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雪
2024-09-14 12:39:04
作者: 為衣山人
望雪
宣翰頓了許久,上下打量著言梔,道:「那便不要擇日了,就明日吧!我瞧你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武功,並非易事,從今往後我教你練武。」
言梔微闔著眼,懶懶道:「真是罪過,並非是我推辭,而是我要秉承父親遺願,他老人家讓我少舞刀弄槍的。」
宣翰眼皮一跳,凝視著問:「這又是為何?」
言梔幽幽開口:「不讓就是不讓,說我戾氣重,學武要傷人,這點功夫已然是兄長偷偷教給我的了。」
「怎會如此......」宣翰摸著下巴低語。
恭叔霖咂咂嘴,手指掏著耳朵,瓮聲瓮氣道:「這也不讓學,那也不讓學,那令尊讓你學什麼?」
言梔斜乜了他一眼,淡淡道:「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我無一不精,怎麼,老頭你也想學?」
恭叔霖沖他翻了個白眼,三人默然許久,直至江潛端上一盤紅燒鯉魚至院中,身後跟上幾個小廝,各端了一盤菜來擱置在石桌上,江潛為這兩人也備了碗筷。
恭叔霖盯著那紅燒鯉魚眼冒金光,二話不說便伸出筷子。言梔像是早有預料般嘆了一氣,無奈道:「老頭,你可慢點吃啊。」
「你相府還缺這兩條魚不成?」恭叔霖咂嘴道,迫不及待接過竹箸,立馬挑起肉來。見言梔似有不悅,眼神落寞,江潛溫笑著在桌下捏住他的手,以示寬慰。
言梔嚼著白飯,夾了塊魚至碗中,問:「老頭,好吃嗎?」
恭叔霖放下竹箸,忙將礙事的鬍子編成小辮,含糊不清道:「好吃,鯉魚好吃。若我富可敵國,定要讓江潛來當我的伙夫!」
「想得可真美,」言梔望著那漸露白骨的鯉魚,佯裝悒悒道,「老頭,這全裕都可沒幾家能吃到這新鮮的鯉魚,你今日吃了我一條,也不知明日那菜農可還會送來。」
恭叔霖搖搖頭:「這數九寒天的,魚不好抓,更別提鯉魚。」
言梔撐著下巴笑道:「也罷,也不知他明日還會送什麼菜來,我記得前不久想吃故鄉的筍,本就是一想而過,卻不想那菜農果真就送來了,他總有法子變出來。」
「嗯?」恭叔霖一怔,道:「還有此等奇人?引薦給我!」
言梔故作為難狀,沉吟道:「那菜農本就忙,怎知他願不願送。」
「有錢能使鬼推磨。」宣翰扒著飯,此時冷不丁來了一句,恭叔霖便跟著附和,而江潛卻始終並未開腔。
「好吧,」言梔頷首,依舊是犯難模樣,「明日他來時我替你問問。」
恭叔霖吃飽喝足,架著腿剔著牙,宣翰坐在石凳上將鳴澗端在手中仔細觀察著,心中喜愛難以言表,見夜已深了,江潛將二人送出府外,臨走前宣翰仍舊不舍般望著言梔。
「來校場與我學騎馬,這不算練武了吧?」宣翰垂眸道。
言梔瞧他頗有些可憐,心也軟了下來,道:「明日辰時吧,說好了,我只陪你一個時辰。」
宣翰頓時神采奕奕,一聲「好」還未說完,便被恭叔霖拉上了馬車,宣翰探出腦袋道:「你可別忘了!」
送走了宣翰,言梔頓時泄氣般扶著江潛,與他步回房中,言梔躺在榻上任由江潛為他卸著鞋襪。江潛坐在榻前矮凳上,側目望著言梔道:「你打算讓錢酣打探恭叔霖?」
言梔闔眸,頗感心力交瘁,道:「還是不信任,看不透。」
江潛從容一笑:「別說你了,這麼些年我也看不透他。說說宣翰吧,你們倆比試誰贏了?」
「還未分出勝負呢,但我預感若是繼續打下去,我可能會輸。」言梔說著翻了個身子,低頭望著江潛。
江潛道:「他是封狼居胥的將軍,連魏煦昭都難以對付他,你若是贏了宣翰,恐怕忌憚你的就不止一個齊國皇帝了。」
「他這般厲害?為何卻只封一個閒職。」言梔問。
江潛笑答:「那是魏煦昭明白,他並非愚忠,只是忠於這片土地,卻不忠於皇帝。」他說著坐上了榻,言梔枕在他的雙膝上,玩弄著江潛垂下的髮絲。
「與他去校場也好,學學武義,這個朋友尚且值得一交,何況他自淪為齊臣以來,屢受排擠,唯有恭叔霖這個伯樂還願陪著他,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雖不在乎什麼功名利祿,夜深時想到家國覆滅,自己孑然一身,卻還是會夜不能寐。」江潛憐愛地望著言梔,撫摸著他的臉頰。
江潛的手有些涼,但在暖和的屋內卻讓人覺著舒服,言梔蹭著他的手心應了聲好,困意便席捲而來。
當三支箭皆射中靶心,言梔這才明白為何魏煦昭要將射藝諸多項交由宣翰主考,宣翰開懷馳騁的模樣仿佛在向天下人宣告,他本就是生在馬背上的,他本該屬於草原,恰如鷹翔蒼穹,而非困於囚籠。
言梔的騎射技藝不精,但總歸也勝過一些不學無術的世家子,宣翰指導著他改換姿勢,如何拉弓,二人一時間竟也忘了時辰,直到士兵來報,說江潛正等在靶場前,宣翰這才戀戀不捨地收了弓箭。
「你悟性高,是學武的一把好手,或許銘記初心,學武不為傷人,或許也算是不違先父遺願?」宣翰助言梔下馬,他今日難得與他說了這許多。
言梔想起來江潛昨日的話來,說道:「能得將軍指點,自是喜不自勝了,只是不知我何時還可再來尋將軍?」
宣翰粲然笑道:「不必稱呼我為將軍,你我直呼其名便是,你若想來那便直接來此尋我,散了朝,白晝時我無處可去,只會在此。」
「那便與你說定了。」言梔沖他揮手告別,小跑出了靶場,未曾看見宣翰同樣揮手告別,莞爾不止。
江潛便守在靶場外,牽著他的汀芒,見言梔來,汀芒也不自禁亂踏了幾步。
「你來接我回府?」言梔笑道,二話不說便上了馬。
江潛牽著韁繩走出校場,同樣坐上了馬背環抱著他,道:「不回府,帶你去柳梢洲。」
言梔疑道:「不是說下了大雪難以走進嗎?裕都總下雪,柳梢洲的雪都能沒過馬蹄。」
江潛掉轉馬頭,執鞭指向不遠處的矮山,道:「那座山沒有名字,城外的百姓都叫他孤山,前些日子我偶然發現此處也有一番好景。」
言梔笑吟吟望他,道:「不是說去柳梢洲嗎,怎麼又要去孤山?」
江潛不做解釋,只望著他道:「去便知了。」
他的笑可融凌冽風雪。
馬蹄行至山丘之上,細雪正如點點楊花飄落,山路濕滑,汀芒熠熠生輝,穩穩立在孤山之上,雪後的裕都城外好似天上人間,山頭如玉,霧凇沆碭,上下一白。
江潛將鞭子指向東南角,道:「你看,那便是柳梢洲的全貌,先前我們遊玩倉促,只走了小小一半,還有大半在深處呢。」
言梔探出身子去瞧,睜大了眼睛:「當真是柳梢洲的模樣,原來你是帶我來此飲鴆止渴的?」
江潛摟住他的腰道:「小心些,你聽我給你一一解釋。那周圍村落旁有一坐長亭,那裡便是先前你拴馬的地方,一籃子的橘子也忘在了那。順著我所指,你來到了柳梢洲頭,那棵大柳樹擋去了你的去路,周圍是蘆花,秋日蘆花開的正盛,風一吹,你我頭都白了。」
聽他一一回憶過往,言梔的臉上不禁浮現出笑意。
「柳樹後面我們只略走了一小段,那一小段在這兒居然看也看不著了,」江潛笑道:「但是後面的景色我見過,我可以和你說。」
「好。」
江潛繼續說道:「那後面沒有柳樹了,有一片湖泊,湖泊旁是山澗清流,可以在那搖船散心,格外愜意,看到那座橋了嗎?順著橋走,樹蔭後是一座觀星台,是啟國時候留下的,在那觀星看得格外清晰,在和你分別的六年零七個月里,我每每思念至深,輾轉反側之時便會登臨此台,望銀河,卻不敢望明月。」
「為何不敢?」言梔鼻尖一陣酸楚,卻依舊笑著問道。
江潛默了許久,垂眸低聲道:「恐受明月牽,心隨明月去。」
言梔低下頭,扯開話題道:「既沒有柳樹,那後面這些又是什麼呢?」
江潛調整好呼吸,故作輕鬆道:「那是七十九棵桂樹。」
「你竟也去數了?」言梔笑看那些桂樹,皆是低矮模樣,甚有些被風雪摧折,歪斜倒去。
「不,」江潛側眸望著他,釋然道:「我並沒有數,這裡原是沒有桂樹的,這些樹是我親手栽下的。」
言梔將信將疑道:「是你親手栽種的?那為何又是七十九棵?」
江潛遲疑了片刻,回憶如雪,迎面而來:「每每想你一回,便來此種下一樹,七年零七個月,正好七十九棵。」
言梔低著頭,仿佛那滿目冰雪卻也能將他燙傷一般,卻不料雙耳也倏然紅了起來,氣息不穩道:「七年零七個月,你也就想了我七十九回罷了。」
江潛無奈,他摸上了言梔的耳廓,在手中玩弄般搓撚著,說道:「傻不傻,六年零七個月,我一旦想起你便一想就是一個月,除去未在裕都的一年,正好七十九個月。」
言梔氣息不穩,卻佯裝不屑道:「你是文人墨客,年齡又長我許多,定然是個情場老手,否則怎這般會哄人?」他嘴上雖說著,心卻也亂跳。
江潛笑著將下巴抵在言梔肩頭,髮絲曾在言梔臉頰略有些癢,他說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哪有什麼柳梢洲啊,這名字便也是我寫在入口長石之上的,世人便這般稱呼著,但他們只知柳梢頭飛蘆似雪,卻從不知這其後桂香漫天......」
見他並未接話,反倒自顧自說著,言梔的心更似擂鼓,強裝出的從容顯得格外勉強,他愣愣道:「哦,又為何是柳梢頭?」
江潛好笑似的睨了他一眼,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卻並未說破,而是愁苦道:「月上柳梢頭啊......我想與你相約在那黃昏後。不管你是或者不是,你卻始終是我一人的明月。」
「你......你好大喜功!」言梔澀澀開口道,不敢去看他。
江潛笑道:「每次都是這般,心一慌便要亂說成語。」
言梔難得閉上了嘴,緘口不言的模樣頗為有趣。
江潛笑著更摟緊了他幾分,感到言梔連身體也僵硬了起來,他道:「待大雪過,明年開春,我們在來此處待上一夜,誰也妨礙不了。」
說著,雪好似又大了幾分,簌簌落在了二人的肩頭。他摟著言梔柔軟的腰,不知為何腦海中再次浮現不久前的一晚,言梔沐浴完換上一身潔白寢衣,披著江潛的大氅,在皎潔月光下,霧氣迷濛中跳了一支舞,動作簡單卻動人心魄。
月色下,朦朧中,他搖晃的青玉手串,若隱若現修長的雙腿。
他倒吸一口涼氣,闔眸不語,心中責怪自己不合時宜,只能憑著主觀努力克制著,不去想,不去念。
言梔側眸望他,緋紅依舊,溫暖繾綣的呼吸輕輕拍在了江潛的額上,惹得他又是一陣心煩意亂。
「怎麼了?」言梔開口問,聲音傳入他的耳中也是黏糊糊的。
怎麼了?江潛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他只覺得一陣酸麻脹滯難以言喻,輕輕搖了搖頭。
言梔卻心領神會,撇過眼去悶悶道:「這天氣還是不夠冷,也不能降降你的火氣。」雖這般喃喃著,臉卻又紅了幾分。
江潛苦笑一聲,鬆開環抱住他的手,挺直身子正欲駕馬離去,卻不想言梔向後仰靠,將腦袋抵在了他的肩頭,側首望他。
「你......」江潛的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執著韁繩的手略微頓了頓。
言梔靠在他的肩頭,搓撚著青綠手串上的珠子,語氣輕飄飄的:「天氣太冷了,快帶我回府吧?」
此夜,林隨意在門口等得焦急了,無奈只好只身前往馬廄打算去尋此二人,卻見飼馬人正在梳理著汀芒的鬃毛。
「大人回來了?」林隨意驚訝道,難不成二人是從後門回府,可好端端的又為何要走後門。
「是啊,大人們大抵是去玩了許久,汀芒也跑得累了,吃了許多草料。」飼馬人不卑不亢,只專心梳理著馬鬃。
林隨意點點頭,正欲轉身離去,眼神瞟過白馬,問道:「這馬鞍呢?那可是上好的馬鞍,外族進貢來的,你梳好可要放回去,免得被人偷了。」
飼馬人頷首,放下毛梳道:「那馬鞍髒了,大人說要送去專人清洗。」
「髒了?哪個不長眼的弄髒了?」林隨意皺眉問。
飼馬人良久不語,片刻後說道:「大約是雪下的大了,山里泥濘,便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