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試
2024-09-14 12:40:12
作者: 為衣山人
比試
言梔出了帳,吩咐手下人將林隨意的行裝收拾妥當,一一放在帳中矮几上,是去是留皆由他自己定奪,待翌日言梔洗完了臉,有意無意般「路過」營帳時,林隨意已然帶著行囊策馬離去,帳中空蕩蕩,唯餘風鼓囊。
剩下的七日都是清一色模樣的過,每日巡視,飲馬,看將軍練兵,同將軍商議,言梔偶爾會騎著汀芒奔向東面的山丘,一路上那日拼殺的血味猶腥,孫澄音會指著地圖同他說方向,那邊是他最熟悉不過的故園——留州。
留州淪陷三十年,橫在草原與魏煦昭匍匐的土地之間,像一道屏障,也向是一個素來不受人寵的質子。
言梔也曾發問道:「草原人把留州稱為蘇赫巴托,那他們將自己看做齊國人,還是草原之民?」
孫澄音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後尷尬似的扯了扯嘴角,道:「想聽實話?我印象中的留州人,嚮往的只有最初那個啟國留州的名號,上萬鐵騎鎮守留州,百姓在草原上牧羊,從游京、池照來的商人每月既望會在城中的萬仞石壁下販賣綢緞綾羅,你知道萬仞石壁嗎?那是供前來遊歷的詩人詞手題字的地方。」
「留州說到底,並非是被人遺忘了的孩子,而是早已沒了家,歸往何處都是寄人籬下。」孫澄音看著東北方,嘆息聲中夾雜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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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他們路過此地,便再無此番模樣的交談,言梔常常有意無意瞟一眼孫澄音望過的方向,然後看看天,陽光燦爛的時候是沒有月的。
這日巡視回來,大營出奇的熱鬧,言梔從汀芒的背上下來,蘇迪雅正在向他們招手。
孫澄音揉著蘇迪雅的腦袋,道:「在這等著幹什麼?」
蘇迪雅跺著腳,氣得不行,拼命捋順自己被揉雜的頭髮。
「人這麼多,是有誰來了?」言梔牽馬回廄,嘴裡喃喃著。
「青笮——」
言梔下意識回眸,在陽光中漂浮著的塵埃間,是宣翰若即若離的身影。
「言青笮。」宣翰小跑至他身旁,拍拍言梔的背,撣下一身沙塵,「好久不見。」宣翰難掩笑意。
言梔笑道:「是啊,許久沒聽人稱我為青笮,方才還以為是出了幻覺。」
宣翰撓了撓頭,盯著言梔腰間雀翎刀扯笑道:「比、比武!」
「你與趙醒許久未見,況且長公主亦在帳中,怎的不去尋他們?」言梔納悶道,和他轉身回營,此二人的功夫都比言梔好上太多。
「沒意思,在裕都打過好幾年了。」宣翰放慢腳步,他的步子太大。
言梔正尋思著該如何推脫,卻聽宣翰的聲音在頭頂幽幽飄過,「你沒長高。」
言梔舉頭駐足,宣翰垂下腦袋,正好與他對視,孫澄音在一旁匿笑不止。
「我已經許多年沒長過了。」言梔陳述事實,他乃神仙之身,天上一月,地上也得三五十載。
這會輪到宣翰納悶了,他道:「你不滿雙十,怎會好幾年沒長個兒?」
言梔仰得酸痛,他捂著脖頸道:「或許是你太高,而並非是我矮了。」
「在我家鄉,這般身高的男子大抵是極為常見的。」宣翰若有所思,又補充道:「我出生在留州。」
言梔瞥了眼不遠處的孫澄音,道了句:「難怪。」
「難怪什麼?」
言梔向孫澄音招招手,又道:「宣哥哥,這是我的侍從,他也是留州人,刀用得不錯。」
孫澄音他鄉遇故知,宣翰見又是習武之人,二人眼神中都閃爍著光,不一會兒便熟絡起來。
言梔想著趁此刻溜回帳中,卻聽孫澄音呼喚,他極不情願地回頭。
只見孫澄音訕笑道:「公子,還請借刀一用。」
言梔輕笑一聲,取下雀翎扔給了他,道:「此乃神兵,不必憐惜。」
「是!」孫澄音得了令,笑容愈發難以掩飾,言梔方才轉頭便聽得刀劍相抵之聲,二人比試霎時引一旁士兵紛紛側目。
送走了蘇迪雅,言梔回到趙醒營帳中,卻見魏階同他相對而坐,臉色凝重。
「來了?坐吧。」趙醒撐著下巴,從地圖上挪開目光。
「今日外頭陽光正好,宣翰同我那手下比試,是難得的舒心日子,二位怎泄泄如此?」言梔不解,落座一旁。
魏階嘆了一口氣,將目光遞給趙醒。
趙醒撐著頭,頗感無奈道:「宣翰就他娘的一個傻子。」
「十萬兵,你瞧見沒有?一半是前年平南厲餘孽騷亂的傷兵,一半是半截入土的老兵,可用之人,五萬不足!」趙醒說著啐了一口,繼續道:「魏煦昭草菅人命,不顧朔北將士的死活也就罷了,親生骨肉尚且在此,竟如此狠心?」
言梔聽懂了話,哂道:「魏煦昭此人,若說是把殿下騙來朔北殺的,我也不奇怪。」他說完,看了眼魏階,道:「多有得罪。」
魏階擺了擺手,不以為意道:「不奇怪,我十八那年戰刑州,就是被父皇刻意遺落在那瓮城之內,他生怕我活了下來,褚殿卿再提聯姻之事,便想著殺了我堵他之口,只是他沒想到我有這番能耐罷了。」
言梔同趙醒不約而同愣了半晌,又聽魏階道:「包括父皇廢了魏籍的太子之位,本就是力挽狂瀾不得的,就如同我獨身至今未嫁人,年近三十了還在這戰場上替他殺人。」
「好了,」言梔淡淡道:「既來之則安之,各位要同宣翰那般樂觀便好了。」
趙醒喃喃:「宣翰是啟國臣,巴不得死了魂追故國。」
言梔見他倆傷景自憐如火焰輕微燃燒,不由心中煩悶,轉移目光看向帳外,卻覺得那陽光熾熱無比。
「那先前說的車陣還能用嗎?」言梔問道。
魏階道:「勝算小了許多,本可派混兵頻繁出擊,循序斬殺,但如今恐怕唯有死守,出擊也變得被動,除非......」
「除非什麼?」言梔轉回目光。
趙醒接茬道:「除非有援軍,離邕州最近的唯有虞州褚殿卿。七日前商討完,我與公主便派了手下親自去虞州向梁國公請安。」
「趙將軍和長公主的面子,他總得給一個吧。」言梔撐著腦袋,頗感無力道。
只見趙醒搖頭,說道:「褚殿卿是最難打交道,魏煦昭花了整整八年方才結下這一交情,功成名就後本該封他為異姓王,可褚殿卿卻回絕過去,甘願以戍守之名留在與留州唯有一溪之隔的虞州,他若派兵來援,那就不只只是談交情,而是要看他是否願意重新入世。」
言梔道:「此番看來,是別無他法了?」
「別無他法。」魏階道,「罷了,我去瞧瞧外頭他們比試,比試完同宣翰商議,讓他帶兵去熟悉車陣,事到如今了,沒有別的法子,縱然有,約定好的七日後戰,也來不及再改其他了。」
趙醒點點頭,示意她先去。
言梔待魏階離去後,側身架起二郎腿,摘下手串撚著珠子,道:「魏煦昭此番殺心太重,依他所見,若當朝公主與反賊媾和,恐怕難安明堂之上。」
趙醒擡眉笑道:「你想說什麼?」
言梔停下撚珠之手,微微向前探出身子,道:「王朝更疊,家族興衰,世間一切皆如潮漲潮落,此番朔北焦灼,他日裕都便能安然無恙麼?一切皆在將軍的一念之間,如今留守裕都的,除卻徐慕風,其他皆為追人啃骨頭的狗,不是狼。」
趙醒道:「你是要我拋棄朔北,趁亂殺回裕都?」
言梔揚眉道:「反賊就得有反賊的樣,不是麼?」
趙醒沉默過後,展顏道:「可這反賊的名頭是旁人扣來的屎盆子,我是要朔北,有朔北的大齊,不是裕都,更不是魏煦昭手下的這些爛泥地。」
言梔望著趙醒堅決的神情,兀自起身行禮,應道:「但願真如將軍所想,屆時戰勝戚筠,再談逆反之時,將軍還能想到如今此言。」
「你便能肯定,此戰必勝?此戰之後便無他戰?」趙醒在心中嘲笑言梔的天真,不諳兵家之事,只懂紙上談兵。
言梔輕蔑一笑,眼光追隨暖陽去:「在下並未想過除卻戰勝的任何一樁事,趙將軍要朔北,同我要殺戚筠,皆是勢在必得。」
面頰額頭上沁出的汗水就像是梅雨天檐下滴落的雨,孫澄音執刀的手還在輕微發著顫,他擦拭濡濕髮絲的清水,回到帳中時,言梔正巧披著披風,在燭火下翻看著一冊書。
「誰贏了?」言梔頭也沒擡,猶自翻開一頁。
孫澄音訕笑道:「從天亮打到天黑,許久沒這般歡暢過了,還記得什麼輸贏?」孫澄音說著,走到言梔榻邊坐下,「不愧是『雕弓一挽驚胡狼』的宣將軍,我都累趴下了,他還有力氣揮刀。」
言梔突然皺起眉,捏起鼻子。
「我洗過了!」孫澄音朗聲道,卻還少了些底氣,他擡起胳膊嗅了嗅。
言梔笑道:「哈巴狗似的,和那吃草的蘇迪雅一個樣。」
「瞧瞧這個。」孫澄音遞給他一個醜陋的布娃娃,「我給蘇迪雅做的。」
言梔嫌棄道:「棉絮都跑出來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誰會喜歡?」
孫澄音訕笑道:「從前小的時候,看著隔壁姑娘玩的布娃娃喜歡的緊,可娘親說什麼也不肯給我們做一個。我和我的兩個哥哥便只能整日漫山遍野的跑,回到家裡時又臭的不行,但水在留州可是稀罕東西,娘親捨不得水,也捨不得打,三兄弟在一個盆里洗,水都黑了還在搓。」
言梔挑眉道:「我是池照人,不去山上玩,整日泡在水裡玩。」言梔憑著猜測說道,他可沒有和夥伴跑山崗,擊水同游的經歷。
「想著便有意思,屬下活這麼大,只有到了裕都方才曉得什麼才叫游泳。」孫澄音躺在榻上,目光呆呆望著帳頂,陷在回憶里。
孫澄音咂咂嘴,道:「不過據說,這池照的女孩子各個皮膚細膩,能掐出水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言梔無心再看眼前書,他側過身盤腿坐著,道:「我姐姐叫言桐,她漂亮的不行,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女孩子,她時而溫柔似水,生氣來也會罵我,追著我打,但每次都是重重擡起,輕輕放下。」
孫澄音眼光一閃,道:「當真?你可知我瞧見你第一眼時,心中在想什麼?」
「想什麼?」言梔問。
「我想啊......你幸虧是個男人,若是女子,那定是禍國殃民,有讓人骨頭酥軟的能耐。」孫澄音越說越輕,越說著便越想笑,只敢從指縫裡瞧言梔。
言梔倒也不惱,柔聲道:「我姐姐在老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整日痴迷詩書,家裡還請了有名的先生來教她課業,她做的詩,畫的畫,在我們那兒可是千金難求。」
「嚯,當真這麼好?」孫澄音彈起身來,道:「打勝仗了,回去帶來給屬下瞧瞧唄,這美人常見,才女可是千載難逢。」
言梔睨著孫澄音,笑道:「我姐姐可是天上的折桂仙子,你想見便能見?」
孫澄音陪笑道:「是是是,公子是謫仙下凡,言小姐自然是仙女下凡,就瞧一眼,瞧一眼嘛。」
言梔笑而不語,垂眸望了眼燭台,許久不聽神仙稱呼,他反倒還覺得臉紅。
「公子說的,屬下都想去池照瞧瞧了。」孫澄音道,又重新躺回榻上。
倏然外頭號角聲乍響,火把瞬間連成一片,士兵蜂擁出營,擂鼓聲像是敲在了骨頭上。
言梔方同孫澄音下榻換衣,趙醒便兀自掀帳而入,他神色驚恐,喘著粗氣。
「戚筠,是戚筠。」趙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