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但為君故
2024-09-14 13:01:01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三章但為君故
百草居。
聽名字就知道是個藥鋪。
這藥鋪名字雖俗,名聲卻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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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安城裡的男女老少,誰沒個頭疼腦熱的時候?都是尋常百姓家,生計尚且不易,又怎肯為了一點小災小病四處請大夫?多半自己扛過去。抗不過了,方才去抓點便宜藥對付一下。別家鋪子裡,抓藥便抓藥,偏這百草居的老闆,卻是個話嘮。哎您什麼病?看您這症狀不像呀?若是恰好趕上店裡閒,還愛順手摸個脈。
久而久之,全城人都知道了,百草居抓藥送大夫。雖說就以這種看病方式,小病不看也可,大病看也無用,但客人們高興呀!反正藥價也不更貴,若是買的多還肯便宜幾文。於是後來病人都愛往這兒溜達,口口相傳之下,竟也成個名店了。
店中匾額高懸,不是「懸壺濟世」就是「杏林世家」,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醫館。老闆站在櫃檯後,一手拿著秤,口沫橫飛地絮叨:「藥不能亂吃!您這就是外感風熱,聽我的,拿著這包夏桑菊,夠您喝一月!包管藥到病除!拿好啊,您慢走!」
這邊剛送走,那邊又來一個。
「嘿您要點啥?」
「五味子。」
「五味子在那頭。小豆子你帶他過去!」
「哎!」
才打發完,還沒來得及歇一口氣,迎面又走進來個婦人,身旁跟著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
「哎喲顧娘子,好長時候不見吶!這是小昀?都長這麼大啦?真俊!」
老闆誇讚連連,少女抿唇微笑不語,只是拿眼望向婦人。那婦人笑道:「小昀要是有這麼聽話,我可就省心了!這是我們家老代的徒弟。阿陵,這是何老闆。」
少女亭亭地站在那裡,客客氣氣地喚道:「何老闆好。」
「你好你好!」何老闆笑眯了眼。
這少女自然便是上官陵。
自打君九蘭過世,她便跟著代長空一家生活。師娘顧紅顏,醫術精絕,江湖人稱「紅顏俠醫」,名望不輸代長空,可惜在傳人上頗乏因緣。曾經試圖將自己唯一的女兒代小昀培養成接班人,奈何代小昀生性好動,又很愛玩弄槍頭箭簇飛刀弓弩等頗具破壞性的物什,把她走南闖北搜羅多年的珍藏幾乎毀了個全軍覆沒,醫道上仍沒有半點開悟。
正在心灰意冷一籌莫展之際,代長空帶回了上官陵。她一見這女孩,就知道是棵好苗子,如此氣定神寧心如止水,俠醫傳人非她而誰?於是花了老大力氣將人搶過來收歸帳下,費盡心血全力栽培,結果大失所望。雖然上官陵學得很認真,但似乎在醫術上確實沒有太多天賦,任她怎麼開導也只停留在江湖郎中的水平,不要說俠醫傳人,連個醫館都進不了。
顧紅顏無可奈何,只能感嘆命該如此。好在上官陵懂事體貼,常常主動陪她采方尋藥,倒讓她稍感慰藉。
上官陵扶著顧紅顏在客座上坐下,何老闆隨之在對面落座,樂呵呵地開口:「顧娘子幾時回來的?這次打算住多久?」
「前日才到,回老宅里看看。採買點東西,明天就走了。」
「這麼快?」
「本來也是路過,顧家都不在這兒了……」顧紅顏笑笑,「哦,差點忘了正事。您這兒的三七還有麼?幫我稱幾兩,剛好明兒帶走。」
「哎唷這可不巧!」何老闆突然苦下臉,「您早些來倒好,現在別說幾兩,就是一錢也沒有!」
顧紅顏詫異揚眉:「您可別誆我。」
「我誆您做什麼?您是老朋友了,還不明白我這人?我幾時騙過客人?」
顧紅顏見他模樣誠懇,也不打算為這點小事爭纏,點點頭站起身:「那行,我上別家問問。」
「您上別家也沒有!」
「怎麼?」顧紅顏好笑地回頭,「您不做生意,還不讓別家做麼?」
「不是這麼回事!」何老闆急得頓足,「我有那麼缺德嗎?是這幾天官府徵收了許多藥,三七這些外傷藥更是全都收光了,這會別說是紀安,您就是找遍整個容國,恐怕也只能在府庫里找著!」
顧紅顏和上官陵對視了一眼,都有些意外。
「官府收藥做什麼?」
「供給軍需呀!您還不知道吶?上月底大王親旨,鄭將軍率軍南下,攻打連越去了!」
上官陵臉色一變:「連越?」
連越雖非她的母國,但畢竟曾養育了她六年。那片文風蔚然的土地,見證過她的歡喜,也埋藏過她的眼淚,現在卻被迫捲入戰禍……即便而今身已遠,一旦聽聞,又焉能絲毫不動容?
代長空是連越人,既然打仗,容國是不便繼續待了,連越卻也不能回。只好往西邊去,出邊境,去昭國。
昭國好歹是安寧的。
豈止安寧?簡直安寧得過頭——這是四人走進臨臯之後的第一印象。作為昭國的王城,安靜成這個樣子真的很不符合身份。
「這是所有人都沒起床嗎?」代小昀在旁邊抱怨。
直到走過西市,他們才恍然大悟。
與外面的冷清截然不同,此地人山人海。乍一望去,仿佛全城居民都堵在這兒了。
「前面的幹什麼?看不到了!」
「別推別推,我這兒抱著孩子!」
「又踩老子!你他媽長沒長眼睛?」
里三層外三層,鬧哄哄,烏壓壓,摩肩接踵,人疊著人,腦袋擠著腦袋,都在奮力往前湊。代小昀一見這場面就來勁了:「這麼拼命?得是有天大的熱鬧!」一把拉起上官陵,不管不顧就往裡沖。
顧紅顏在後面急得直喊:「你們小心撞著!」扯著代長空,匆忙跟了過去。
好容易擠到里圈,打眼一望,竟然是在——殺人。
上官陵這一看清,心底便是一震。
她不是沒見過殺人。
江湖中不乏仇殺之事,她自己雖沒殺過,但血總是見過的。不過江湖上那種殺法,情仇生死一瞬間,和這種有時間、有儀式、規矩井然的方式比起來,給人的感覺好像又不大一樣。
代小昀也是頭回見識這陣仗,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裡有些後悔亂趕熱鬧,不大舒服地皺起眉頭,下意識往上官陵身上靠了靠。
她比上官陵歲數還小,向來就如妹妹一般,上官陵見她如此,便擡手輕輕攏住她的肩頭。
監斬官坐在令桌後,斷頭台上綁著個身穿囚服的女子,青絲凌亂,頭低垂著,看不清面目。
日頭漸漸升高了。上官陵望望左右,正思量如何逆著人流退出去,忽聽身後傳來幾個響亮的說話聲。
「真是新鮮!我活了大半輩子,看了無數次砍頭,還是頭回看見砍娘娘的頭呢!」
「就是。你說這女人,不好好當她的妃子,攪合什麼國家大事?」
「財迷心竅了唄!要我說那連越的使者也是昏頭,大王不肯發救兵,就動起歪腦筋,賄賂寵妃吹枕頭風。不知道咱們大王最討厭女人干政嗎?這下好,不但自己要被驅逐,還連累了別人!」
「我看他們也是急得沒辦法了。被容國和長楊聯手攻打,換誰不得急昏頭?」
「其實我聽說啊,大王本來也猶豫得很,他們要是老老實實多等幾天,說不定還有戲。誰知……嘖嘖!」
「這就叫成敗興亡皆前定啊!連越這回是沒救嘍……」
上官陵聽在耳中,心內湧起一陣陣酸楚,連周圍何時安靜了下來都沒有察覺。正失神間,身畔代小昀一聲驚叫,飛快扭頭,將臉埋進了她懷裡。
俯首處,一地鮮血淋漓。
因是計劃著久住,便沒有尋客棧,借租了朋友的一所舊宅。忙忙碌碌半日,將各處打掃收拾得差不多,已到了晚飯時分。
院裡的空地上有一方小石台,正好供四人圍坐。飯菜雖然簡單,卻也鮮香可口,然而代長空夫婦和上官陵皆懷著心事,俱是埋頭顧自吃飯,毫無閒聊的興致。代小昀眨著眼,左看看爹娘,右看看陵姐,一肚子話憋得好不鬱悶。
「能進來不?」
門口突然響起一個喜盈盈的聲音。
四人轉頭一望,只見半開的大門邊,站著一個笑臉和氣的陌生婦人。
院裡幾人不明所以,一時都有些怔愣。顧紅顏猶豫著對代長空道:「好像是鄰居。」
「什麼叫好像?」婦人倚門笑嗔,「我是隔壁的王嬸,看您家今天剛來,過來問問有沒什麼需要幫忙的。」
「不用不用。」顧紅顏一面辭謝,一面起身讓道:「您進來坐吧!」
王嬸也不客套,大大方方走進院來,和夫妻倆拉起家常:「您家貴姓,怎麼稱呼啊?」
「我相公姓代,我姓顧。」顧紅顏道,「稱呼您隨便叫吧!怎麼順口都行。」
「這倆是您閨女?真好看吶!」
代長空一聽這些家長里短就不耐煩,揀著菜哼道:「好看不能當飯吃!」
「瞧您這話說的!」王嬸面露不贊同,「好看以後嫁得好,光彩禮就能收許多,怎麼不當飯吃了?」
顧紅顏輕笑笑:「她們都還小,談這些沒意思。」
「不算小啦!擱我們老家都可以說婆家了!對了,您家哪兒人呀?聽口音不是這裡的吧?」
「我們家是連越的。」
「哦喲!連越不是在打仗嗎?您家沒事兒呀?」
「沒事,我們走得早。」
「那您可真運氣!」王嬸拍拍胸口,吐了一口氣,「我聽說連越那情況挺兇險呀!仗都快打到孤竹了。你想那孤竹離建雲多近呀?連越這搞不好是要亡國呀!」
她話還沒說完,代長空的臉色已經難看得快要掛不住,顧紅顏一眼瞥見,忙含笑敷衍幾句,推哄著她出去了。
代小昀握著筷子,纖秀的眉打了個結:「孤竹不是咱家嗎?這麼說咱們以後都回不了家了嗎?」
「吃飯!」代長空斥了她一句,聲音卻不似平時中氣十足,莫名有些低啞。
上官陵默默無聲,看著碗裡的飯菜,忽然覺得難以下咽。
或許就如同文人志氣難伸時,喜歡借文抒憤一般,劍士心中鬱結,也常免不了借劍消愁。
月色如水,代長空在院子裡練劍。
以他的劍道修為,本來都不需要練什麼劍,隨心所發,自然招招中意。可偏偏今晚這劍,不管怎麼練都上不了路數。他練了半晌,越練越氣,索性一把扔了劍,坐在旁邊發起呆來。
一縷香氣飄過鼻尖。
他愕然回頭,原來身後恰好是廚房。可能是被勾動食慾心情變好,他微微露出點笑容,站起來三兩步跨進廚房。
桌上擺著一碟點心,代長空隨手拈起一塊塞進嘴裡:「娘子好賢惠!」
正在灶台旁忙碌的顧紅顏頭也不擡,對他道:「你少吃點,這是給阿陵備著的,她晚飯沒吃幾口,萬一餓了可以墊肚子。」
「小氣樣兒!」代長空笑起來,「我能吃多少?也罷,我這就給她送過去,免得回頭小昀偷吃了賴我!」
窗燈搖搖。
一抹剪影倒映在紙窗上,少女正提筆案前,俯首書字。
代長空推門而入。
「師父。」上官陵擡頭見是他,便擱筆起身。
「師娘怕你餓著,給你做了些點心。」代長空走過去,將手中瓷碟放在案頭,視線一掃瞥見桌上紙箋:「這麼晚,還在寫什麼呢?」說著順手就拿了起來。
「民女上官陵昧死奏聞昭王陛下……」
他本是無意間拿來瞅幾眼,一看見這行題頭,眉頭立刻一皺。略略讀了幾行,臉色驀然變了。
「這是什麼?」
「諫疏。」上官陵實言道,「連越不能亡。」
啪!
話音未落,臉上已著了一記耳光。
「這是你該管的事嗎?!」代長空驚雷般的聲音驟然在耳邊炸響,「我教你這麼多年,就只讓你學會逞能了是不是?你寫這些東西,是要交給誰?」
上官陵被打得懵了一瞬,迅速定了定神,清清楚楚地回道:「執符台可以代呈。」
作為昭國的薦閣,執符台不但負責選賢舉能,還兼管列國情報、民間議論的搜集,代呈一兩封諫疏從理論上來說自然不是不可行。
代長空聽她的意思,竟然還不是一時氣盛,連如何呈遞都考慮好了,剛壓下去一點的怒火騰地又躥高數丈。
「你遞上去又怎麼樣?國主大臣都無能為力的事,你一封諫書就能有用?!」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沒用?」
「還犟嘴!你是嫌命長嗎?非得把脖子伸到鍘刀底下!」代長空簡直氣瘋了,手裡的紙箋捏得粉碎,青筋盡數跳起,吼聲震耳欲聾:「我把你養這麼大,不是讓你這麼自輕自賤的!」
「阿陵不敢自輕。」上官陵一撩裙擺跪下,強自忍住漫至眼眶的淚意,「事有必為,難道因為畏禍就可以不做嗎?若是先生遇到這些事……」
「你和他能比嗎?!他聲名在外,天下人敬重!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丫頭,亂逞什麼英雄?!」
這裡爭吵聲太大,早驚動了顧紅顏母女,慌慌張張地趕過來,一見這情形都嚇了一跳。
「這是怎麼了?有話不能好好說?大半夜的,想把左鄰右舍都吵來看你發瘋?阿陵跪著幹什麼?地上涼,小昀還不快去扶你姐起來!」
「都是你慣的!她現在無法無天,讀了一點書,就把自己當天王老子了!把她那些紙筆都給我收起來,不許她再亂折騰!」
狠狠一摔袖子,怒沖沖地出去了。
上官陵緊抿著唇,胸中一陣氣血翻湧,夾雜著絲絲痛意。
先生,你教我聖賢書,教我經綸術,教我臨義勿茍免……如今,我卻連你一片埋骨地都無法保全麼?
這一夜過得昏沉。再睜眼,天際已泛魚肚白。
代小昀起了個大早,躡手躡腳地摸到隔壁窗前,敲了敲窗欞。
「陵姐,你沒事吧?我爹就那臭脾氣,你別放心上!」
她素來不擅長察言觀色,昨夜太晚,又一時沒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都沒有好好安慰陵姐,現在回想起來,卻很有些過意不去。
窗子一開,探出一張微微含笑的俊麗面龐。
「小昀,可以替我做件事麼?」
代小昀見她神色如常,這才舒了口氣,忙問:「什麼事?」
「幫我偷一套師父的衣裳來。」
代小昀疑惑地歪頭:「做什麼?」
上官陵眨眨眼:「偷來你就知道了。」
代小昀嘻嘻一笑,頓時煙影無蹤。沒過一小會兒,又折回窗前,手上多了一疊衣裳。
「多謝小昀妹妹。」上官陵接在手中,「等我片刻。」
窗子啪地合上。
代小昀好奇,托著腮坐在台階上等候,也不知是不是起太早的緣故,坐著坐著便打起瞌睡來。
正在朦朦朧朧間,忽聽吱呀一響,有人步出房門。
她一下就醒了,跳起來一轉身,立時瞪大了眼。
面前少年巾帶束髮,素淨布衣,手持佩劍,翩翩然走下階來。
「陵……陵姐?」
「噓——」上官陵豎起一指,靠近她輕聲道:「我要悄悄出去一趟,別讓師父知道。」
代小昀壓著嗓子笑:「原來你也有不聽話的時候。」
她一貫乖巧不起來,遇到這種事尤其興奮,巴不得摻一腳,當下二話不說,立馬拉住上官陵往大門跑。
「哪裡去?」
身後陡然一聲厲喝。
代小昀剛把門打開,一聽這聲音頓時就懊喪了:「爹!」
「找你娘去!」
代長空並不看她,僅盯著上官陵,雙眼通紅:「你打定主意了是不是?」
上官陵默然了一瞬。
——也只是一瞬。
「是。」
「好好好!」代長空幾乎氣笑了,連道三個好字,卻什麼都沒有再說,緩緩舉起手中劍,低沉地吐出兩個字:「拔劍。」
上官陵不語,目光垂下,落在劍上。
殫思。
為誰而思?
她終究沒有動。
代長空的臉龐越繃越緊,一字一頓地重複著那兩個字:「拔,劍!」
上官陵依舊佇立不動。
她的劍法是代長空一手所教,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肯主動對師父出劍。
劍光倏然。
上官陵神色一凝,腳下卻分毫未移。
代小昀一聲慌叫:「爹啊!」
劍鋒凜冽,直刺上官陵眉心。
卻又倏然停住了。
半寸之遙。
上官陵臉色蒼白——她不是不怕死。
只不過在本能想要逃遁的一剎那,思想卻緊緊拉住了她:師父既是因她自輕性命而憤怒,又豈會真的對她痛下殺手?
她知道師父現在的眼神,必定失望又傷心,她不敢看。低垂著視線,嘴唇微微翕動。
「阿陵……不願先生泉下無安,更不願師父故土難回。」
死生可畏,奈何恩情深重。
代長空瞪視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喉頭暗暗一哽。
「我管不住你。」
他低嘆了一口氣,撂下這一句,頭也不回地走了。
上官陵站在當地,半喜半悲,良久,終是轉過身,舉步邁出了大門。
早市已經開了,長街喧沸,人來車往。視線越過人家的牆坯,可以望見點點梅紅。
令她想起孤竹的顏色。
一帶青山一帶水,四時風物如詩如畫,又怎甘心讓它遭受焚玉之災?
何況——那是你長眠之地。
後世的人們,每每樂道於這位巾幗名相年少時,如何存亡繼絕心懷天下。但其實那一刻,徘徊在她心頭揮之不去的,不過是先生溫潤的笑眼,和君山上傲雪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