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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成王敗寇

2024-09-14 13:01:42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二十四章成王敗寇

  一夜激戰,煙燎金殿,血滿御溝。

  晨曦微弱的光線在天際乍現,彌泛至巍巍宮闕時,仿佛也無端染了一層沉斂殺氣。

  蹄鐵聲聽似潮浪,陣陣迫近宮牆,轟鳴巨響中,肅穆宮門緩緩打開,守在門後的內監宮人飛快跪伏兩旁,低眉順目,噤若寒蟬。

  成玄策玉冠金甲,墨畫般的眉梢上春風飛揚,在一眾鐵衣將士的擁護下策馬而來。他稍稍回頭,餘光顧望了一下隊伍後面盡成俘虜的禁衛高級軍官,不屑一笑,揚鞭一揮,徑直馳入宮門。

  過了宣政殿,後面就是桓王起居所在,此時殿門緊閉,門前石階上落雪成堆,四周無一人守護打理,冷清得毫無生氣。成玄策眉角一動,似乎不悅,尚未開口,早有幾個小太監抱著掃帚過來,忙亂地掃除積雪,縮起脖子站在一邊聽候發落。

  成玄策不管他們,轉頭對身旁鬚髮斑白的戎衣男子拱手:「郁老將軍,多謝你護衛本宮到此。父王病中怕人驚擾,本宮先進去請安,有勞老將軍帶眾人在此暫候。」

  郁欽鴻舉目望了望宮殿四面嚴閉的門窗,眉間略添了幾道憂鬱褶皺:「殿內情況不明,殿下獨自進入不妥,還請讓老臣陪您一道。」

  成玄策內心也並非毫無顧慮。然而正因情況不明,無法得知桓王的境況和態度,才越發讓人為難。假若桓王一切安好而他竟貿然帶著大量甲冑衛士闖殿,那這「目無君父居心叵測」的罪名壓下來,他的儲君之位就岌岌可危了。但正如郁欽鴻所說,他獨自進去,雖有眾人在外接應,還是不免有些風險。

  「多謝老將軍好意,但恐怕於禮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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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郁欽鴻擡了擡手掌,「臣身為邊將,歸朝之日本來就要面見王上述職。寢殿叩安雖不常見,卻也算不上大過,就讓老臣隨您進去,至於其他將士,可令他們在外面守候。」

  成玄策思忖頃刻,覺得有理,遂點頭道:「好。」

  軒平溫聲道:「屬下略通醫理,也請隨殿下一同入內。」

  成玄策回眸看向他,軒平微微一笑。這意思很明白,如果桓王疑怪起來,太子可以借帶醫看診的名義推脫。

  殿門豁然打開,一名宮女站出門來施禮:「太子殿下,請進。」

  旭陽沿著門窗的輪廓漫入寢殿,在冰涼地磚上摹出青瑣的巧影。乾燥陳舊的空氣里,像還殘存著昨夜安息香的餘燼。

  大殿裡空闊寂然,繡帳一絲不茍地卷著,王后端坐其下,身畔是已然停息的桓王。她看見成玄策,便輕蔑地笑了一下。軒平看在眼裡,突然愣了愣,面前這對畢生為敵毫無血緣關係的「母子」,因這一笑,竟似忽而產生了幾分「眷屬」的聯繫。

  「做太子的,就這點膽量麼?」

  成玄策微沉了臉色,卻並不回應她的話,在御榻前立定,奏道:「兒臣玄策,同征西將軍郁欽鴻,恭問父王金安。」

  「不用問了,」王后冷冷地笑,「他死了。」

  雖說事先有所預想,然親耳聽到確切消息的這一刻,三人仍是陡然震驚。成玄策面上血色一剎褪盡:「你說什麼?!」

  「他沉疴難起,昨夜剛剛晏駕。不信?要過來仔細驗看麼?」

  成玄策臉色難看地瞪視她片刻,腳下一動正準備上前檢驗,忽見她拂袖而起,指著郁欽鴻和軒平喝道:「你們兩個出去!」

  二人看向成玄策。大殿裡四面帷幔皆高高掛起,內外明朗,看得出來並無埋伏,此時是留是退皆可,只看太子如何定奪。

  成玄策的目光投在榻上。那是生他養他二十年的父親,雖曾因讒言和忌心疏遠過自己,後期更因昏懦失權於臣妾,導致自己處境艱難險些無法自全,但好歹在社稷大事上保住了底線,這才使自己得以頂著太子寶冠名正言順地奪回一切。

  無論如何,他該感激。

  他該保全他作為君王在臣子面前的尊嚴,哪怕是死後。

  「你們出去吧。」他這樣說。

  二人於是躬身,退出殿去。

  成玄策緩緩步至榻前。桓王蒼老的眼瞼干薄而皺,靜靜覆蓋住了那雙永遠暗淡下去的眼睛,瘦削凹陷的面頰上千溝萬壑,一道一道,分分合合,行走出不甘的折線,遺恨的稜角。

  生前多少赫赫君威,尊榮加被,至此依舊是殘軀一副,難系三更命魂。

  朝陽升起來了,霞光紅艷,熱烈地照入殿宇,移過地磚,升上殿柱,日復一日眷拂著這片國土。

  但他是看不到了。

  成玄策低垂下頭頸,胸中悲懷涌動。

  眼角亮光瑩瑩。

  是淚?還是——

  刀!

  不及回頭細看,他瞬間出手,準確無誤地擒住了婦人纖細的手腕,五指用力一捏,骨碎聲在殿中響起。

  匕首雪亮,如一道垂星滑落在地毯上,同時滑落下去的,是王后失力的身軀。

  成玄策看著她,眼中有驚,更有怒:「到了這一步,你還不死心?」

  王后仰頭看著他,冷笑不語。她的身體因腕骨碎裂的痛楚而劇烈顫抖,額上汗珠密布,面上卻仍是不服輸的神色。

  成玄策咬了咬牙根。王后在名份上終究是他嫡母,就算要論罪也得交給有司明著來,不便自己動手。他忍下殺人的衝動,非常恨恨:「就憑玄晞那個爛泥樣,你以為你得手,他就能坐得穩王位?」

  「關他什麼事?」王后語聲如冰,視線極凌厲地擲向他,滿溢著他無法理解的仇恨:「我只是要你死而已!你是我一生最大的恥辱,可嘆我大桓就此毀於你手!」

  「可惜……」她搖搖頭,鬢角垂落下來,眼神投注向榻上,唇角泄出一絲苦澀:「你到死也不肯信我,真是自食其果……」眼神漸漸渙散,口中如在囈語,「可笑,可憐……」喃喃未畢,她突然俯身,撿起地上匕首猛刺入自己胸口。

  一切發生得太快,成玄策震愕之下尚未來得及攔阻,便見鮮血噴涌而出,濺灑在御榻邊緣。

  郁欽鴻和軒平正在階下等得焦急,忽聽門聲一響,太子打開殿門走了出來,臉色木然。

  「殿下……」

  「收屍吧。」

  他目光轉也不轉,撂下這一句,邁步離去。

  風聲凜凜,風頭如刀。他信步走過重樓復道,朱璃碧宇謙卑地低俯檐頭,從新君的身旁依次退卻。更遠處,喬木列隊迎候,枯葉全落盡了,光禿的枝椏直直伸舉向天,如祈求恩澤的手臂,等待著來年的新雨,醞釀著下一輪的新葉。

  太陽已經出來了,雪像是要化,冬風撲面,仿佛又更冷了些。

  成玄策停住腳步,擡頭望向面前的門。

  門上有匾,匾上有字。

  萬壽宮。

  怎麼走到這裡來了?成玄策眉一皺,旋即又一舒。許是冥冥指引,許是舊事難忘,母妃仙逝後,他曾在這裡度過他最後一段無憂的童年,也不知光景是否還如舊。

  沉重的殿門打開,日光一束,幽然破入。

  一腳踏進門檻,他怔在了當地。

  所有器飾用具被撤得一件不剩,地面上滿布奇詭繪紋,空蕩蕩的殿堂里,一盞盞水晶罩下燈火如豆,如一隻只不寐的眼睛,環繞巨大圓座呈放射狀鋪開,齊齊陰視著不請自來的訪客。圓座中心,一把長劍懸置其上,在幽弱昏光凝聚的朦朧團影里明彩煥煥,似要隨時斬開這片混沌燈霧而出。

  這是……什麼?

  成玄策目瞪口呆,腳下渾無知覺地挪到了圓座前,一點一點伸出手去,指尖觸入劍身光霧,倏覺一冷,身上一個戰慄,突然回神。視線松落,這才發現中心劍尖所指處,放置著一隻錦盒。

  他低頭拿起錦盒,打開,從裡面捏出一團髮絲。

  髮絲細軟纖柔,像小動物的幼絨,帶著淺淡的黃色,不難辨認,是孩子的胎髮。胎髮蜷成圈環狀,乖覺幼弱的模樣,它在孩子的頭上時,定也承過母親的愛撫,偎過至親的柔懷。

  成玄策捏在手中,嘴唇微微顫抖起來,表情似哭似笑,心間波瀾層層迴蕩——他已知道了這是什麼。

  這是他自己的胎髮,曾被陳貴妃細心收起,妥善保存,如今卻被人用來布置陰害他的邪陣。

  母妃呵,你泉下有知,可會難過麼?

  那一卷胎髮被他扣在手心,手緊攥成拳,重重捫在了胸間。

  「殿下!」

  聲音從後傳來,一同到來的,是一道玲瓏身影。

  「殿下,你沒事吧?」晏飛卿緊張地扶住成玄策微抖的身體,無意間一擡頭,驀然驚愕。

  這把劍!

  很近的距離,足夠她仔細端詳。不錯,這就是她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殫思劍,想不到竟在這裡!

  眼神頓時閃亮,她還沒來得及完全露出驚喜笑容,便聽身邊太子低聲道:「我沒事,這裡陰冷,先出去。」

  晏飛卿見他臉色不太好,不由有點懸心,當下無暇別顧,趕緊扶著他出了殿去。

  成玄策走出來,心情逐漸平復,回頭看了看身後雕龍繪鳳的宮殿,招來旁邊候著的小太監吩咐道:「把這萬壽宮給我封了。」

  「是。」

  幾個小太監說干就干,麻利地關門貼封條上鎖。晏飛卿一看這情況就急了,忙道:「為什麼要封宮?」

  成玄策低頭看了看胎髮,收進袖中,有口無心地答了句:「本宮想封就封,要什麼理由?」

  「可是,連我的劍也一起封住了啊!」

  「劍?」成玄策一愣,繼而明白過來,眼神沉了沉:「那種害人的東西,封了更好!」

  「可是……」

  「殿下,」內侍快步近前,「啟稟太子殿下,殷丞相求見。」

  「來得好!」成玄策冷厲一笑,「我正要找他算帳!」

  袞龍繡袍一甩,逕自去了。

  《列國志·北桓志》:乙巳年冬,桓王病歿太微宮。王后殷氏召太子入見,太子不從,後遂髮禁軍圍東宮,太子使人告急於丞相,丞相不應。當是時也,鎮西將軍郁欽鴻入朝,聞東宮事急,率所部往救,東宮圍遂解。太子欲治丞相罪,丞相謝曰:「臣死不足惜,恐有累太子德名。」時王后暴斃,眾疑太子所為,議論紛紜。太子恐增議論,終釋丞相。王停靈十五日,葬郊陵,太子玄策立。

  晏飛卿好生鬱悶。

  宮人們都不理解,太子甫繼位,忙大喪,忙接見宗親,先王還未入土,後宮還未封立,卻先忙裡偷閒地賜了她個美人,位份低歸低,可也算是殊榮,她倒好,整天愁眉苦臉,還有什麼不稱意的呢?

  面對一眾嫉羨眼神,晏飛卿很無奈,宮中人雖多,卻沒一個能讓她吐苦水。她越待越胸悶,於是請了個恩旨,打著幫忙的旗號,迴轉東宮散心。

  東宮也正里里外外地忙,晏飛卿圍觀了一會兒,意識到自己插不上手,索性撒開不管,隨腳往邊上走。天色陰陰,高矮樹木都沒什麼精神,呆呆地杵在那裡,任由杈上的鳥巢結了一顆又一顆,晏飛卿看得想笑,視線一轉,忽見前面的走廊上,青竹鳥架子空空地晃著。

  「晏姑娘?」

  男子親和的聲音從後響起,晏飛卿回頭,是軒平。

  「你的小鳥被人偷啦!」她指著空架彎著眼睛,不知道是在替他著急還是幸災樂禍。

  「哪能呢?」軒平輕笑,「它只是自己飛出去透透氣,你看。」他曲起手指抵在唇邊,悠悠吹了聲口哨,不多時,便聽得空中一陣撲稜稜,那隻尾羽燦金的漂亮鳥兒飛入院來,自行棲在了架上。

  「哎呀好聰明!」晏飛卿讚嘆不已。

  軒平抓一把飼料,一邊餵著鳥,一邊不經意地問她:「遇到什麼煩心事了嗎?」

  晏飛卿被他察言觀色的本事驚了驚,愕然地看向他,佩服之餘又有點懊惱,暗想這些人怎麼一個比一個鬼精,以後還是離遠點的好,不然跟他們在一起,總有種「自己是白痴」的錯覺。

  「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就是為了一把劍。」

  「劍?」

  「嗯。」

  晏飛卿好不容易遇到個善解人意的對象,便全數傾吐了出來,長出一口氣,問軒平道:「現在萬壽宮被封,我沒法進去,太子又根本不樂意聽我提起這事,可怎麼辦啊?」

  軒平搓了搓手心裡的鳥食,沉吟片刻,道:「你不如去問問千機公主。」

  「千機公主?」

  「殿下自幼喪母,親情疏淡,最寵愛信任的只有千機公主。如今后妃未立,內宮想必是由千機公主代為料理,萬壽宮的鑰匙應該也在她那裡。你要是怕惹煩殿下,不如直接去找她求情,也許她肯幫你。」

  弘恩寺。

  千機公主回了王宮,禮物卻仍是日日不斷地送到禪房。

  小太監放下箱籠,矮身行了個禮:「大師,我們走了。」也不等房中人答話,生怕被叫住似的,忙不疊地拔腿跑了出去。

  慧舟無語地望著房門前揚起的一溜灰塵,半晌回過頭,叫了聲:「師父。」

  鑒深掃了一眼那箱價值連城的寶物,突然站起身來:「我們走。」

  慧舟被這突如其來的指令阻隔了一下思路,有點發愣:「師父要去哪裡?」

  「回曇林。」

  「啊?」慧舟扁起嘴,圓亮烏黑的大眼睛裡寫滿失望,「不是說不急著回去嗎?」好不容易出來見識一下新鮮世界,他實在不太情願早早回去。

  「千機公主身份特殊。」鑒深道,「新任桓王是她親兄,眼裡必定揉不得這顆沙子。若不快走,你我師徒,只怕將要大禍臨身。」

  慧舟這回不笨,明白了他的意思,卻又很費解:「師父前幾日不是才開導過她嗎?難道……」

  鑒深搖頭,緩步下座,踱至那口箱子前:「你看她送的這些珍寶,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貴重。她的痴念,是不減反增啊!我留在此,只會徒然增長她的希冀。」

  慧舟辯解道:「也許不像師父想的那樣,她是為了供養三寶呢?」

  鑒深回過頭,向他笑笑:「你信麼?」

  慧舟一下鬧了個大紅臉。也是,連自己都能看明白的人心,又怎能讓師父自欺欺人?

  「去收拾吧。」鑒深替他理了理項上的珠鏈,語調平和地安撫:「出來這麼久,也該回去看看諸位師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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