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

2024-09-14 12:39:18 作者: 為衣山人

  更漏

  正當魏籍放下書冊,想到段竹翕方才言語之時,段竹翕已然出了東宮,在平康坊的一間院落之前停下。他給了車夫賞錢,拂平衣衫褶皺,撣去袖上灰塵,方才擡腳進入屋內。

  病母在榻上遙遙聽見段竹翕掩上門扉,忙問:「是吾兒回來了?」

  段竹翕忙不疊上前,收了病母的織物,道:「如今兒子拜官,效力東宮,何須母親做這些勞神的活?」

  段母笑笑,她曾是闕州小有名聲的繡娘,但因身份低微,還要供養段竹翕讀書的緣故,從未前往過同在闕州的池照,這算是她的一樁憾事。

  「趁娘如今還看得清針線,便給吾兒多做些衣物吧。」母親愛憐撫摸段竹翕的眉,道:「小小年紀別總皺眉,小心你的福氣也給皺沒了。」

  段竹翕這才沖病母一笑,正欲起身去炊飯,卻遙遙望見桌上用盤子扣住的幾盤菜,他愕道:「母親今日下榻了?」

  段母一聽到此處便有些得意,笑道:「吾兒請的郎中好,吃了這些天的湯藥,昨日便能下去走路了,今日無事,便給吾兒做了幾道菜,吾兒嘗嘗?」

  段竹翕鼻尖一陣酸楚,起身將那盤子挪開,見是兩疊清淡小菜,說道:「母親往後只需好好養病,等兒子回來了給母親做飯。」飯菜雖簡陋,但段竹翕執起竹箸,吃得十分香。

  「你爹常說,君子遠庖廚,生前從不願靠近廚房一步,他一個秀才尚且如此,可吾兒是伺候太子的大官!」段母洋洋得意道,話未說完便咳嗽幾聲,又裝作無事般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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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段竹翕大快朵頤,她心裡更是愉悅。

  「來日我去牙行買幾個奴僕,伺候娘親。」段竹翕放下筷子,自去水池旁將碗碟清洗了,又伺候母親喝藥,母親嘴裡喃喃著「不買、不買」,他心中便更不是滋味。

  吹滅了燈,母親也安睡在榻,而段竹翕卻合門離去了。

  林隨意受言梔令,已然收拾行囊趕往夔州,走前千般叮嚀萬般囑咐,言梔只略笑笑,擡手讓他趕緊去。林隨意在左右為難中還是向江潛「倒戈」,本是言梔期望的結果,但如今坐在院子裡,不免覺得太過寂靜。

  言梔披著江潛的厚披風,他的指尖還夾著那封「吾妻親啟」的信,他仔細感受上頭乾涸的墨痕,試圖在這上面體會出江潛落筆的情緒與體溫。

  寒風在他身周嘶伏,軟酪又不禁往他懷中多鑽了幾分。一滴水珠從桂樹枝頭慢慢滑落,輕輕一顫,又滴了下去。言梔發覺他自從後腦傷病後每每注視一處良久,一些虛無縹緲,而又模糊的身影便會在他眼前搖晃。

  段竹翕被請到相府時,言梔正好從幻覺中掙脫而出,他輕撫軟酪的腦袋,僕從將熱茶端放在石桌上。

  他倆相對而坐,開門見山的卻是段竹翕。

  「公子喚我前來,可是有什麼吩咐?」段竹翕還是敬重他與江潛的,縱使江潛如今落魄,遠走他鄉,但他卻拿出十足的耐心來面對素來驕縱慣了的言梔。

  言梔如今要比從前溫和恭良多了,「令堂的病如何了?」他問。

  段竹翕恭敬道:「已然好了許多,如今也能下榻行走,段某多謝公子大恩。」

  「我不曾親自上門拜訪,本是失了禮數,還請你莫怪。」言梔略略一笑,又道:「正好今日給你母親診治的錢大夫在我府上伺候湯藥,不妨讓他前來,你也好將病症聽個詳細?」

  段竹翕眸光微亮,問:「可以嗎?」

  「怎麼不可?」言梔溫和道,他招手喚來小廝,「去將錢大夫請來。」

  「是。」小廝得了令便趕忙離去,不久,他攜著一位大腹便便之人趕至言梔身旁。

  錢酣的身上還帶著草藥味,他向言梔躬身行禮,又沖段竹翕抱拳,後者忙將他扶起。

  段竹翕雖驚訝於他的體態,但嗅到他身上隱約的草藥氣,又想到自己母親好轉的病症,還是向錢酣盈盈拜去:「多謝錢大夫救命之恩!」

  言梔在旁抱著貓兒,道:「讓林近侍約你出來,就是想著今日錢大夫好不容易抽出了空,有工夫與你談談令堂病症,至於其他,林隨意又是以何理由約你出來,便無關緊要了。」

  段竹翕頗為動容,向言梔道謝。

  錢酣在一旁落座,拿出了卷在袖中的脈案,展於段竹翕面前,道:「你我雖是第一次見,但我已然見過令堂許多次了,大人事多,這是令堂近來的脈案,還有用藥單子,大人仔細瞧瞧。」

  段竹翕接過東西,他不懂醫,但聽錢酣為其一一解答後也豁然開朗。

  「大夫,如此看來,我娘的病症正逐漸轉好,在此期間還需注意些什麼呢?」段竹翕殷切地為錢酣遞上茶水,問道。

  錢酣抿了口茶,不疾不徐道:「令堂病情轉好不假,但這終歸是頑疾,須得保暖,少動,安心靜養,大人還得耐心些,這病須得三五年方能好清的,但若是往後休息不當,受寒受涼,猶能復發。」

  「不能受寒涼......」段竹翕忖道,暗暗記下。

  「沒錯,」錢酣道:「若我所猜不假,令堂可是在冬日發的病?」

  段竹翕想到了兩年前的冬日,段家舉家北上,從闕州搬往舅舅所在的暄州,途徑寧州時正好是一冬日,舉家暫居在啟國舊都游京,母親便是在游京的第三日的風雪中倒下的。

  段竹翕將此節細細與錢酣道來,說完,錢酣撚鬚思忖,道:「果不其然,暄州臨近朔北,是萬萬不可去的,寧州臨近裕都,但游京卻暖於裕都,令堂病倒於游京,當初便該止步於此,又怎好一同前往裕都?」

  段竹翕聽完心中酸楚,愧疚將他淹沒:「若不是我執意進京,母親又怎會如此......」

  錢酣安慰道:「大丈夫當該建功立業,大人不必如此焦心,大人仕途通達,一路而上,令堂的病也便好了大半了,只是此時......」

  「此時如何?」段竹翕下意識脫口而出,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歉道:「是我一時失禮,只是錢大夫,但說無妨。」

  錢酣頷首道:「並非大事,這副湯藥還需再吃上幾日,過幾日我寫好新的送往大人家中,只是這數九寒天的,令堂恐怕不宜在裕都多待。」

  「您的意思是,將我娘親送回闕州?」段竹翕心中一驚,道。

  錢酣頷首,道:「恐怕唯有此法,方能長久,否則常在裕都,春好秋病,也不是辦法。」

  「可如今我娘孤身一人,闕州也沒有常在的親眷,這又該如何是好......」段竹翕皺眉低語,捧著熱茶,聲音也逐漸沙啞。

  錢酣掃了眼言梔,他依舊自顧抱著軟酪,與它玩鬧,錢酣沉吟片刻,沖段竹翕小聲道:「我曾記得言公子便是闕州人士,你何不向他求助?」

  「這......」段竹翕已然欠了相府許多人情,他一時犯難。

  言梔此時放下軟酪的爪子,如夢初醒般,笑道:「我是闕州池照人士,沒想到你竟與我同鄉?」

  「不、不,公子在池照,我不過是闕州中的小縣罷了,怎會與公子同鄉......」桂樹被風搖曳,樹冠簌簌作響,段竹翕垂眸,他的話不知被言梔聽進多少。

  言梔卻道:「我府上有幾個奴僕,是從池照帶來的,若你決心送令堂回闕州,或許還能讓他們互相照應,一同回我池照舊宅,舊宅無人居住,我想著往後每年供養他們金銀,打發他們回去舊宅打理。」

  段竹翕有些遲疑,他見言梔說得風輕雲淡,頗有些不可置信。

  可下一瞬,錢酣卻笑著合掌:「如此一來,令堂的病或許便能穩定,根治也會容易許多,若大人想好了,我便修書給我的兄弟,他雲遊四海,醫術不在我下,算著日子,年後他正好到闕州,此番也要待上半年多。」

  「當真?」驚喜從段竹翕的眼中湧出,他看著二人,喜不自勝。

  「不管是江府還是言宅,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落魄也養得起幾個僕從閒人,聽聞你母親繡活好,我此番想著,舊宅大抵是有許多我舊時的衣物之類受蟲齧破損的,你母親在我府上養好了病,閒時替我修補衣物,權當是我請來府上的繡娘,倒也是個法子。」言梔摸著軟酪,溫和地看向段竹翕。

  言梔的眼神中少了以往恩賜似的輕蔑,也沒有愜意卻失禮地架起二郎腿,而是同江潛般平和,段竹翕倒有些不適應,但他忙起身行禮,沖二人連連道謝,這如同恩賜的相助,他沒有理由不接下。

  送走了段竹翕,錢酣這才甩了把汗,胸腔微微起伏著,他坐在言梔身旁,看他氣定神閒地喝著茶。

  「公子可真是為難小的,小的一介菜農,怎麼演得來這神醫?」錢酣微微喘著氣,看著言梔道。

  言梔聞著茶香,道:「何須自貶?你演得不錯。」

  「好在圓象從小鑽研醫術,小人多少會些說辭,那郎中方才與小的說的,小人也能聽懂記得。」錢酣訕笑著看著言梔,等待他的回應。

  言梔道:「讓你弟弟準備準備,屆時我會派人去接他,那郎中是前朝御醫子孫,你弟弟跟著他一同去池照,定能學會許多東西,往後再由這位郎中與我舉薦給東宮也是意中事。」

  「多謝公子!多謝公子!」錢酣笑得合不攏嘴,言梔不願再看到他,揮了揮手,打發他下去。

  石桌上是放涼的茶水,言梔在院中坐了許久,忍受著蝕骨的寒,卻告訴自己天已漸暖,只不過是無人替他溫茶熱酒,勸他遠凌寒罷了,直到三日後的清晨,那日的寒風呼嘯,言梔走在廊下恍若要被風雪撕走,他看著飛至窗前的信鴿,不知它是如何從狂風中趕到他的身邊的,信上說,林隨意已然追上了江潛,讓他寬心。

  他倆一同趕往比裕都還要寒冷數倍的夔州,言梔如何寬心?

  徐讓塵出了雍王府,吐出一口濁氣,他去鶴頤樓買了些酒菜,憑著記憶,向城外謝疏林所葬之處去。

  謝疏林沒有被謝聞枝葬在府中的花海之下,而是葬去了城外,城外有一片園子,裡頭葬了近乎百人,皆是曾經同謝氏一起征戰過的兵卒,最前頭的兩塊墓碑,一塊刻著謝疏林,一塊刻著謝聞枝,他們倆的碑面向西北方,那是他們父母殞命的地方——羌州,破燕城。

  燕子飛不過破燕,謝氏再尋不到回家的路。

  他們輾轉在戰亂中近乎百年,早已忘了自己家在何處,謝聞枝將忠心的手下埋在此處,也將自己的弟弟葬在此處,給這兒取了個名,叫做歸園。

  徐讓塵將酒菜一一擺在了謝疏林的墓前,都是他生前最愛吃的菜,鶴頤樓的老闆含淚報出謝疏林的喜好時,徐讓塵頭一回覺得這個唯金是從的俗人也有些真情。

  謝疏林不大喝酒,他將淡酒灑在地上,衝著他身後的歸園一眾石碑道:「這是你們的二公子,生前沒受過罪,往後在下面,也莫要讓他再受苦受累了。」

  說完,他又磕了個響頭。他對謝疏林的愧疚,這輩子也難以抹去。

  看夕陽逐漸西沉,徐讓塵才收拾好了碗筷,回到裕都城中,他向著徐愈的私宅而去,他已然許久沒有去伺候這個養育他如親子的父親了。

  徐府的門掩得緊緊實實,他輕車熟路地繞去側門而入,不見小廝,卻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徐讓塵大駭,向後院狂奔而去,看到眼前的景象後倏然止住了腳步。

  後院一片平靜,闃然之下,徐讓塵仰首望見了濺血的門柱,泥與雪,壓著淡淡的血色,清冽中帶著腥,他顫抖著向前一步,突感腳下異物凸起,他用馬靴輕輕撇去殘雪,露出了一隻凍僵的手臂。

  徐讓塵大驚著後退,他有些站不穩了,死死扶著牆壁,咽喉處的血管止不住地跳動著,一陣頭暈目眩,他踉踉蹌蹌向前挪步。

  「爹、爹!」他嘶啞著喊,可惜無人回應,扶著牆壁的手黏黏的,額頭直冒冷汗。

  忽然,一張紙飄到了他的腳邊,他站在大敞的房門前緊緊抓著那單薄紙片,徐讓塵的指節也發白了,心臟狂跳,好似要炸裂一般,他顫動著無法說話,眼神卻好像要將那紙片焚毀一般。

  言梔帶走了他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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