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走
2024-09-14 12:39:23
作者: 為衣山人
遠走
言梔將在相府度過今年的最後一個白晝,黃昏降臨之後,他便要策馬揚鞭趕往雲水。謝聞枝來相府送他,將近日所了解到有關陸相宜的任何動向,皆統合在一張四方的羊皮上。那是雲水鎮的地圖,密密麻麻寫滿了註腳。
他將地圖捲起放在了包袱中,取了些傍身所用的盤纏銀錢,其餘的交由老管家分給下人,而他卻靜坐在那雪廬的殘垣之間,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雪廬所在之處是多麼精妙。他清晰望見赭丘上的寒松結了霜,雲溶江流得很慢很慢,幾近冰封,雪覆蓋著坍圮的報恩塔,工部官員們依舊忙活。
花園中他未曾見過開放的花朵,即便只剩枯枝也依舊令他迷戀。
言梔坐在躺椅上一聲也不響,起初只是百無聊賴地回憶,等待著夜幕降臨,後來就連回憶也逐漸模糊起來,全身沉沉,他撐著下巴的手也滑落,耷拉著腦袋睡著了。老管家路過雪廬時長嘆一氣,將披風蓋在言梔身上,他平穩的呼吸令他的動作更顯稚拙遲鈍,隨後快步離去。
言梔睡著了。
在夢中,他再次來到一片荒蕪之地,言梔踏在漆黑的小路上,好似踩踏祥雲般軟綿綿,他走至深處,突然瞧見了人影,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的宴席,言梔不認得他們的模樣,他們好似也瞧不見言梔一樣。
笑容在他嘴邊停止,心中湧起困惑。一位衣香鬢影的女子出現在眼前,她笑著挽著一片空白,穿梭在宴席之間,空白下卻有拉長的身影。
「莫看她。」突然,一道女聲閃如腦海,言梔澀滯轉頭,困惑於聲音的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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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走,快。」女聲催促著,但語氣極具耐心,絲毫沒有焦急忙慌的意思。
言梔只覺得這聲音格外熟悉,往前走了幾步,倏然,身後長宴坍圮,賓客墜落下無盡的深淵,那位衣香鬢影的靚裝女子也不見了,言梔驚訝於身後突如其來的坍塌,回眸時卻看見了另外一番震懾人心的景色。
一位素衣女子跪坐在圓台之上,身周纏滿了細密的紅線,她的手臂被紅線吊起,手腕被紅線割進,流下血珠,而傷口卻又緩慢癒合,碰到紅線時又再次如燙傷般撕裂。紅線密密麻麻,來自八方,跟隨著女子的艱難擡眸,四周的六角銅鈴發出清脆的響聲。
言梔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女子,啟唇道:「你怎麼在這裡?」
女子流下幾滴清淚來,咬著唇沒有說話。
「快回家。」言梔緩步向前,想去伸手替她解開紅線。
「別碰!」女子警告,言梔在即將觸碰時迅速抽回了手,他感到了纏繞指尖的灼燒陣痛。
言梔跪在她的面前,為她擦去淚水,像是自問自答:「你被困住了。」
女子眼睫輕顫,淚水落在言梔手上。言梔問:「你還活著嗎?言傾瀾。」
言傾瀾點了三下頭,銅鈴再次晃了起來,此番言梔只覺得吵鬧。
「你被困在地宮裡?」言梔再問,「在地宮中,打暈我的是不是你?」
言傾瀾再次點頭,她的聲音沾著哭腔,問:「你看見玉佩中的紙條了嗎?」
「我看見了,」言梔牽出一個安慰的笑容來,「我將紙條取走了,又將玉佩給了你的孩子。」
「籍、籍兒?」言傾瀾愣神,蹙眉道。
「是他,魏籍。」言梔說道,再度觀察四周,「我該如何救你出去?」紅線一直延伸,言梔也望不見盡頭。
言傾瀾笑容悽慘,「你沒有法力,救不了我,或許有法力也不行。」
「你是被誰困在此處的?」
言傾瀾晃了神,凝眸沖言梔慘澹一笑,道:「我最愛的人,邤。」
言梔正欲開口,卻被言傾瀾輕聲打斷,「噓,時間不多了,聽我說。」言梔看著她神情認真,聽話地點了點頭。
言傾瀾整理好思緒,道:「當初我執意下凡,便是還還幻想著他是當初那個漁村中與我無話不談,唯我一人的邤,你當初勸我,我也沒有聽,是我錯了。」言傾瀾說著再度哽咽起來,「我化身滄海神女助他打贏了勝戰,幫他打下了夔州與密州,他封我為後,與我誕下魏籍,可我直到入主長信殿時方知他早有一位結髮妻子,名喚徐慕情,並與她早早生下了一個女孩,魏煦昭封她為貴妃,不久又與她誕下了一個男嬰。」
「魏邤。」言梔低聲道。
「是。」言傾瀾曾經那雙顧盼生輝的眼,如今也只剩下無盡綿綿的愁緒與恨,「我告訴他,他曾經喚作邤,邤是他的名字,也是古時海邊一座臨崖不懼的城。」
「是我錯了,他與貴妃是真心相愛,本該封她做皇后的。」言傾瀾自嘲般的笑笑,她想擦去臉上滑落的淚水,卻只扯了扯手臂,發出幾聲鈴鐺響。
言梔幫她擦乾了淚,看著昔日好友落難,哀容也浮上顏色:「他既不愛,又為何要與你誕育子嗣,還封做太子?又是緣何將你苦苦關押在此,你爹......你爹瞧見了,該有多傷心。」
言傾瀾潸然,早已泣不成聲:「我不知,我不懂他,我真的不懂他,那年徐慕情得了重病,在一夜之間撒手人寰,他罷朝七日。正是此時又來了個什麼道士,說我並非神女,而是妖女,魏煦昭將我誆騙至地宮,醒來時我便被困在此處,那年,他時常來到地宮對我羞辱謾罵,但好在有孟先生!孟先生說會替我解釋,魏煦昭這才放過我......」
「孟先生?」言梔努力理順思路,又問:「還有什麼道士?」
「你可是滄海唯一的殿下,怎會落了他的套?」言梔有些不敢置信。
言傾瀾囁嚅道:「你、你本知我法力不精,更沒有什麼心眼,況且,況且那道士著實是有些技藝在身的!」
言梔仔細觀察那紅線,如同血的暗紅,隱隱散著光,言傾瀾的血珠順著紅線逆流而上,「能使出此等陣法的,那得是神仙......」他皺眉思索,說道。
「孟先生也沒有什麼法子,更何況你我......」言傾瀾喪氣道:「如今我耗盡所有法力入你夢中,將事由始末皆告訴你,求你保護我兒平安......此去,怕是往後都不能再見了。」
言梔不願再看她,他極力使自己鎮靜,「你可還記得,那道士長什麼模樣,叫什麼名字?」
言傾瀾好像在仔細回憶,道:「我久居深宮,從沒見過他,只聽宮人們喚他為戚道人。」
戚道人......莫非是!言梔正要發問,卻見圓台瞬間崩塌,言傾瀾的嘴張合著不知在說些什麼,言梔極力伸出手卻始終未果,最終被一聲鳥啼喚醒。
言梔在躺椅上猛然直起身,喘著粗氣,望向四周。天色已趨於橙黃,寒鴉站在樹幹上盯著他直到言梔心中發毛,他這才意識到了時辰,又仔細回憶著方才夢境。
戚道人和戚筠有什麼關係?戚筠不過一個遊方道士,知曉月骨,能制奇毒,若說他亦能做出著縛仙的術法......言梔不敢再想。
他呆立片刻,突然感到衣袂拉扯,言梔垂下頭,卻見蘇迪雅正揪著自己的衣角,另一隻手拖著言梔收拾好的包袱。
「黑、黑,走!」蘇迪雅胡言亂語道。
「你是說,天黑了,我們該走了是麼?」言梔問。
「是!是!」蘇迪雅笑嘻嘻道。
言梔暗嘆一聲,揉了把她金黃的頭髮,心道果然還是孩子,與徐辭盈分別時還哭哭啼啼,現如今卻忘得一乾二淨了,想著,言梔蹲下身將包袱拆開,確認後又拾掇好背在肩上。
「我們走吧。」言梔牽著蘇迪雅的小手,又將相府走了個遍,留戀地看了眼寢屋與書房,又走向那棵桂樹,折下樹枝,綰入發間。
這是江潛為他種的樹,下凡時他正巧墜落在此樹身旁。
「走吧,我帶你騎馬去!」言梔衝著蘇迪雅咧出一個笑來。
沁雪宮四季如春,馥郁的花香沁人心脾,這是從南方源源不斷進貢上來的。外殿曾是魏邤時常出入之地,可內殿卻只有那素來只聽傳聞不見其人的徐貴妃居住其間,就連馮詮也不可踏進沁雪宮一步。
魏煦昭這日心情大好,換下朝服時嘴角還久違地掛著笑,馮詮笑呵呵地問他有什麼好事,卻挨了皇帝一腳,他也就噤了聲。
皇帝身著常服,轎攆向著沁雪宮的方向去,角樓囚住太陽,晚霞溜進來,魏煦昭坐得很直,這般便能早一眼望見沁雪的飛檐。
沁雪宮灑掃的侍人正交頭接耳,細碎著談論這些天發生的大小事,見魏煦昭踏入宮中連忙俯身跪拜,送他進了宮,宮人們便一溜煙全跑出了宮外。
馮詮無奈一笑,敲了敲為首太監的頭。
魏煦昭走進內殿,走向花香簇擁著的鳳榻,他平和的心境在他抹去冰棺上的香花後破碎,他看著冰棺下的徐慕情,心中愛意熾熱,相見的愉悅與心中痛苦猛烈交織,如同糖刀般刺入他的心臟,攪弄著他的五臟六腑。
徐慕情面容姣好,好像因疲倦沉沉睡去,酥酥得躺在棺中,一切皆是祥和平靜。
「慕情。」魏煦昭喚著她的名字,隔著冰棺撫摸她的臉頰。
魏煦昭倒在冰棺上,他的心怦怦直跳,「等那個謫仙找到了月骨,你便不用在這冰盒子裡受罪了。」他寄予徐慕情承諾,隱伏心中的思念傾巢而出,他談天談地,與她說近況,與她說子女,與她說自己的思念,直到夜已經黑了,馮詮在門外小聲提醒著時辰,他才從容不迫地起身。
魏煦昭的膝蓋有些發軟,他將香花重新撲滿整個冰面,神情陰鬱地慢慢走出沁雪。
馮詮為他披上披風,笑道:「陛下今日與娘娘說了許久的話呢。」
魏煦昭頷首,略帶不滿地問:「何事叨擾?」他情緒多變,脾氣奇崛古怪,旁人皆不敢靠近。
馮詮依舊不改笑面:「陛下忘啦,早朝時陛下吩咐,讓各省尚書今夜在御書房等候陛下尊駕呢。」
魏煦昭這才想起此節,看著一路燃燒的宮燈,火光起起落落,震顫搖曳宛如受困的飛鳥,他坐上轎攆,緩過神來對自己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