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池
2024-09-14 12:41:43
作者: 為衣山人
懸池
「事到如今,你難道還以為自己能走?」戚筠與他僵持著,不肯讓出路來,「虞州與南厲皆與朔北為敵,我的傀儡,還有呼延灼手下精銳,朔北大軍必定全軍覆沒,你的言梔也會被馬蹄活活踏死在草原,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江潛哂道:「自視過高可不是件好事,你小看了朔北,也小看了言梔。」
「是麼?」戚筠亦笑,「他又有什麼能耐值得你們幫襯寵愛?不管如何,今日都是他的死期。」
江潛猛然揮刀,停在戚筠肩頭。
戚筠略笑笑,身後大軍行進腳步橐橐猶如擂鼓,是數不清的虞州兵,褚玄暉身為首領,並未一馬當先,只駐足笑睨著朔北大軍砍殺傀儡,好似困獸。
「就算他們能殺盡傀儡,也沒有力氣提刀面對這二十萬兵卒,虞州的戰力可不比朔北弱,言梔困在草原,早晚得死,」戚筠歪著頭瞧他,玩味十足,「我給你指一條明路,放下鳴澗隨我走,我需要你的腦子為我所用,籌碼便是......我留他一命,如何?」
「荒唐。」江潛依舊緊握長刀。
戚筠沉吟片刻,佯裝愁容:「可是只有我能解蠱毒,這又如何是好?」
「解開蠱毒,讓虞州退兵。」江潛冷冷道。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戚筠頓時卸下偽裝:「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談籌碼?」
江潛突然收回鳴澗,望向遠方:「讓我考慮一二。」
「好,我給你時間。」二人相對而戰,片刻,江潛好似覺得朔風太盛,轉過頭去,他看著戰場一片狼藉,趙醒、魏階仍帶兵拼殺,褚玄暉立在東方並未有所舉動,傀儡倒了又起。
自南方遽然發出騷動,行軍聲愈響,戚筠以為是褚玄暉擅自行動,猛然望向東方時卻發覺他們並未有所舉動,四下顧盼,略顯慌張,心想難不成是邕州,宣翰殺出重圍?不可能,想來是南厲陸氏。戚筠此番想著,正放鬆警惕,卻見江潛突然拍馬提韁衝下高地,戚筠猛然察覺異樣。
血霧瀰漫,他決眥欲裂,突然從大霧中衝出一匹白馬,一騎絕塵,馬上之人正是年過古稀的恭叔霖!
「你在拖延時間!」戚筠驚覺,側首時江潛已然不見蹤影。
恭叔霖怎會來此?戚筠呼吸猛然一抽,揚鞭直追江潛去,見二人已然會和,又不自覺拉緊韁繩,停駐原地。早沒了笑意,更多是源自骨髓里的畏懼。
「恭將軍,」江潛慌忙勒馬,「言梔被困伊氏草原,我得去幫他!」
恭叔霖的軍隊如漲潮般碾進戰場,戰力強盛,為主將們騰出喘息的空子,趙醒與魏階便立刻也圍了上來。
「我和你一起去。」恭叔霖道,神色堅毅非常。
江潛對朔北的情況心如明鏡,恭叔霖軍隊的加入也只是勉強支撐罷了,但他同戚筠關係非同一般,逗留朔北總會有轉圜之機。「我一人足矣,朔北需要你。」江潛搖搖頭,尚未來得及夾緊馬肚,卻被恭叔霖搬住肩頭。
魏階調整好呼吸,道:「虞州不會主動來犯,他們要的是褚玄暉的立場,此戰定有陰謀,虞朔本是同根生,不會殘殺手足。」她再沒力氣整理更深層的邏輯,只一股腦說出。
「我發現了,普通傀儡擊打四次便可,還有些強悍的至今未能破解。」趙醒一身血污,仿佛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恭叔霖見江潛一心只向北方,道:「我隨他去,大軍留給趙將軍。」
來不及道謝,趙醒向副將解釋傀儡弱點,重新投入戰場。
恭叔霖與江潛並行,卻不想戚筠攔在路中,他滿臉憂戚,連馬蹄也怯生生,「滾。」江潛焦躁不已,胸口火氣翻湧。
「爹......」戚筠看向恭叔霖,好似做錯事的孩子,恭叔霖冷不丁一瞥,便讓他冷汗肆流,脊背冰涼。
「帶路!」恭叔霖強硬道,戚筠肩膀微縮,悶聲在前帶路,而江潛急不可耐,見他讓開了路便拍馬而走,甩開他們二里地。
「陸氏怎麼會在邕州,傀儡是怎麼回事,怎麼又和褚玄暉勾搭上了,你想做什麼?」恭叔霖厲聲問道。
戚筠不敢看他:「爹,我哪有這麼大能耐,幾斤幾兩您不清楚?我做這一切都不過是想讓您功成名就,全身而退,我們父子倆找一處深山清修,一家人再不分開。」
恭叔霖冷笑一聲,再無回答。
江潛抵達伊氏王庭時言梔已然墜馬許久,他強撐著,扶刀站立,捂住肩頭血流如注的傷口,對面是略處上風的言桐,言梔目光如炬,死死盯著她,夷然不懼。血珠滑落青玉串,他緊握著刀重新舉起,卻因戰慄,長刀脫手而出,即將墜地。
「噔——」劣木手串與刀柄相擊發出聲響,江潛握緊雀翎刀向言桐用力一揮,頓時掀起一陣腥風,後者躲閃不及,情急之下召喚神兵,長劍破空而來,擋下一擊,待言桐站穩,她抖抖衣袍,卻顯出真身。
「江潛,你!」言桐還未說完,頓感一陣猛烈束縛自頸部而來,恭叔霖在她身後,義肢死死卡住她的喉嚨。
「嚯,神仙打架可不多見。」恭叔霖不知何時繞到了她的身後,言桐頓時警惕。
「你來了?」言梔見江潛趕來,頓時有了底氣,卻依舊往他懷中靠,捂著本不是那麼痛的傷口扮著委屈,「呼延臻迎戰雲歲騖和叛亂的部下,抽不開身去支援朔北,我也被纏住了脫不開身。」
江潛餘光掃了眼他,刀尖依舊指著言桐:「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好生做你的月神至尊,又來攪弄什麼人間風雲?」
「人間?人間從沒有能讓我覬覦留戀的,殺了你才是我畢生所願。」言桐絲毫不在意恭叔霖手中刀刃,強硬而出,短刀划過喉嚨還未飛濺出血卻已癒合,江潛拉著言梔向後躲避,頓時形式驟變,言梔貓腰抽出江潛腰間鳴澗,與言桐纏鬥。
「老頭!你去救呼延臻!」言梔喊道。
恭叔霖自知他是有意支開自己,便不再猶疑,上馬向不遠處的戰場奔去,長劍一橫頓時血光四濺,無數人頭落地。
言桐有法力在身,一招一式皆遊刃有餘,但她卻早已沒了耐心。
「不是說不用法力照樣能殺我?阿姐,量小非君子,你的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言梔迎招的方式拙劣不堪,漏洞百出,江潛既來了,他便不問生死,只求打個痛快。
言桐笑音惻惻,再攝人心魄的美貌沾了血污也變得狠辣不堪,「從父親說出你的身世,要我履長姐職責之時我便想著要殺了你,餘孽就該在玄沙北獄煎熬致死,豈可安享榮華!那本該是我一人的榮華!你多活一天我便多一天噁心!」
言梔一愣,疏忽之時利刃直指而來,被江潛強硬接下。
「幼時你我遊戲,歡快非常,那也是假的麼?」言梔緊緊握住刀柄,擺出守御姿勢。
言桐並未因他的提問而停滯片刻,眼中溢滿殺意,「歡快非常?每次歡快非常都是透頂的噁心!我沒有一天不想殺你!」
言梔頓時覺得自己落入一場險惡至極的漩渦,隨他的降生一同起勢,如今風頭正盛。
「那父親呢!父親的死......」
「他死有餘辜!」言桐殺紅了眼,「他纏綿病榻早已生無可戀!你可知有多少人覬覦他的位置?只有我才能勝任!」言桐揮劍迅速,逐漸占了上風,言梔只一味躲閃,而江潛顯然也有幾分吃力。
「你瘋了......」
「我沒瘋!只有把你們關在一處才有轉機!十八天,你伺候父親的十八天宮外風雲變幻你又如何知曉!只有將矛頭指向你,我才有機會就任月神,守住言氏血脈!我才是最適合的!」言桐聲音嘶尖利,江潛在瞬息中抓住破綻,刀尖拖曳風沙直向言桐脖頸。
「噔!」一把無形之劍輕而易舉迎住江潛動作,言梔僵立原地,瞧見陌瀟的身影驟然從席捲風沙中出現。
「師叔?你......」
陌瀟一揚手,神兵便召回掌心。江潛見狀攔在言梔身前,言梔這才發覺他身上早已傷痕累累,皆是為護自己所致。
「不必費力了,」陌瀟的雙眸中帶著與生俱來的悲憫,「你們沒有法力,不是我們的對手,江潛,你我朋友一場,便讓言梔同我回去,你在凡間做一謫仙,歷夠了劫便可重回月宮,為月神效力。」
江潛應聲冷笑,「我當你要說什麼,你我朋友一場,還不懂我的心思麼?」
陌瀟默默皺眉,不解道:「如今這形勢,你還有什麼其他法子麼?」
不遠處恭叔霖駐馬回韁,對身旁的戚筠說道:「那兩個都是貨真價實的神仙,青笮應付不了,我得回去幫他。」
「爹!」戚筠以身作擋攔住恭叔霖去路,「爹,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既是貨真價實的神仙,那斷然不能讓他們發現你,否則......」戚筠不必多說,恭叔霖便懂得他的意思。
「你可是罪仙啊......若非兒子費盡心機為您找來恭叔霖這具皮囊,這麼多年來又怎可讓您安然人間?」戚筠低聲道,如今他只一心規勸恭叔霖莫要輕舉妄動,「不是說好了嗎?我們要清修深山,以求長生。」
恭叔霖略有動容,他眉頭緊鎖,心中搖擺不定。
另一邊,言梔與江潛早已被另外二人強勢分開,各自迎戰,刀劍迸出火星,血光四濺,慘烈至極。
「您活到今日不就是為了去尋兄長嗎?哥哥下落不明,還不知是在天上地下,您莫要為了不相干的人自毀長城!」戚筠用著沙啞的聲音懇求,只差沖他跪地祈求。恭叔霖一時呆立原地,不知該何去何從,只覺精神一絲絲抽離身軀,思潮卻回到了另一個戰場。
那是他記憶中的戰場,比此戰慘烈,洶湧,從人間打上了南天門,殺盡凡人,再殺天上人,他的妻子有孕在身,卻下落不明,血漫過了小腿肚,他淌著血河,萬千神明與他對立,恨不得啖他肉,飲他血。
直到自己如野狗般逃竄四海,被砍了手臂,丟入玄沙北獄,苦等多年受到一人間孩童召喚,那孩子無名無姓,守著恭叔霖的屍體,用血在地上畫著陣法,祈求神明的降臨。自己終於等來了機會,他給那個孩子取名叫戚筠。
他恨透了戰場,更恨透了如野狗般被唾棄逃亡的日子,不如就此離去。
「走、走吧。」他深深嘆息,沒有瞧見戚筠如釋重負的神情。
「言、言梔?」江潛身軀一震,望著一旁倒地,以手緊緊抵住言桐劍刃的言梔,鳴澗刀墜了地,他小貓似的發抖。
「嘶......」言梔脫力委頓,劍即將刺入胸膛卻再次被手握住,掌心血流汩汩。
「言梔!言梔!」江潛急出了哭腔,長刀如何也劈不開陌瀟設下的法陣。
「不必費力了,人我得帶走。」陌瀟一塵不染,握住言桐冰冷的手,試圖從她手心奪過劍來。
「不能、不能走。言梔!不要睡!」江潛四下顧盼,卻始終找不到破綻,餘光猛然掃見遠方自顧離去的恭叔霖,心下突然萌生賭意。言梔目光渙散,自己不能讓同樣的事情反覆重演。
「戚懸衡——」
江潛跪倒在地,沙上印出血痕,他吼出那個名字的同時滴落淚水,不遠處的恭叔霖猛然一震,怔忡回眸。
「戚懸衡!!!」
倒地的言梔氣若遊絲,氣聲顫抖:「媽的......喊什麼戚懸衡?」
「戚氏餘孽。」言桐哂道。
忽地天空炸響驚雷,烈陽頓時黯淡,烏雲遮天蔽日,陌瀟身為司雲雨的雲中客,他伸手施法卻也無濟於事,驚雷滾滾,如同紫蛇吐信,黃沙驟起,好似天神發威。江潛慘然一笑,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你叫什麼?」天際傳來一道男聲,比江潛渾厚低沉,又不似呼延臻,卻亦能蠱惑人心。
言梔心中抽痛,眯著眼望那天雷。
「你叫什麼?」那聲音再問。
「言梔,言青笮。」言梔深深呼吸,冒血的手抹了把臉,臉上頓時沾了大半個紅手印,見陌瀟等人皆為那道聲音所震懾,言梔強撐著沙地起身,「你、戚懸衡,可我從不用這名。」
「你娘叫什麼?」他問。
言梔默了聲,他腦海空空,愣了神。
「你娘叫什麼!」那聲音如同雷鳴。
言梔猛然一個激靈,聲音乾澀卻又急切:「寧紓......寧紓!我娘叫寧紓!她是上古的公主飛升,是花神寧紓!我、可我從未見過她......」
那聲音不說話了,頓時大雨落下,戚筠在馬背上一動不動,馬蹄濺泥,身邊的人早已不見蹤影,忽然雷聲大作,白日墮為黑夜,電閃雷鳴照亮整個朔北,風雲變幻詭譎,陌瀟腦海瞬息閃過一個念頭,嗅著這一靈感,他遽然仰首,回想起了一段過往。那段血腥至極,整個天庭討伐一人的記憶。
「轟——」雷磔黃沙,一把明晃晃的刀刺破法陣,釘在了言梔身前,江潛解除了束縛趕至言梔身旁,陌瀟迅速擺好架勢準備迎戰。
言桐亦被陌瀟攔住了身後。
「這是......」言梔望著那把刀直發愣,不由被其吸引,伸手將觸之時,另一隻大手緊緊握住刀柄。
那人一身戎裝,斷臂的那隻袖子被綁成了繩結,他回眸沖言梔溫和一笑,二人竟有七八分相似。
「......戚予?」陌瀟怔忡道。
言梔瞪大雙眼,喉頭澀滯道:「你......戚予?」
戚予笑而不語,一手執刀,一手拉言梔起來,言梔扶著傷口好似搖搖欲墜,下一秒卻被江潛托住了腰,這一刻他感覺此生不再是倥傯流離,孤身一人。
「我是......戚予。」戚予緩緩道,亦是迷茫彷徨,百般酸澀悲喜閃爍眸中。
言桐雖受震懾,但依舊不肯作罷,長劍瞬息縈繞霽藍光輝。陌瀟察覺那一抹光亮瞬間按住了她的手腕,沖她搖頭。那可是以一人之力血洗三界的戰神戚予。
而戚予也正是因此想起言桐,他旋身眺望戰場,一片硝煙狼藉,除四人外時間皆停滯不前,偌大的朔北成了六人的戰場。
雷聲愈響,陰翳不散,閃電嗤嗤作響刺痛耳膜,戚予沖言桐笑嗤一聲:「神兵霜寒,你用還不夠格。」
言桐呼吸促狹,霜寒在手中竟重了幾分。倏然,戚予將長刀向天際拋去,長刀受電擊雷磔,竟懸於天地之間顫抖不止,仿佛是受天地較量拉扯。
「長刀懸池......出世定天地為之所撼。」陌瀟嘆道,回憶如今如潮水湧進腦海。
戚予伸出手,天已大暗,如同永夜,閃電乍如長刀試圖劈開漆黑混沌,層層雲涌如同海浪,焚燒飛舞的紙,誰知戚予此時緩緩吐露「懸池」二字,天隅瞬息寧靜,唯有懸池立於天地之間,刀刃閃著寒芒。
「招來!」
頓時天幕破裂,懸池如飛矢拖著閃電回到戚予手中,雙手握刀的那一剎那天地風沙遽然而起,下一刻,霜寒被攔腰斬斷,「噹啷」一聲墜在地上,刀光之中言桐被勁風削下一寸青絲。
陌瀟見狀不妙,瞬間張手施法,抵禦戚予下一擊時也同風沙散去。
言梔見二人離去方才鬆了一口氣,喘息之餘還不忘罵一句「膽小鬼」。
戚予回眸,將懸池一拋,言梔伸手接過,以刀自照,是滿臉的鮮血與前所未有的堅定,他笑,眸中閃著如烈火般不滅的勇氣,江潛的面容也照得見,失散復得的親人,永不離去的愛人,還有拋去仙途墜入凡塵的自己。
「戚懸衡,懸衡,懸衡而知平,這是你娘取的,她同我說過。」戚予有些恍惚,那已然是千百年前的往事,那時寧紓還未有孕,只是略提一嘴。
「......爹?」言梔還是有些踟躕。
「我是。」戚予看著言梔的雙眼,「哪都像我,唯有這雙眼像你娘。」
「我、我沒見過我娘。」言梔垂首輕笑,江潛退後一步,試圖將時間留給二人,誰知言梔突然抓住自己的手腕。
言梔恢復神采道:「爹!這是教我武學的先生,是蟾宮使,也是......我的愛人,一生共度之人。」
江潛愣了片刻,頗感動容,隨即反握住他的手,「他也是我一生攜手之人。」
戚予笑出聲來,搖了搖頭,又指向言梔的傷口:「結界片刻消散,這傷口若再不包紮,一會便要失血倒下。」
江潛猛然一驚,撕下衣角迅速為言梔包紮。
不遠處的戚筠心神不寧,早已黯淡,透體的寒,「爹......您也是我爹啊......」他乾澀開口,臉色蒼白,仿佛重回將死之地。
戚予側首遙望,又低眉,向言梔說道:「爹一會與你解釋。」他一揮手,陰翳四散,天際乍現光輝,懸池卻還在手中,而戚予又變成恭叔霖的模樣。
「爹,我們接下來......」
「轟!!!」
爆炸聲直催耳膜,言梔一陣頭暈目眩,回首時朔北炸出一道巨大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