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去

2024-09-14 12:39:15 作者: 為衣山人

  別去

  江潛又被魏煦昭留了許久,最後在夜色中緩步離去。他特意兜了個大圈子,先去了謝聞枝府上弔唁,謝聞枝心不在焉,只坐在謝疏林的靈前愣著,沉默不語。江潛借用他的書房寫了三封信,一封留在謝宅,另外兩封打算帶回府,給言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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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謝宅,他沒忍又去了東宮,只是在東宮宮外的府山上遙遙望了一眼,隨後也心神不屬,掉了魂似的走回府去,一路上默不作聲,只沉浸在自己的思慮當中。

  他在更漏將闌的夜色中回到相府,收拾好了行囊,將皇帝親筆書寫的調任詔書也帶上,一擡眸,正好望見案上擺著的王八扇,江潛頓了頓,最後也一齊收拾進了囊中。

  收拾完,他癱坐在椅中,不知在等待些什麼,又提起筆,一滴墨滴落在紙上暈了開來,欲言又止,江潛長嘆一聲,迅速落筆寫了封長信放在林隨意的房中。

  他牽著烏雲踏雪,又在黑夜中離去。

  言梔此時已然昏昏欲睡,魏籍也打起十二分精神,與他有一茬沒一茬地聊。

  更漏清晰,魏籍喟嘆一聲拿出玉腰牌,道:「你瞧,我將母后的玉牌修好了。」他的眼神中難掩光彩,炫耀似的在言梔面前晃了晃。

  言梔看著那晃蕩著的腰牌愈發感到睏倦,他強撐著眼皮,問:「江潛怎麼還沒回來?你們魏氏不需睡覺,皇帝留他,你也留我。」

  林隨意同藺陽站在一旁,猛地打了一個激靈,他忙向魏籍使眼色。

  魏籍訕笑道:「今夜在宮中的不止一位大人,畢竟......死的是世家子弟,須得有個說法才是。」

  言梔猛然想起謝疏林,眼眶又是一陣酸澀,他垂下頭默了聲。

  魏籍又道:「不然先在東宮歇下?等丞相回來了再叫醒你也不遲。」

  林隨意也跟著幫腔:「是啊,大人走時也說今日恐怕晚歸,公子暫且先歇下吧。」

  霎時間,兩人皆將目光投向言梔等待回應,言梔看著桌上玉牌,手指焦躁般輕點了兩下桌案,無奈道:「便先如此吧,只是麻煩了太子。」

  魏籍柔聲笑道:「麻煩什麼?藺陽,快將公子送去客房休息。」

  「是,」藺陽走在前頭指路,林隨意同言梔亦步亦趨跟著,「便在不遠處了,公子隨我來。」

  送言梔進了客房,藺陽便合上門回去復命,唯有林隨意坐在凳上,在燭火搖曳中觀察言梔的情緒。

  「將衣裳換下吧,你睡著,我守著你。」林隨意坐在榻邊幫言梔脫下外袍,除去鞋襪。

  言梔蜷縮在榻上,仰首睨著林隨意,心神不寧道:「此番他進宮,恐怕是凶多吉少,否則怎會如此久未得歸?」

  林隨意寬慰道:「江潛是怎樣的人你還不清楚麼?在上天庭我就聽聞他的才名,定能平平安安。」

  言梔躺在床上輕輕踹他,憤懣道:「魏煦昭若是敢傷他,我定不饒他。」說了通氣話,謝疏林哀求自己的神情再次浮現眼前,言梔訕訕閉上了嘴,又蜷縮了起來。

  「得了吧,咱們現如今的處境倒還不如凡人呢。」林隨意說著,也向下躺了下去,睡在言梔身旁。

  言梔側過身,在他腰間捅了兩下,道:「從前沒問過你,你又是為何下凡?」

  林隨意氣息不穩,闔眸道:「做錯了事,受罰唄。」

  「受罰?」言梔喃喃道,心想再做錯了什麼事,也會同他一般背負此等罪名麼?林隨意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沒好氣道:「倒也沒有同你這般,你是蒙冤被貶,而我是真的有罪,當時又正好碰上江潛受命下凡,師父於心不忍,還是將我推給了他,讓我同他一塊下去避世。」

  言梔看著林隨意的輪廓,也感寂寥,便道:「是否有罪也不是你說的算的,我從不認為自己有罪,但如今也是萬方之罪,皆我一人,你又何必給自己強壓罪名。」

  言梔只聽見林隨意的嘆息聲,良久,他斷續道:「我是醫官,可我卻醫死了我的妹妹。」他的聲音有些哽咽,隨即笑道:「都是陳年往事了,如今在人間,我倒是覺得沒什麼不好的。」

  林隨意吹滅了蠟燭,靜靜望著門外,言梔思量著他的話,視線逐漸模糊了起來。

  直到拂曉,天空泛起魚肚白,言梔還未等到江潛來接自己的馬車。他換好衣衫走出房間,林隨意卻比自己更顯惆悵。

  「怎麼了?」言梔憂心問。

  林隨意扯出一個笑來,澀道:「無妨,無妨,我們回府吧。」

  言梔告別了魏籍,後者同樣察覺到了蹊蹺之處,吩咐藺陽帶他們向東宮府山方向去,繞道回到了江府。

  江府大門緊閉,門庭靜悄悄。他快步趕回書房,卻仍舊不見人影,言梔隨即推開了房門。

  屋內同樣是靜悄悄,衣櫃敞開著,裡頭只有江潛的一件官服,桌案上擺著的扇子也無影無蹤,筆架上的毛筆來不及清洗,凌亂地散落案上。

  桌案上卻疊著兩封信。

  言梔有些不明白狀況,直到他在恍惚中坐在椅子上,打開第一封信,上頭寫著「少君親啟」。

  他抽出裡頭書信,滿滿當當寫了三張紙。言梔細細讀完了,懂得了昨日御書房發生種種,江潛告訴他,他去了夔州,並分析他離京此舉用意,又細細為言梔分析了朝局,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最後是不告而別的道歉,又苦口婆心叮囑了幾句,隨後止筆。

  止筆處字跡洇暈,似乎也是不舍。

  可言梔看見的事實就是——江潛連夜趕往夔州,離開了相府,離開了裕都。

  也離開了他。言梔這才反應過來,一夜的煎熬目的何在。他擠壓出一口壓抑的輕喘,他心中有諸多疑問,可這疑問像一層薄紗,籠罩在心上,無關痛癢,只教人難受。

  他似乎又沒有了其他疑問,在信上,江潛連為何不告而別也說的清清楚楚。

  言梔緊緊攥著信,胸腔被捆綁似的,好似多呼吸一口就要斷裂。良久,他發出一聲冷笑,惡狠狠自語道:「江潛根本不愛我。」隨後將那封「少君親啟」扔至一旁,目光雖逐信而落,他看見了桌案上的另一封信。

  吾妻親啟。

  他仿佛看見火爐里的火星躍出,燃燒著,搖擺著,言梔聽見自己發出微弱的呼吸,搖首將眼前的幻覺搗散。

  他拿起剪子小心翼翼剪開了那封信,門外悄然飄落的大雪聲能夠打破此番寧靜,言梔倏然笑了:「誰是你的妻?」寒氣竄入鼻腔,他忽然咳嗽兩聲,調整好後佯裝平和似的展開這封薄信。

  信紙上只有寥寥幾個字。

  「念卿甚久。」

  言梔望著信,走神了。他好似看見了倒影在案上,自己與江潛的影子,他們常常如此,江潛在桌案前批公文,守著身後酣睡的小公子,若他醒著,便會鬧著與他擠在一張太師椅上,每每此時,桌案上就會映著兩人的身影。

  言梔闔眸良久,再次驅散幻覺,他將那封信塞入袖中,輕輕走出了房間,將門帶上。

  細細的雪飄揚著,言梔坐在積雪的門檻上,環抱著雙腿,哈出一口霧氣,身下寒冷的冰雪滲透衣裳內,沒有人給他披上厚厚的披風,只有無邊無際,刺骨的寒。

  這是他下凡第一次頓感無措。

  林隨意讀完信後便趕至院中尋找言梔,江潛的離去他早有心理準備,但言梔沒有,他不過是在東宮借宿了一晚上,醒來便沒有了依靠。

  待他尋到言梔時,他已半坐在門檻上,仰著腦袋沉沉地睡著了。林隨意搓熱了手,拉起他的手腕聽著脈搏,最後還是無奈,將他背在了身上。

  雪很厚,林隨意的每一步都不得不小心謹慎,大雪漫過了鞋背,發出「嘎嘎」的踩踏聲。

  言梔輕喘咳嗽,他將林隨意抱緊了幾分,靠在他的肩頭半睜著眼,不敢說話,像是一個缺人疼愛的孩子在被陌生人背著。

  林隨意問他冷不冷,言梔搖搖頭,咧嘴笑了笑。

  終是回到了屋子,林隨意將他小心翼翼地抱在床上,吩咐下人去熱湯。

  他靜靜坐在了言梔身旁,思來想去,還是將江潛寫給自己的信尋來給了言梔,言梔執著信封,沒有看。

  林隨意將言梔的髮絲別至耳後,道:「他這般做也有他的道理,想必你也懂得了,前幾天你不是還想與他分府嗎?」

  言梔沉默不言,只盯著林隨意看。

  林隨意輕咳兩聲,他沒想到自己的聲音在房內會如此清晰,「他將我留在裕都陪你,我定會仔細做事,好好待你,我們就在裕都等他回來,如此怎樣?」林隨意寬慰道,他被江潛撇下照顧言梔,的的確確是江潛的吩咐。

  在一瞬間,言梔的目光只盯著飄落的大雪,他輕聲道:「是啊,他等了我七年,如今罰我等他,也沒有什麼不可的。」

  林隨意怔愣半晌,柔聲道:「眼下時局緊張,此去夔州,也不是壞事,至少你與他兩人都得平安。」他的聲音聽起來也有些沙啞,大抵也是對未來之路頗感迷茫,沒有了江潛,他也摸不著方向。

  言梔一動不動坐在榻上,看下人端來熱湯,卻感到周身被雪淹沒。

  「來,喝點暖暖身,免得感冒了。」林隨意端起熱湯伸至言梔面前。

  言梔回神看向碗中不止冒著的熱氣,道:「不,我們還有事要做。」

  「什麼?」林隨意驚愕道。

  「我們還有事要做。」言梔從榻上起身,赤腳走在地上,踏入厚實的雪中。

  「你瘋了!你在做什麼!」

  言梔感到一陣蠻力牽引,原來是林隨意拽住了自己的胳膊,下一秒言梔就向後倒去,仰著倒在雪地中,他會心一笑,仰首望著漫天風雪。

  他本該如此落在凡間。

  「你在做什麼!」林隨意揪起言梔的衣領,使勁將他拽起了身,言梔靠在他的懷中,他的手被雪凍得有些泛紅。

  「林隨意。」言梔愣愣喚道。

  「怎麼了?」林隨意氣道:「這回我可不背你回去!」

  言梔將他也推倒在雪中,後者罵罵咧咧地爬起,卻見言梔沖他微微一笑,問道:「江潛信上是如何說的?」

  林隨意皺眉,不懂他在說什麼。

  言梔收斂笑容,恢復常態:「我命你擇日啟程,去夔州,追上他。」

  「不行!」

  「如何不行?」言梔問,他將林隨意從雪地中拉起,平靜道:「江潛所說,他不在,我便是你的主子,主子說的話你怎能不聽!」

  林隨意愣了半晌,遲疑問:「那你呢?」

  「我?」言梔輕聲笑了,「我在裕都,有段竹翕跟隨,有太子可仰仗,謝聞枝是我的上峰,我又有何可擔心的?」

  「這......」林隨意躊躇了。

  言梔踩著雪,走到屋檐下,冷冷看向林隨意,用沒有語調的聲音說道:「你沒得選,要麼現在明日去,要麼現在我便把你綁在相府,你不是想留在這麼,那便在這守一輩子。」

  林隨意猶豫擡頭,問道:「你當真想好了?」

  言梔擡眸,江潛的身影好像在那桂樹影里,他會心一笑,沒有回答,轉身回了房間。

  不一會兒他換好了一身常服,披風是江潛留下的那件舊的,只因言梔喜歡,便一直被他霸占著。林隨意問道:「你去哪?」

  他跟著言梔來到馬廄,他牽著汀芒,似乎沒有聽清。

  林隨意又重複了一遍:「你要去哪?我認得裕都的路,我帶你去。」

  「不必了。」言梔跨上馬,沖林隨意淡淡一笑,道:「我還有事要做,若你如今還空著,便勞煩再去一趟東宮,替我問問段竹翕的意思,倘若他願意隨你去夔州投靠江潛,便去吧。」

  言梔調轉馬頭,汀芒不安地亂踏幾下,「但我覺得他不願,若他拒絕,便與太子說一聲,晚些帶回府里我有事要問。做完這些,你便可整理行裝去追他了。」

  不等林隨意回答,馬鞭在空氣中發出「呲呲」的破風聲,言梔便揚長而去。

  雪好像下得更加大了,持續無聲,冷到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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