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

2024-09-14 12:39:31 作者: 為衣山人

  刺客

  愈到年關,雲水的熱鬧便和著年味汩汩溢出城牆,來自四海八方的商販擠在雲水城中,他們的生意須得順順利利,雲水的糕點方能送至各州達官顯貴的八仙桌上,這一年才算是圓滿。

  何啟章執著蓋碗,撇去茶上浮沫,啜了幾口放置一邊,「各商戶的帳冊都收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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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上來了,收上來了。」侍人嬉皮笑臉遞上一本厚極了的帳冊,「只是、只是......」

  何啟章在手中掂量,便知這帳冊還是缺了幾頁,「只是什麼?」他的聲音倏然冷了下來,目光雖未掃至侍人,卻依舊壓迫十足。

  侍人強扯嘴皮,笑容十分難看,他小聲道:「只是還有一戶柳家,今年未繳足租金,進帳也比其他商戶少了一大截,如今嚷著不肯交帳,小的已經派人將柳家人綁來府中了。」

  「哦?」何啟章放下帳冊,面色陰沉:「不肯交帳?」

  侍人受不了他那幽深眸光,又將腦袋低下幾分,恭敬道:「是,那柳掌柜說,還在等一位客人,每每年關必定來他鋪中購置許多貨物,今年怕是有什麼事耽擱了。」

  見何啟章沉默,侍人又道:「這許多年,柳家何曾不是進帳最少的一戶,每至年關便橫增一筆,想必都是那人的功勞了。」

  何啟章冷哼一聲,突然緩緩笑了起來:「那這位客人當真是他的財神爺,還是他保命的貴人。」

  「誰說不是呢?」侍人訕訕一笑,道:「主子,還有一樁事......」

  「說吧。」何啟章摸出煙杆,拿著塊布片擦拭,那殘布像是從某個侍女身上撕扯下來的,擦完便嫌棄般丟棄腳邊。

  侍人壓低聲音道:「傳聞那柳家女也是小有名氣,這些年逐漸長開了,雲水中百姓都夸其是沉魚落雁。」

  「當真只是尋常小民,連誇人的詞都這般庸俗。」何啟章雖說著貶低的話,嘴角卻不自覺勾了起來,「便提來瞧瞧吧。」

  「是。」侍人暗暗鬆了口氣,小步離開廳堂,只留幾個侍女伺候茶水,他繞出院子正往地牢中去,卻不想迎面對上一人,被擋去了去路。

  「去做什麼?」陸相宜神情陰沉,朗聲問。

  「這、小的,小的是聽主子吩咐,這與公子無關。」侍人沙啞說道,他沒想到陸相宜會關心此事。

  陸相宜向前兩步,道:「那日我有塊玉佩落在了地牢,你帶我一同去,讓我將玉佩尋回。」

  「這、這怎得行?」侍人神色慌張,左右顧盼。

  陸相宜向前逼視,問道:「怎麼不行?」

  「地牢,地牢何等的陰森,煞氣重得不行,莫要衝撞了公子才是,公子要尋玉佩,小的幫公子去尋便是。」侍人抖著下巴,攥緊衣角向後退。

  陸相宜輕笑一聲:「我偏要一同去。」

  侍人呼吸侷促,雙手在衣袖上摩擦著,汗水仿佛擦不完,「這、這......」

  「這該如何是好?」身後突然幽幽傳來何啟章的聲線,侍人一哆嗦,表情愈加難看。

  何啟章踱步至陸相宜面前,執著煙杆吸了口,懶懶道:「地牢可不好玩,你還是去那雲溶江畔,雲水樓這些個地方吧,那才是公子哥玩的地兒。」

  陸相宜歪著頭,目不轉機地盯著何啟章,笑容慢慢浮現臉頰:「表兄哪是去什麼地牢,是去溫柔鄉吧?」

  「哦?」何啟章神色不變,語調卻微微上揚:「你也想去?」

  陸相宜強撐笑容,生怕自己露出破綻,便故作羞赧:「我,我從未見識過這些,也沒嘗過這其中滋味,不如兄長便將那柳家女讓給我,可好?」

  何啟章微愣,瞧著陸相宜的眼神忽明忽暗,心中又萌生出其他想法,「我當是什麼事,不曾想你是耽於柳氏美色,直說便是。」

  陸相宜撇過眼咕噥道:「表兄前不久傷了我師兄,不也是看在他長相端正,惹人喜愛麼?表兄已經有師兄了,何必再與我爭搶一個柳家女。」

  何啟章想起言梔,他白皙的臉沾染血紅,狼狽不堪的模樣偏生高傲的眼,令他瞧見便身心愉悅,想要撬開他緊咬的牙關,聽他狠狠道一聲「滾」。他壓抑住內心異動,故作平淡道:「那日你不計後果,硬闖來救他,如今怎的又為了一個柳家女便狠心拋了去?」

  陸相宜冷哼一聲,道:「從前不在雲水時,偶然欠了他一個人情,那日他的隨從特意來尋我,為師弟,又怎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他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何啟章,道:「如今,人情還清了,他的事便再與我無關。」

  何啟章像是在思量,隨即又擡起煙杆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霧繚繞在二人眼前。

  「好。」

  何府的院落中也有一片繁花盛開之地,陸相宜便將言梔安置在距離花園最近的房中,許多顯貴家中皆有這麼一塊地,無關外頭風雪,那塊地依舊郁郁青青,就好比謝聞枝的花房,還有他悉心照料的,謝疏林門前的花圃。

  言梔被孫澄音攙扶著,他已經能勉強下地走動,只是時常還需依靠身邊這個大塊頭的臂膀。

  「能行麼?」孫澄音擡著他的胳膊,將他穩穩放在一處石墩上坐著。

  言梔撐著額頭,道:「腿也沒折,手也沒斷,如何不行?」

  孫澄音打開酒葫蘆仰頭暢飲,又遞給言梔,道:「你又不是江湖人,腿斷了還能砍三人,小公子還是得好好修養才行。」

  言梔接過酒葫蘆,不知為何,眼前仿佛閃過江潛的身影,又將葫蘆還給了孫澄音。

  「又出幻覺了?」孫澄音蹲下身問他,伸出手在言梔勉強晃了晃。

  言梔應了一聲「是」,深深呼吸兩口,舊傷未愈,本就時常恍惚,又添新傷,言梔愈發分不清眼前真真假假。

  「等會還要應付何啟章,能行麼?」孫澄音撫摸他的頭,小心翼翼避開傷處,「若是吃不消就交給我,這是我職責所在。」

  言梔緩緩將腦袋從他的安撫中挪開,牽出笑來:「能行,你是謝聞枝的探子,又不是我的打手。」

  孫澄音還想說些什麼,言梔卻將手搭在了他的肩頭。言梔沖他笑了一聲,孫澄音瞧他傷病依舊,卻不同以往黯淡了。

  何啟章喝了些酒,不至於大醉酩酊,正好怡情,日落時分,他身後跟著兩個鼠相侍人,向著花園的方向去。花園不合時宜地散發馥郁清香,他眯起眼極力分辨是出於哪個方向,是出自那朵移栽的鮮花,從南方而來挨過了風雪依舊迷人。

  但他身上有酒氣,酒氣使得何啟章分辨不清。

  「主子,在那邊。」鼠相侍人小心翼翼地提醒,試圖將何啟章引去花園旁的廂房,奈何何啟章揮了揮手,徑直踏入□□當中,織金的裙擺沾了泥,腳下是他摧殘的花草。

  鼠相侍人只好在一旁恭敬等待,二人如出一轍的站姿,如同雙生子一般。

  「莫要跟來。」何啟章厭煩地瞥了一眼二人,隨即自顧自走著,二人唯唯諾諾應下,垂下頭不敢擡起。

  何啟章走路的姿勢好像一個醉鬼,分明只是小酌,卻醉醺醺,獨身一人,歪斜跌撞地走在□□上,寒風中,寒風吹拂他的髮絲,吹散他臉上的緋紅,他突然仰首掃見廂房半敞的窗子。

  言梔白如雪的胳膊上纏著同樣潔白的紗布,隱約的暗紅蔓延在布下,他正晃著手,側眸望著一樹臘梅。

  何啟章直愣愣地盯著窗子,言梔並未瞧見他,望著臘梅的雙眼瑩亮而又寂寞,像是衝著何啟章隱隱召喚,而那晃著的玉臂又好似繩索牽引著他的腳步。

  何啟章邁著跌撞的步伐,好似腳步也逐漸發燙髮熱。突然,手臂停止晃動,言梔怔怔地望著他,然後猛地退回屋內,「嘭」的一聲合上了窗子。

  「別、別走。」何啟章快步來到廂房前,猛烈敲響房門,又將耳朵緊貼著木門試圖掌控屋內之人的所有動作。

  「讓我進去,就看一眼,」何啟章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麼,他下意識脫口而出,「讓我進去,我不會打你,不會打你。」

  他表情猙獰,良久,又突然緩緩地笑了:「你不開門,我就自己進來......你還傷著,可我的隨從還在門外。」他說完後,門內似乎響起一陣不安的腳步,越來越響,最後停在不遠處。

  門吱呀呀地開了。何啟章會心一笑,上鉤了。

  門縫中露出言梔膽怯的雙眼,何啟章趁機將腿抵在間隙,強行掰開了那遲疑的大門。

  「怕什麼?」何啟章發出一陣低沉笑聲,毫不避諱地盯著言梔的雙眸,後者蒼白的臉色有著驚慌的表情,長睫泛著露珠似的水光,眼睫輕顫著快要墜落。

  「我......別進來。」言梔咬唇警告,門外風聲悄然駐足,哪還有什麼花香。

  何啟章聲音沙啞:「這可由不得你。」說著,他躋身進入房中,「嘭」地關上了門。

  孫澄音在遠處將此情此景收入眼底,神情晦暗不明,握緊了刀向遠處去。

  「別、別過來。」言梔還在抵抗,他後退著跌倒至榻上,何啟章笑著,俯身將其困在身下。

  「我不會打你,別怕。」何啟章的喉結上下滑動,他伸手摸上言梔額頭紗布纏繞的傷口,後者止不住顫抖著,「疼嗎?」何啟章笑問。

  「疼......會疼。」言梔撇過雙眼,驚恐地望著四處搜尋,像是想要藉機逃跑。

  何啟章卻將這些破綻一併收入眼底,抱著他的後背將人直起,又強硬托著言梔的雙腿,將人安放在自己的膝上。

  「別,別......」言梔向後退去,卻感到他抵在身後的力氣逐漸增大,好似在逼視自己。

  「傻不傻,你逃了又能如何?」何啟章看著他的眼,愜意玩弄他散落的發,「去找你的親眷?你那被貶斥夔州的表兄?」

  言梔倒吸一口涼氣,一時語塞。

  「若換做從前,他大抵是願意接納你的,誰讓你生了這幅清秀面孔。可是現在呢?」何啟章在他耳邊低語,「你疤痕累累,不會討人喜歡的。」

  言梔強裝鎮定,提高聲音:「若不是你,我怎會如此!」

  他故作強硬的語氣在何啟章眼中依舊軟綿,就好似飲酒時的歌舞般助興,「以色侍君本就不長久,可你如今受了傷,再不討他人喜歡,只能來討好我了。」何啟章笑道。

  言梔正欲反駁,卻被捂住了嘴,只聽何啟章如同惡魔般低語:「只有我能接納你,你的過去,你的疤痕,這些都是不被他人所喜的。」

  聽著,言梔泛紅的眼眶逐漸閃起了水光,何啟章垂下寵愛的眸,「我遇見過許多美人,男或是女,唯有你讓我魂牽夢繞,與其帶著一身傷疤向他人搖尾乞憐,何不與我在此金屋內,做一對羨煞旁人的鴛鴦?」

  「不、不。」言梔搖著頭,好似是大廈將傾前的最後一絲無畏堅韌。

  他的一舉一動好似皆在何啟章的掌握之中,何啟章似笑非笑,解下腰間掛著的煙杆,送入言梔口中,強迫他吸上一口,突如其來的煙霧激得言梔沁出淚水,他捂著嘴劇烈咳嗽起來。

  言梔越狼狽,何啟章便越是愉悅。

  「如何?可想好了?」何啟章問道,將煙杆丟至一旁,將言梔粗暴抵在懷中。他倆鼻尖相碰,煙霧在身周纏繞不散。

  言梔蹙著眉,闔上眸,嘆道:「罷了,不過是要我的......罷了。」

  何啟章眸光微閃,勾了勾唇,只見言梔睜開雙眼,水光依舊蕩漾在眼中,可如今卻好似在何啟章心間蕩漾。

  晃啊晃,晃啊晃。

  言梔抱住何啟章的脖頸,下唇不經意擦過他的耳垂,他將下巴抵在何啟章的肩頭。

  何啟章從沒有一刻像如今這般歡悅,言梔呼出的氣息撲在他的耳垂上,痒痒的,他忍不住將手往下移動。

  他倏然頓了片刻,何啟章感到言梔輕微的動作。

  言梔將雙腿微微張開,又邀約似的發出絮絮笑音。

  「乖......真乖,」何啟章頻頻吞咽口水,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你......」

  霎時間何啟章止住話語,血液如同水柱般噴濺,他愣愣地望著言梔,匕首卡在鎖骨旁,這才發現那花香似乎出自眼前人的髮絲。

  言梔的雙手抵著他的肩頭,溫柔一笑,何啟章逐漸渙散的瞳孔里映著言梔的臉。血液沾染在言梔臉龐,順著雪白的脖頸滴落。

  火焰般的紅蓮綻放在雪地上。

  「乖嗎?」言梔狡黠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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