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
2024-09-14 12:38:55
作者: 為衣山人
清白
魏煦昭緊抿嘴唇,再次環顧四下匍匐的宮人,闔眸兇狠道:「傳許望涔!」此話一出,馮詮便小跑出了大殿。
嚴暄在一片剎寂之下再次開口:「陛下,此案始末皆為許逆一人作亂,冤枉了那呼延王子,金枝玉葉之身尚且在刑部大牢內,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魏煦昭將視線轉回這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依舊是不卑不亢,垂著眸子,從不逾矩。魏煦昭的手指不知何時沾上了點墨,他搓撚兩下說道:「伊氏國已有他們擁戴的王,縱使呼延臻身份尊貴,這些天卻也無人關心,既是呼延灼不關心自己的侄子是否為階下囚,平白將他放出來,若是因此兩國不睦,豈不是徒增煩惱?」
嚴暄微張著嘴,在意識到自己似乎失態後緩緩點頭,這如巍峨高山般沉靜的老者此時坐在椅子上,卻也開始不自禁地搖擺。
魏煦昭盛怒未消,見他如此更添了一絲煩悶,「愛卿若無他事便先回去吧,此事寡人明了。」
嚴暄出了御書房後並未著急離去,而是站在宮道上愣愣地望著遠處的飛檐翹角,還有大殿上的鴟吻,良久,他步履蹣跚地離去。
宮人們頭一回發覺這三朝肱骨似乎有些老了。
魏籍方才聽聞了宮中傳來的消息,便急忙整冠束髮,風風火火策馬揚鞭向相府去。他方才踏入後院便聽得歡聲笑語。
「皇姐也在?」魏籍心中略有訝異,但神色不改,反而笑道:「方才聽聞丞相終獲清白,弟弟便趕忙來賀,卻不想還是晚皇姐一步。」
魏階同洛塵笑坐在一齊,她依舊是不飾珠玉,一副幹練模樣,「方才在宮中碰見了嚴大人,便曉得定是查出了案子,這才快你一步。」
洛塵笑此時擡袖沖言梔笑道:「你哥哥是裕都紅人,連兩位殿下都要為他爭風吃醋。」話音未落,魏階便執扇向她肩頭輕輕拍去。
言梔撐著下巴,斜睨了江潛一眼。
魏籍此時落座,瞟了眼言梔腿上的軟酪,又看向江潛賀道:「重獲清白,感覺如何?知道你們不願出門,我來前吩咐了,今晚讓鶴頤樓和蘭香舫的廚子來相府做一桌席面,便當做是為你道喜。」
江潛莞爾,溫和道:「我本就不在意這些,倒是殿下們比我還上心,當真讓我羞愧。」
魏籍將手肘擱在江潛肩上,放鬆道:「一桌席面罷了,你若是過意不去,便當做是我與皇姐的冬至家宴,尋個便利,設於你府上罷了。」
「是啊,」魏階說到此,長吸一口氣道:「今年父皇怎的未辦家宴?倒是前所未有。」
魏籍探出身子問:「皇姐未受邀?」
魏階心下一驚,身子變得僵硬起來,「何意?」
魏籍顯然也是吃了一驚,他環顧眾人後倒抽一氣,說道:「我已然十幾年沒赴過家宴了,小弟也是聽宮人聊起罷了,孰真孰假皇姐只當聽個樂。下人們說是今年冬至陛下過得簡單,只宴請了沁雪宮還有徐氏的兩位朝臣,五品官徐愈,還有位便是皇姐的舅舅,驍勇將軍徐慕風。」
「既邀請了舅舅們,卻獨漏了我?」魏階怔怔道,一旁的洛塵笑察覺出她的情緒,湊近關切地望著魏階。
洛塵笑撥開魏階眼前的髮絲,道:「既有朝臣,那便算不上是家宴。」魏籍也在一旁頷首,他自從沒了母后便再也沒有赴過家宴。頭兩年是自己不願去,後來便是皇帝懶得請,在他眼中,如今皇帝與沁雪宮的這幾位才是一家人,此時不由心疼起了自己的皇姐。
言梔放下軟酪,架起腿問:「這徐愈是什麼來頭,區區五品官也可赴宴?」
魏階斂容道:「徐愈本名房愈,他母親徐氏是母妃的遠方表妹,為了入仕通達些,便更名為徐愈,他的孩子徐讓塵便是邤兒的近侍。」
言梔又問:「那他可有什麼功績?還是說如今聖眷正濃,升遷指日可待?」
魏階彎起的指節掠過唇,忖道:「若說此人最大的功績,那便只有那一件,便是八年前本朝建立不久,裕都大旱,雲溶水涸,航運不暢,百姓不願安居裕都,紛紛前往他鄉,徐愈此時挑過重擔,將雲溶江周圍湖泊的葑草拔除,湖泊之水灌入江中,重新築堤劃分水域,原本淤泥堵塞乾涸之處稍加建設,變成了如今的西市,次年裕都降雨,雲溶江航運通暢,裕都便愈加繁華。」
「西市?」言梔若有所思,將想法按下不提,話鋒一轉道:「這般看來確實不像是家宴,倒像是在為了誰鋪路似的。」
他直言不諱,卻引得眾人紛紛側目。
江潛心驚道:「怎好亂說?這些天將你鬆散慣了,不懂規矩怎寫了?」
魏階卻是實實在在將言梔的話聽進了,她苦笑一聲,擺手道:「無妨,如此想來,卻也無妨。」
御書房的燈火還點著,只不過這燈火在白日懸空的下午便顯得格外多餘,魏煦昭坐在大殿之上望著跪拜不起的許望涔,再一次陷入一片死寂。
殿內除卻君臣二人,再無他人,魏煦昭凝眉望他,臉上的慍怒已然煙消雲散,只剩下眉目間的點點憐憫之色。
「許逆。」魏煦昭嘲道。
許望涔再拜,他微微一笑,笑容在慘白的面上顯得格外詭異可怖,「臣在。」
魏煦昭不忍再看,卻道:「你罪孽深重,但念在你尚有功於社稷,便不株連九族,男丁流放泗州,妻女貶為賤籍,至於你......」
許望涔擡首:「臣懇請陛下,賜臣死於陛下之手。」說完,他笑了一聲,不知是在自嘲還是怎般,「臣替陛下辦了這許多,為陛下擔去這些罪孽,到了下面恐怕不會好過,便請陛下親手殺臣,莫讓那些劊子手髒了臣只拜陛下的脖頸。」
「臣不懼死,只求陛下給臣一個體面。」許望涔的語氣平淡得仿佛他已然是個死人。
魏煦昭盯著那將滅的火燭,扭曲的模樣便好像是另一個許望涔,見君王沉默,許望涔不自覺揉擰雙手,身體搖晃起來。
良久,魏煦昭執起桌上的金伏虎鎮紙踱步至他面前,「當」的一聲,伏虎落在許望涔眼前,再擡首時魏煦昭已然闊步離去,沒有回頭。
許望涔笑看君王決絕的背影,不自覺笑出了聲。
大殿外的宮人聽那愈烈的笑聲不由膽寒,許望涔垂首呆愣地望著自己不知何時被淚灑濕的官袍,然後執起金伏虎,像是在嗅一塊甘飴,笑著吞了下去。
魏籍在相府的一片熱鬧聲中離去,隱匿在破敗不堪的馬廄旁,與一個宦官擦肩而過。
「許望涔吞金自戕了。」
小宦官說完便走,恍若二人毫無瓜葛。他是馮詮的小徒弟,名叫小滿。魏籍收斂驚訝之色,轉身又回到那一片熱鬧當中。
徐辭盈也來助興了,她帶著蘇迪雅一同坐在桂樹下,她撥弄著琵琶添飾祥和,言梔卻悄悄注視著蘇迪雅,她好似一個不會說話的木偶,就這樣乖乖坐在徐辭盈的身旁。
江潛還在席面上與魏階對飲,洛塵笑在一旁寫著祝酒詞,此時魏籍回到院中踱至言梔身旁,他同樣也注意到了蘇迪雅。
「異族人?」魏籍皺起眉頭問。
琵琶聲漸止,徐辭盈柔聲笑道:「什麼異族人,殿下莫說笑,這孩子是流民所撿來的,大夫瞧過說是從小落下的病,她娘親見她黃髮淺瞳以為不祥,這才將她拋棄,她連話也講不順暢。」
林隨意一聽這是疾病所致,便饒有興趣地坐下,道:「我會些醫術,讓我瞧瞧。」說著,他便要伸手去搭脈。
言梔狠狠拍下他的手道:「姑娘的胳膊,平白無故讓你摸?」他生怕林隨意摸出了她的脈象,說些什麼不妥的話來。
林隨意擰著眉頭不解地望著言梔,卻聽言梔又道:「你去將段竹翕找來,別在這晃悠。」
林隨意極不情願地離去,魏籍笑著坐在言梔身旁,問:「小姑娘長相不凡,叫什麼名字?」
徐辭盈放下琵琶道:「回殿下,她名叫玉腰奴,在蘭香舫的名字都是這般。」說完,蘇迪雅向眾人笑了一聲,跑走獨自玩去了。
不久,段竹翕僕僕趕來,他手中抱著自己的詩詞文章趕至言梔面前,「公子,公子尋我是有何要事?」
言梔瞧他笑得合不攏嘴,睨了他一眼,道:「還裝腔作勢的幹什麼,還不快見過太子殿下?」
段竹翕忙躬身行禮,卻將自己的詩詞舉過頭頂,他正欲下跪,卻被魏籍一把拉起。「見過太子殿下!」
魏籍應了一聲,接過他的詩詞文章草草翻閱,轉而看向言梔,問:「松溪宴上可是他以一當百?」
「是,只不過這次松溪宴上出了亂子,埋去了他的好名聲。」言梔道,段竹翕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魏籍忖來想去,半晌才道:「你若是捨得,讓他來我東宮當個司議郎,不久前孫司議方才辭官回鄉,剛好來填補這個空子。」
言梔輕笑一聲,卻道:「淵渟若是將我的人帶去填補空子,那我便不捨得。」
魏籍笑答:「你薦的人自然不差,只是我不曾領略他叱吒松溪的風采,也不知他究竟能力幾何,單憑這幾張詩文瞧著有失偏頗,想來他出生寒門當是個想法不同的,司議郎倒也合適。」
言梔頷首,見段竹翕呆愣原地,踹了他一腳,沒好氣道:「還不快謝過殿下?」
「謝過殿下!謝過殿下!」段竹翕大夢初醒,忙跪地叩首,朝為田舍郎,如今入了東宮,雖稱不上是飛黃騰達,卻也是前途無量,他又驚又喜,一時不知手該往哪放。
段竹翕自是興奮不已,魏籍倒也耐得住性子,坐在石凳上聽他說著自己的詩詞文章,暢談自己的鴻鵠理想,時而又論到他的家中病母,談到蒼生黎民。
言梔聽得累了,卻也不想再回到席面上聽江潛論事,徐辭盈獨自彈著琵琶,並非靡靡之音,只不過讓這陽春白雪當這眾人的陪襯,言梔多少覺著諷刺,忽聽幾聲錯音,他來至徐辭盈身旁糾正指法。
「多謝。」徐辭盈輕聲道謝。
言梔頷首離去,卻也覺得無事可做,便這般晃著來到了小院中,遙遙望著雪廬,卻瞧見一人蹲在亭中,不知在看些什麼。
他踱至那人跟前,正欲開口卻將話又咽了回去,又道:「玉腰奴?你在此做什麼?」
蘇迪雅向後退去,她肩膀僵硬,手心沁出了汗,腦海中全然是初見時的情形。蘇迪雅眨著眼,指了指面前的銅鼎便一溜煙跑了。
言梔正想安慰,眼神無意往銅鼎掠去,卻驚異回眸。
銅鼎內有尚未燒盡的紙片。
言梔伸手夾出那殘片,上頭還有墨跡,被燒的只剩下半個字。雖是辨不出那究竟是個什麼字,但言梔只需一眼,便認出了那字跡的主人。
他坐在石凳上,指尖夾著碎片,愣愣盯著那銅鼎中的灰燼。良久,他伸出手指撥弄,直到手心也沾上了灰,也不曾再發現別的碎片。
夜漸漸沉了,殿下們坐著馬車離去,徐辭盈也攜著玉腰奴告別,言梔始終未曾出面,直到江潛喝下最後一碗醒酒湯,這才搖搖晃晃尋來。
「小公子一人坐在這,想什麼呢?」江潛笑著向他靠近,只見言梔目不斜視,只是向後仰去。
江潛以為是自己身上未消的酒氣惹他不悅,退後兩步,笑著賠罪道:「是我的錯,我忘了時辰,沒了數,彆氣好嗎?」
卻聽言梔冷笑一聲,擡眸問:「江潛,我的信呢?」
「什麼?」江潛以為自己聽錯了,蹲在言梔面前拉過他的雙手,如今的笑卻有些勉強,「信......不是還沒收到麼?」
言梔只冷冷看他,沒有一絲笑意。
「我的信呢?」他再問。
江潛這才發現他腳邊的那個銅鼎,頓時酒醒了大半。
「你把我的信燒了。」
「不、這不是......」江潛還想辯解,自己握著的那雙手卻緩緩掙脫抽離,他難以自控地喘著粗氣,乾澀道:「別,你聽我解釋......」
言梔冷漠俯視著他,譏誚道:「解釋你為何隱瞞?還是解釋你為何燒我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