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痛
2024-09-14 12:38:54
作者: 為衣山人
病痛
江潛撫平衣衫褶皺,動作有些僵硬,「又有什麼事是瞞得過你的?」
言梔並不打算接話,只是愣愣地看著前方,神情間多有疲倦,在馬車回到相府時,一位從未見過的小廝在門前等候,他原地晃著身子環視四周。
「你是何人?」江潛問道。
小廝慌亂不安道:「小的、小的是謝宅的奴婢,是伺候二公子的,二公子請言公子過去一趟......」
「我?」言梔掃視著他,十分困惑地眯起眼。
小廝連連點頭:「是,還請公子與我同去。」
言梔回眸望了江潛一眼,而後者喚來了林隨意道:「讓他與你一同去,早去早回。」言梔默然頷首,林隨意掀起帷幔,言梔又回到車內,那小廝也趕忙上了馬車,與林隨意擠在前頭。
月色中,相府在一片疏影里搖搖欲墜,雪廬所在之處可以看見裕都城中最動人的景色,江潛坐在石凳上,見江水不舍晝夜地滾滾向東去,半輪清月在水中顫顫,他的心也逐著江水流。
「疏林找我何事?」言梔與小廝快步走入謝宅,向著謝疏林的房間去。
小廝愁的眉頭也擰成了線,道:「實不相瞞,二公子自冬至夜遊回來後便病倒在榻,尚書大人尋了許多郎中來瞧,皆說並未瞧出什麼病症來,但公子那懨懨模樣實在是裝不出來的!本該到了就寢的時辰,可二公子便是不肯閉眼,鬧著想請公子來。」
言梔支吾道:「我,可我也不會治病啊!」
說著,小廝推開了門,送言梔入內,未等他反應便聽謝疏林沙啞的聲音呼喚著自己:「言梔......」
謝疏林躺在榻上,雙目不安地在言梔身上游弋,他的臉色蒼白,已然沒有了之前的紅潤,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所有氣數,連擡手也十分困難。
「你這是怎麼了?」言梔頓感揪心,來到塌前握著他的手。
謝疏林顫抖著唇,頗顯勞累道:「我......我想瞧瞧你......」
「你別擔心,小病罷了,大夫也說你沒什麼病症不是麼?莫要自己嚇唬自己。」言梔摸上了他的額頭,冰涼的觸感嚇得言梔怔了一晃兒,他這才訕訕抽回手,感覺事態不妙。
謝疏林笑容慘澹,全然沒了先前的活潑模樣,仿佛他用不完的精力在一夜間煙消雲散,「我大概是活不久了。」他冷不丁說道。
「當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你就算是要死也得問問你哥答不答應,他不准你死,你怎敢拋下他?」言梔無奈地看著他道:「你大抵是吃到什麼不乾淨的了,或是就不出門受了風寒,或只是逛夜市,人太多氣太雜,一時難以適應,何故想那些有的沒的?」
謝疏林扯了扯嘴角,想勾出一個笑來逗他開心,卻弄巧成拙,別提這幅模樣有多難看了。他擡手揮了揮,示意周圍小廝全都出去。
待屋內只剩他倆,謝疏林輕拉著言梔的衣領,後者便極配合地俯下身子聽他說話。
「我,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誰也不能說,誰也不能講!」謝疏林使盡了全身的力氣說道,說完便倒回枕頭上,晃若是一座破敗的石樓一瞬傾塌。
言梔呼吸微滯,為他蓋好了被褥,順著道:「好,好,你說,我死也不講。」
謝疏林這才由衷地笑了,枕巾已被汗水浸透,謝疏林的眼眶中有些晶瑩閃爍,「冬至那天,是我最快樂的時候了......哥哥終於同意我出門見他,他與我說了許多......咳咳,咳咳咳......他與我說了許多真心話......」謝疏林合上眼,淚水划過他的臉頰,他艱難地吞咽兩下,最後卻喃喃道:「言梔,你懂我的心思嗎?我開心,但為何我還會害怕?」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言梔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不久前,自己的養父也是這般近乎絕望地望著自己,胡言亂語些從前從未說過的話,「你瘋了,小病罷了,怎的想這許多?等你痊癒了,謝聞枝會狠狠揍你一頓,我也會揍你一頓,好好罰你這亂說話的毛病。」
謝疏林傻兮兮得笑著,他拉過言梔的雙手包在自己的手心裡,「我、我嚇到你了吧?是我的錯,我該罰,該打......只可惜沒有早些認識你。」
言梔鼻尖一酸,頓時百感交集,謝疏林無措地撫著他的臉道:「是我錯了,你別哭......是我誆你,我沒想到你會為我哭。」
言梔忍住淚水,他曾發誓再也不要見著如此的場面,一人纏綿病榻,一人坐在跟前,仿佛從前經歷的所有苦都沒了價值,「我才不是為你哭。」他道,言梔安慰自己,他只不過是害怕這幅場面罷了。
「好......那便好,你快快樂樂的,以後也不要再哭,你知道的,我最吃不消美人哭......」謝疏林垂下了手,說道:「你再離我近些,我明日,明日便要去雍王府,你便見不到我了......」
「你去雍王府做什麼?」言梔問。
謝疏林焦慮地搖著頭,「我很開心,很開心。」
「到底發生什麼了?魏邤他做了什麼!」言梔攥著謝疏林的領口問,又生怕一不小心累了他,這才鬆開了手。
而謝疏林卻呆滯地盯著言梔,緩緩才說道:「我都告訴你......你要替我,替我隱瞞,莫要告訴兄長,莫要告訴丞相......」
「好,好,你慢慢說。」
房間的燈火滅了又點,點了又滅,二人聊了多久,謝聞枝便在書房站了多久,直到站了徹夜他這才關心起了時辰,寒風摧折花枝,霜打密林覺疏,院落里的那些常青樹卻也因凜冬凋敝。
謝聞枝向前挪了幾步,踉蹌了。他好似又像一芥塵土般輕。
言梔回到府中時已然天明,江潛關切地問他如何,他卻也只是默默搖頭,只口不言,突然瞧見了一旁夠著枯枝的軟酪,走向前將它抱在懷中愛憐地撫摸了兩下便毅然向府外走去。
「你去哪?」江潛拽住他的胳膊,吩咐林隨意關緊了門。
江潛將失魂落魄的言梔摟在懷中,軟酪便靜靜在言梔懷中,一動也不敢動,「發生何事了?」江潛問道。
「雍,雍王府在哪?」言梔恍惚地看向江潛,眼眶還泛著紅,江潛瞧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心驚,愣了半晌,正想著該如何回答,卻見言梔又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不能去,不能去。」
江潛啞然,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他橫抱起快步回了房間,將言梔安置在榻上輕聲安慰哄著,雖不知究竟發生何事,卻也使他安下了心,抱著軟酪沉沉睡去。
言梔睡得並不舒心,夢中父親的鮮血濺灑一地,而自己身著月神服制顫抖地跪在塌前,惶恐,焦灼,不安,月神的神冠像是有千斤重,言霽將銀冠穩穩壓在了言梔的腦袋上,他被嚇得掉了幾滴淚,身體的顫抖帶著銀冠上的珠飾一同抖動。
他強迫自己擡起腦袋,卻被父親的一口血模糊了視線,溫熱的血順著他的臉頰流淌至了脖頸,月白色的袍子頓時變得觸目驚心。言霽泄了氣似的倒在榻上,本有著仙姿的月神此時像一團糊著血的肉球被粘在他的面前。
養育他的父親在自己的尖利耳鳴聲中溘然長逝。
但在夢中,他拼命伸手抹去臉上的鮮血想要看清父親的臉龐,直到臉也被自己抹紅了,他也沒看清父親的模樣。
在言梔受夢魘所困之時,謝聞枝來到府上,他同樣與江潛一般擔憂卻不知情形,只道是謝疏林鐵了心要去雍王府治病,而未等自己下定決心,魏邤的馬車便停在了謝宅門前。
送走了謝聞枝,錢酣又來到府上遞交了昨日所說之情報,江潛立於門前草草覽閱,最後煩悶地擺了擺手,後者便也訕訕離去。
風捲殘雲了無蹤跡,從天將遲明到夕陽斜照,整個裕都皆是空空,毫無生氣,樹上的殘葉零星落下,飄至雲溶江上卻只是點點,逐水盪著,不定浮沉。
這個人人翹首以盼的冬至,卻過得如此慌亂不堪。
三日後,嚴暄身著朝服來到了御書房前,冬至一過他卻也有些許日薄虞淵之感,三朝元老此時立在皇宮內總覺得有些不合時宜,但已然身處殿前,縱使無風擾人心神,卻也是頗感束縛,喘不過氣的。
馮詮通報後恭敬地將他迎之殿內等候,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等來了自己侍奉的君王,魏煦昭踏至殿內。
「嚴卿何事而來?」魏煦昭虛偽地笑著將他虛扶起,未等嚴暄站定便抽回了手。
只見嚴暄雙手遞上一封奏摺,朗聲道:「臣已查明工部侍郎林岷自戕案之始末,特向陛下稟報!」
「哦?」魏煦昭撚鬚輕嘆,「愛卿辦事向來穩妥,說說吧,查到什麼了?」
嚴暄說道:「還請陛下先讀此奏章。」
魏煦昭頷首踱步至案前,大手一揮馮詮便懂得了他的意思,吩咐宮人擡來一張椅子。嚴暄被賜座於堂上,魏煦昭坐於案前細細讀著那封奏章,良久,魏煦昭道:「經愛卿所查,此案竟可與陸尚書之死合為一案?」
「是,依臣之見,不管是林岷自戕亦或是陸尚書遇害,這期間皆為一人主導,那便是南厲的許氏家主,如今的戶部尚書許望涔。」嚴暄回應道。
「可寡人曾記得,許望涔的侄子前不久在松溪宴上遇刺被害,這又是怎麼一回事?」魏煦昭問。
嚴暄答道:「許望涔之侄許朗在松溪宴上遇刺,殺他之人正是陸家嫡子——陸相宜。陸相宜此人如今依舊下落不明。」
魏煦昭卻雲淡風輕道:「陸相宜已經死了,前不久雲卿來報,查至陸相宜妄圖潛逃拒捕,大理寺的人一路追他到城外笠山,結果此人對罪狀供認不諱,跳崖而死,跳崖前已然身負傷,不可能活。」
嚴暄暗吃一驚,卻道:「陛下可尋到他的屍身?」
「並未尋到,已派人搜尋,死要見屍,但此事切不可張揚。」魏煦昭擺擺手道,「愛卿自往下說便是。」
嚴暄似有所思,繼續道:「當陸尚書與許望涔尚在南厲為官時,便已然積怨,據許赫所言,陸尚書常年壓制許氏,使得許氏子弟難以入仕,許望涔升遷困難,可據陸家他人所言,卻是許望涔能力不佳,心浮氣躁,故而升遷一事一拖再拖。」
魏煦昭冷哼一聲,道:「許逆偷奸耍滑,寡人不言罷了,卻不想他竟敢傷寡人朝廷肱骨,實屬可恨。」
嚴暄既聽魏煦昭稱其為「逆」,便順其話道:「許逆與陸尚書同來裕都,常年在尚書之下辦事,受制愈久怨懟愈深,到最後竟起了殺心,以在禮部之職的親眷便宜行事,在中秋之時暗隨陸尚書進報恩塔,將其反鎖塔內,一把火燒了。」
魏煦昭聽此言後沉默良久,他揉了揉眉心,頗為頭疼地扣了扣桌案,示意嚴暄繼續說下去。
「許逆見陸相宜未死,心存不甘,對其步步緊逼,被逼得急了,陸相宜便借松溪宴之機殺了其侄許朗以示警告。陛下,許望涔並無嫡子,膝下唯有一女,這兩個子侄過繼膝下之事鮮有人知。」嚴暄條理清晰,讓人挑不出錯處來。
魏煦昭又道:「這一樁寡人明了了,那麼林侍郎這一樁又該如何算?」
「陛下可還記得不久前林侍郎上奏,諫言陛下廣開言路?」嚴暄道。
「自然記得。」
嚴暄又道:「便是因為此事,陛下暫緩許家封爵之事,許家恐新秀分權,由此引來怨懟。」
魏煦昭氣得發笑,「暫緩之人並非許逆一人,如此行徑怎堪配為我大齊朝臣!」
馮詮見其發作,端上一杯茶,卻被魏煦昭砸落碎了一地,嚴暄與宮人紛紛下跪拜首。
「繼續說!」魏煦昭抖了抖鬍子,難掩怒意。
嚴暄擡起頭道:「許逆心生怨懟後便藉機脅來林侍郎愛妾,本想藉此恐嚇他一番,卻不想那愛妾卻受驚動了胎氣,許逆將其趕下馬車丟至路旁,那小妾驚魂未定,又遇上了呼延臻的馬車這才造就一屍兩命的結果。林侍郎走投無路,許逆此時又派下人前往林府威脅,勸其緘口,否則定如陸尚書一般下場慘烈。」
嚴暄抿了抿嘴,繼續道:「許逆家世顯赫,林氏不過是科舉而上的一介寒門出生,想要藉此扳倒許逆猶如飛蛾撲火,情急之下便只好自戕於相府門前,求丞相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