尋常毒藥並不畏懼,難道對方料到了這一點?還是說……對方圖謀的根本不是她的命?那是什麼?

  她放開碧桃坐起來,眼角下意識地瞥過窗紙,忽見一道乍隱乍現的影子在窗框邊緣微微晃動。

  上官陵放在膝上的手攥緊,心中怒極,面上卻依舊沉冷如水。

  現在發作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藥性雖被內力壓下去一些,腿腳卻還酸軟乏力,尚須時間恢復。

  她閉目收攝心神,加緊運起內功,驀覺項間被人環住,睜眼一看,那碧桃竟膽大如斗,再次攀了上來。

  上官陵扯開她,將人按回了床上。

  「大人……」碧桃美目一眨,淚濕眼睫,低低啜泣起來,「您就可憐可憐妾身……」

  上官陵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眼神寂然不動。

  「姑娘,別人作踐你不可怕。自己甘願被作踐,才真是萬劫不復。」

  「大人怎地如此無情?」女子嚶嚶低泣,意切情真,「妾身對大人一見傾心,自知卑賤,不敢冀望長恩,惟願一侍枕寢,此生便死而無憾了……」

  上官陵冷眼相視,默然不語。瞧她哭得珠淚盈腮,卻不顯狼狽,好似一枝春雨凍梨花,愈見嬌楚可憐,暗想自己虧得是個女子,否則若是個真男人,對著這花樣頻出的迷魂陣,怕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未必把持得住。

  碧桃求憐半晌,見她居然無動於衷,心內氣得暗罵,正要再使出渾身解數,上官陵忽然伸手,在她後頸一按,女子眼皮一閉,昏倒在枕上。

  終於安靜了。上官陵舒一口氣,身體狀態調整得差不多了,她悄然起身,向房門注視片刻,調頭走向房間另一側的窗戶。

  既然外面有人看守,就是不準備放她走的。敵暗我明,與其打草驚蛇,不如偷溜出去更容易成功。

  她打開窗戶,俯目一眺。

  窗下波光瑩瑩,蕩漾著閣影孤月。

  是池塘。

  池塘不小,從樓上直接飛越到對岸幾乎不可能,她倚近窗欄,目光沿著池塘邊緣仔細搜尋,試圖找到一個適合落腳的位置。

  波光變得更亮了一些,嘈雜聲順風而來。上官陵擡頭一望,只見紅光閃爍,數隊官兵舉著火把奔馳而至,將所有樓榭團團圍住。

  她突然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光是殺死她上官陵能得幾兩好處?眼下正是容國國喪時期,昭國使臣在奚陽眠花宿柳被捉住,可不單單是什麼私德不修的問題。不僅能教她身敗名裂,更能讓容國君臣對昭國生出嫌隙,假如她被抓捕至審問的過程中出了什麼意外,那就更好了,昭王必不能善罷甘休,一旦兩國徹底敵對起來,有人便可趁機坐收漁利!好個一石二鳥,妙設連環!

  樓下傳來巨響,官兵們衝進樓來。現在出去已經來不及了。她帶上窗戶,回頭望向床上女子。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這本是一件中衣,只不過設計為連體的袍服樣式。

  「抱歉。」她快步走到床邊,輕聲對昏無知覺的碧桃說了一句,將人扶起,飛速脫下她水綠色的外裙。她身材比對方稍高,好在這館子裡的姑娘為了顯得窈窕美麗,穿的都是拖地的大長裙。

  雜亂的腳步聲在樓道上砰砰響起,伴隨著此起彼伏的驚亂叫聲。上官陵坐在碧桃身邊,動作麻利地拆解頭髮。過於複雜的女子髮式沒時間弄了,她信手挽了個偏髻,拔下碧桃頭上的銀釵固定緊,又摘了一支珠翠,兩朵絹花,大致裝飾了一下。

  還差一樣——唇紅!

  官兵的踹門辱罵聲,女子的啼哭聲,男子的求饒聲,從對面房間清晰地傳了過來。

  上官陵目光急迫地搜尋過房間、床榻、床上的碧桃……最後順著床單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她心思一動,毫不猶豫地將尾指按上牙尖,用力一咬。

  血珠顆顆滲出。

  有一點色差,但在這不太明亮的燭光下,應該能混得過去。

  她擡手,沿著唇瓣一抹。

  房門砰然撞開。

  幾個官兵闖進屋子,看清面前情形,頓時一愣。

  一個女子面朝里側躺在床上,另一身著綠色羅裙的女子跪伏在床沿邊,低垂著頭似在拭淚。

  「怎麼回事?!」領頭的官兵大聲喝問。

  床邊女子細聲道:「碧桃姐姐被客人弄暈過去了……」

  「客人呢?」

  「走了……」

  另外幾名官兵在床底桌下搜查了一通,直起身來,對問話那人喊道:「老大,沒有。」

  「走!」

  呼呼啦啦,一齊涌了出去,趕往下一個房間。

  藏在拐角後盯著狀況的龜奴愕然看著這一大群人空手而出,立時覺得不妙,弓著腰躡手躡腳摸到門邊,向里一望,房中竟空無一人。他心下大慌,急忙奔進屋去,趕到床前伸長脖子一探看,臉色大變。

  「這是怎麼了?」他著急地伸手猛推床上女子,「碧桃,快醒醒!快……」

  後腦突如其來一記重擊。

  他悶哼一聲,翻著白眼一頭栽在床上。

  鄭府。

  「什麼?!沒找到?」鄭大將軍拍案而起,氣得鬢須倒豎。

  站在地上報信的家丁瑟縮了一下:「是……」

  軒平坐在旁邊,臉色也染了一絲陰沉:「不是有人盯著麼?」

  「有人盯……但,但就是沒找著……」

  軒平一聲冷笑:「這可有意思,那麼大個活人,難道遁地了?」

  「鄭大將軍。」他拂袖站起,面色不豫,「事已至此,軒某無能為力,告辭。」

  鄭彪一個箭步將他攔住,苦笑道:「軒大人,我知道您心裡怪我不會辦事,可看在咱們合作多時的份上,您就再幫我一回!」

  「合作多時?」軒平飛他一眼,嗤笑出聲:「您這話可就占我便宜了。這麼長時間,軒某屢屢拜求,不過想請您在容王那裡美言幾句,促成兩國之盟,可您金口難開啊!罷了,多餘的話在下也不多說,您自求多福吧!」言畢腳步一動,抽身欲走。

  「軒大人!」

  鏘然一聲脆響,銀光出鞘,鄭彪手拔長劍,擋在他身前。

  「我是個粗人,不懂您那些隱語,您要是心裡頭不痛快,直接罵我兩句也使得。但今晚這事兒可是您出的主意,現在出了岔子,您擦淨屁股走人,卻把我給套住。您今天要不給我個善後的法子,這房門就別想出去了。」

  他揚著臉說完,劍刃側了側,在燈光下折出一線寒星。

  軒平看看劍,又望望他,抽出扇子搖了一會兒。

  「套住你的可不是我。要是你手下牢靠一點,抓住了上官陵,昭國使臣的醜聞一出,能把一切都蓋下去。」

  「這個我知道。」鄭彪道,「但這會兒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現在上官陵跑了,卻抓住了周駿和另外幾個大王身邊的紅人,他們聯名到御前告我一狀,王肅早就看我不順眼,一旦有了大王的支持,我這大將軍位可怎麼坐得安穩?」

  軒平搖頭笑了起來:「大將軍,您急糊塗了,抓人的是督察令,您只是舉報了一下,他們告狀也告不到您頭上。」

  「可萬一大王問起,督察令把我供出來呢?那王肅可說不準會趁機做什麼文章。」

  「是,您想得周全。」軒平收了笑,眼神向旁邊一滑。

  鄭彪會意,揮手屏退家丁。

  軒平這才道:「我說個法子,供您以防萬一,但行不行得通,您自己斟酌。這幫人雖說君前得寵,但在王肅眼裡不過是一群佞幸,他怕是巴不得藉此機會清君側,您不妨先投石問路,奏請嚴懲,最好斬首示眾。若是王肅表示支持,您就可以放心丟手。」

  「若他不支持呢?」

  軒平雙眼一眯,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開口:「那您就自己動手,連他一起清。」

  鄭彪吃了一驚:「什麼?!」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若他反對,說明您在他眼裡比佞幸更可憎,以後,您只會更加無路可走。」軒平側頭一笑,「唰」的收起摺扇,「時候不早,軒某告辭。」

  譙樓敲罷二更鼓。

  月色將闌,館舍前風燈飄蕩。

  上官陵回到館舍時,看見軒平正靠在大門邊,環著手臂望著她笑。

  「大人怎麼回來得這麼晚?」他問得很隨意,和善的語氣和在宴席上毫無二致。

  上官陵步足稍頓,只是看著他。

  軒平見她不答,索性放過這個話頭,轉而道:「可以請教上官大人一個問題麼?」

  上官陵沉吟一瞬,終於開口:「請講。」

  「在下與大人相處不多,可每次見到大人,就會想起古人的話:『持事振敬,淑慎其身』。雖然各為其主,但實話講,軒平頗感敬佩。只是……大人可知『時運』二字?陰陽交變,治亂代興,當今之世,乃君子道消之時,眾人皆喜濁行,大人卻要獨抱芳貞;眾人皆愛暗昧,大人卻要皎然持正……」軒平說著,搖頭一嘆,「我不是說這不好,但難免招禍。於濁世之中潔己清操,於亂世之中持守正道,也是一種罪過。」

  上官陵默然不語。

  軒平會對她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倒真令她相當意外。不知怎麼,她又想起了君九蘭,她曾親眼看見他的結局——而那也許竟算得上善終,她自己將來還未必有那樣的幸運。某種層面上看,軒平說的是對的,可是,可是……往昔的一幕幕浮現眼前,她好似又看見先生峻潔的眉目,他死了,可連他的死都是美的,他的死里有永生的光彩,他的不幸里有絕世的幸福……

  一滴淚倒流進她的心裡。

  「軒公子教訓得是。但德薄而位尊,亦鮮不及難。上官陵若不能如此,便不配擔這個使命,坐這個位置。」

  她淡淡說罷,繞過軒平,徑直踏入館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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