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2024-09-14 12:53:51
作者: 蘭萋萋
第84章
秋走了,第一場雪落下。
柳花寒在湘盈殿中困了四年。
自裴凝鶯坐上端嬪之位後,柳花寒被囚在湘盈殿,沒有奴僕,沒有飽餐。
生不能好生,死卻又死不得。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柳家二小姐,年到三十不曾拿過掃帚,不曾洗過一件衣裳,從小錦衣玉食,飯來張口,衣來伸手。
而今,偌大的宮殿,只有寢殿沒有落灰。
在方揚前去探聽紀家後,又有許肆頂上,成日盯梢。
柳花寒眼神麻木空洞,沒了早些年的傲骨。
裴凝鶯不會來見她,更不會放過她。
她現在信了,裴凝鶯錙銖必報。
花窗外的雪還沒有堆積起厚度,寒氣卻已經將柳花寒的手凍僵,四年來,天上地下的待遇叫她無法適應,雙手長了凍瘡,一到冬天便開始發痛。
她坐在窗邊,長久地遙望皇宮之外的漫天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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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亶被捕後跟著回了京,下了詔獄,死死鎖在最裡間的地牢。
暗不見光的地牢陰森潮濕,蟲蟻四爬。
謝亶對此,並沒有害怕,反而越是對他上刑,他越興奮,興奮到癲狂。
直到今日,第一場雪落。
他並不知道外面下雪了,他甚至分不清自己被關了多久。
謝亶的刑法各樣,只要不丟了性命,什麼樣的招都給他上了一遍。
上完刑,謝亶照舊自言自語,只不過,今日提到了裴凝鶯。
他道:「我這一切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裴凝鶯,裴凝鶯不識人心!只要裴凝鶯願意,我寧願再花十年、百年,為她建軍立隊,帶她離開衛國!」
他幾乎要痴瘋過去,沒人聽他講話。
方揚什麼也沒說,將鐵鏈的機關拉起,讓他整個人都泡進水裡。
「不要上刑了,給他來個痛快。」仇凜英神色陰冷,半眯著眼看謝亶。
謝亶一聽,掙起了鐵鏈,「是你!仇閹狗!是你迷了裴凝鶯的心!」
他笑起來,笑得瘋瘋癲癲,笑聲傳徹詔獄。
方揚上前。
刀劍入腹,穿透衣料。
鐵鏈一陣響,這間牢房再也沒人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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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夾雪,滴在身上刺骨寒涼,菱荇殿院裡最後一株紅月季謝了。
浮桃坐在耳房裡的通鋪上,翹著小腳,專注看著沉葉寫案冊。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兒,浮桃看過來看過去,只看出一句話:沉葉當大官咯!
浮桃彎彎眼睛,甜著聲兒誇她:「沉葉,我這麼早沒看出來你這麼厲害?」
沉葉壓了壓嘴角的笑,佯作嚴厲:「那是你的無知,我現在可是沉葉大姑姑了!」
浮桃咧嘴笑著,脫了鞋坐在榻上,抱著膝蓋,將腦袋擱在膝蓋上,「我跟你說個事兒,你可別告訴仇掌印。」
沉葉一邊寫字一邊說:「什麼事兒?神神秘秘的。」
浮桃壓低聲音,「我感覺主子好像在收拾東西!怕不是準備回鎮湖去。你說,仇掌印他能答應麼?」
她可不是沒見著,仇掌印成日跟狗皮膏藥似的賴在菱荇殿。
真是……被太后娘娘沖昏了頭腦的傻瓜掌印!
若主子要走,那浮桃是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仇掌印會如何。
沉葉手一頓,轉頭看向浮桃,「主子要回去?」
浮桃點頭,「估摸著是呢,要不然收東西做甚呀。沉葉,你若想留在宮,便留著,主子她不會說什麼的。」
沉葉神情凝了下來,她放了筆,思索了很久,才慢慢道:「主子鐵了心要走,仇掌印就算不答應也得答應。我倒是能適應宮中,活幹著也順手,若主子同意,我想留在宮中。」
浮桃笑:「嗯,主子定然同意的。」
她們不約而同地看向耳房的窗牖。
曾經,她們在這扇窗看見飛檐走壁的黑衣刺客,看見一身紫衣的高權手執牙牌,不允許她們發出任何聲音。
一切的憂愁、苦悶,竟都挨過去了,再回望時,竟生出許多釋然的暢意。
沉葉望向著燃著燈的寢殿。
寢殿內。
裴凝鶯其實沒收多少東西,衣裳什麼的都沒裝幾件,凡事從簡。
床底抽屜里的畫卷,她也沒拿。
仇凜英寫下那句話,可嘴上並沒有戳穿她,反而成了他倆心照不宣的秘密。
裴凝鶯自然是感念他的,但這也不代表她不會走。
如今衛軾長大了,可以獨當一面,創出獨屬於他的帝王傳紀。
而裴凝鶯這個太后夾在中間,就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了,再說,她再坐這麼高的位,限制了裴縱的仕途,又會讓衛軾不安。
她早該走了。
仇凜英當然可以留下,她也沒想過帶著仇凜英一起走,衛軾還需要他。
裴凝鶯盯著手腕上的蛇玉鐲子。
涌動的暗絲在燈下透著澤光,閃著危險而神秘的色彩。
倏然間,殿門一開一合,來人很快擁上裴凝鶯。
「你要走嗎?」仇凜英攬過她的腰身,將頭搭在她披散著的發邊。
不等她回答,他繼續說,「不走好不好?不走好不好……」
仇凜英反覆呢著,一聲比一聲急躁,一聲比一聲微弱。
裴凝鶯牽唇,帶起笑,她伸手拍拍他的背。她能明顯地感知到他穿得單薄,薄薄一層衣,甚至蓋不住他的體溫。
她道:「要走的。」
「為什麼?為什麼呢?你不是很喜歡給衛軾講故事麼?你走了,他怎麼辦呢?你不是很在意你哥哥麼?你走了,留他一個人在京麼?」仇凜英說這話時,聲音都開始抖了。
裴凝鶯從來沒見過他這般模樣,這般小心翼翼的乞求,不肯捨棄的貪心樣。
他攬得太緊,恨不得把她嵌進懷裡,兩具身體緊緊相依,嚴絲合縫。
裴凝鶯嘗試著擡手揉他的後發,「可是,我不能永遠占了衛軾的權,也不能阻擋哥哥的道路,衛軾有你,他信你,我也信你,你不是奸詐的掌印,你只是手段比旁人要狠一些,對罷?」
「我想回家,想家人,想祖奶奶,想姐姐,還有阿錦。」
她的話語並沒有撫平仇凜英,反而她越說,他越不可控。
仇凜英將她推坐到床邊,跪在她腳步,一遍又一遍,反反覆覆地抓著她的手,去覆他的臉。
他垂落著睫毛,眼下的陰翳顫抖,很輕地開口,「那我呢。」
「什麼?」
他說得太小聲,裴凝鶯沒能聽清。
仇凜英擡眸,黑瞳微動,「那我呢?你一點也不在乎我怎麼想,你說走就走,毫無留戀。那我呢?我到底算什麼呢?」
他打心眼裡認為,她不如一早就將他去職革命,省得再有今日。
仇凜英不能跟裴凝鶯走,起碼要等到衛軾加冠後,他才能走。
衛軾可以親政,但到底人小年幼,天底下那麼多人覬覦著皇位。
面對仇凜英的質問和斥責,裴凝鶯無話可說。
離衛軾加冠成年,還有五年。
可她一刻也不想待了。
她有幾個五年,她能有幾個五年。
祖母呢?她也不清楚祖母還有幾個五年。
她只想回家,裴府里有家人,有她的至親。
是永遠濃稠化不開的血親家人。
裴凝鶯釋然地笑,收回了手,蹲下來,抱過仇凜英,「我們可以五年後再見。」
被她抱著的人,什麼都沒說,只是不停地抖。
裴凝鶯的後脖陡然一熱,漸漸的,越來越多的熱流從她的後頸流下,鑽進她的衣襟里。
她微彎唇,蹭了蹭他,「凜英,從前你會不會好奇我總是坐在菱荇殿鐵門那兒看什麼?」
仇凜英沒有說話。
她說:「我在想,宮裡到底是什麼樣子的,萬歲爺到底是樣的,呼風喚雨的貴娘娘當真那麼金貴麼?明天我還能吃上飯麼?今晚還能睡著麼?」
「我不喜歡菱荇殿這張床,因為我死在上面了,我告訴你罷,其實我是餓死的,你有次罵我是不是餓死鬼,還真讓你猜對了!」
「可我又捨不得搬走,我沒辦法適應別的宮殿。但我還挺喜歡直房的,很喜歡方廠公、高公公、許公公,他們都是我們的朋友,更是家人。但我最喜歡的是你,仇凜英。還有,你不要哭了!堂堂司禮監掌印,怎麼能跟個小孩似的,怎麼都安慰不好?」
裴凝鶯蹲在床榻上,腿都麻了,他們這樣抱著的姿勢有些彆扭,可在這雪夜裡,又能很好的相互取暖。
雨雪霏霏,紙窗上搖曳著殿外的枯花殘影,泛著淒韻悲涼的氣息。
許久,仇凜英終於開口了,聲音啞得快要聽不清,「鐲子你帶走罷,扔還是留,都由你定。五年,若在鎮湖有所心儀之人,你便向前走,再也不要回頭。五年後,我會自請削官,若屆時,你沒有心儀的郎君,我就會偷,就會搶,你再想丟開我也不能了。」
他早知道裴凝鶯是什麼樣的人,他絕不可能留得住、困得住她。
裴凝鶯終將為了她所嚮往的日子飛去,不惜一切代價。
他很清楚,她並非不在乎他,而是比起愛恨糾纏,她更在乎她所念所往,寧可剜心剝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