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
2024-09-14 12:38:50
作者: 為衣山人
流民
他倆折騰到了大半夜,再醒來已然是日上三竿的時辰,他們許久沒有這般安枕好眠,上一次是什麼時候誰也記不清楚。言梔尚且依靠床頭,窩在被窩中不願出來,而江潛卻早已整衣束髮去院外吩咐膳食。
許久,小廝們端著一些薄粥小菜進了屋子,與江潛耳語幾句。
「說什麼?」言梔艱難擡起眼皮。
江潛有些猶豫,但還是來至他的身邊,小心翼翼道:「聽聞昨夜雪下的太大,城外積雪厚重車馬難行,柳梢洲似乎也......這場雪倒來得不是時候。」
言梔雖說有過再去一趟的念頭,但卻也不至於心心念念,非去不可,他寬慰道:「無妨,還有六日的工夫呢,大不了我們等雪化了,若是化不掉,我們正月再去。」江潛坐在榻上抱著他,腦袋埋在言梔的小肚子上,就好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兩人玩鬧了一會,江潛才想起什麼似的,端起碗一口一口地餵他,二人無言良久,卻很快便分食完了這些粥菜。
言梔依舊窩在榻上不捨得出來,他沖江潛道:「呼延臻,你們當真不打算動他?」
江潛把玩扇子的手略微停頓了一下,隨後又將那畫著大王八的扇子放在架上,說道:「好好的休沐,想公務做什麼?」
言梔抿出一個微笑,心知他不願提此事,便也不多問。
外頭風雪簌簌,後院的雪廬尚未休憩完畢,卻也瞧見了大概模樣,想來於此觀雪該看見的是一處絕佳景色,但榻暖留人,連軟酪都蜷縮在地毯上,火爐旁。
林隨意進屋動作極快,卻也在不經意間使風雪走漏進屋,他撣了撣自己的一聲寒氣,來到二人面前,「丞相,謝大人來了。」
江潛深深皺眉:「謝大人來做什麼,可有明說?」
「安濟坊死了人,雲歲騖剛查完案子,我帶青笮去熟悉一個流程!」
言梔擡頭,正瞧見謝聞枝如松柏般的挺拔身影淺淺映在了軒窗上。
聽江潛久未答話,謝聞枝便懂得了他的遲疑,補充道:「不需要多久,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就好!」
話已至此,江潛只好妥協下來,他長嘆一氣為言梔尋著衣裳,林隨意見狀又急忙退出了屋子。
江潛脫去他的寢衣,露出了昨日曖昧的痕跡,他也未敢再次細想,只是將言梔里三件外三件地包裹嚴實,正欲交代他幾句要小心謹慎的話,卻被言梔拉扯開了衣領。
言梔瞧了瞧他的肩頭,看見那淡淡的牙印,滿意地點頭:「還在。」江潛還未來得及檢查一番,言梔便撈起那厚重的披風與他道別,他丟下一句「等我回來」便推門離去,風將雪花吹至江潛的腳邊,窗外,他與謝聞枝笑著離開自己的視線。
江潛將目光移回那扇子上,又落在空蕩蕩的榻上,他將手伸進褥中,尚且溫熱著。
在風雪中,汀芒恍若與周遭雪白皆融為一體,言梔坐在馬背上行得困難,連斗笠也將要吹散,最後還是妥協下來,二人租了輛馬車,轆轆向安濟坊駛去。
但本該是半晌的工夫,如今光花在路上便耗費了小半個時辰,言梔在心中算著時辰,想著江潛恐怕又要生氣。
「言青笮,我竟不知你還有個名兒叫謝疏林。」謝聞枝冷不丁說道。
言梔絲毫不訝,反倒是在意料之中,他一揚眉道:「謝兄不讓我攀這個親戚?」
謝聞枝輕笑一聲,不置可否,只道:「你要做的事情他知道麼?」這個他是誰,答案不言而喻。
言梔佯裝輕鬆的模樣,擡眸道:「他知不知道這重要麼?」此話一出,他自己也有些怔愣,謝聞枝不知他何出此言,而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他待你真心實意,日月可鑑,你就這般瞞騙,全當做回報?」謝聞枝冷笑一聲便看向窗外,「和呼延臻合作,你這便也算是通敵,若是有一日東窗事發又該如何?」
言梔不改笑面,「我已寫好了一封信,就放在刑部,在謝兄的蘭花盆下壓著,若是一日禍及相府與謝氏便請將此信交於皇帝,他自不會開罪。」
謝聞枝冷笑一聲道:「青笮好大的面子。」
車輿緩緩停下,言梔擡眸對上謝聞枝的目光,道:「我與言傾瀾同族,再不濟,這也是他的皇后,不是別人的。」
謝聞枝一愣,眼神晦暗不明,與言梔並肩走進安濟坊時只覺得身邊這幅皮囊又變得嶄新,他不自禁開始揣測言梔的來意。
安濟坊的作用無非是安養裕都中的鰥寡孤獨,只是近幾年流民多於以往,安濟坊也收留些流民,但只是應暫時之需罷了,若湊夠了人數便會送去流民所。
雲歲騖此時也靜靜站在風雪中,如石像般立在安濟坊前,落了一身的雪,見二人前來這才有所動作。
「程門立雪?」言梔挑眉道,而雲歲騖卻頗為頭疼:「好不容易把那些探子打發去別處幹活,我還得在此給你們放風,快些,你要的人在右邊最裡頭那間屋子。」
言梔略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卻讓雲歲騖有些無福消受之感,待二人進了安濟坊他這才鬆了一口氣,抖落身上雪,四周散著步。
二人順著他的指引來到了那間屋子,謝聞枝推開門一瞧,裡頭果然蜷縮著一人,只見那也是個黃髮之人,但看上去要年輕些。謝聞枝合上門,只留言梔一人在內,這渾水他本不願蹚。
言梔看清楚了這是個女孩,他坐在一旁的矮木桌上,兩腿自然交疊起來,俯視著這個落魄女孩。見她未有所反應,言梔卻也有些不耐了,他用指節輕叩木桌試圖喚醒她,卻不想徒勞一場罷了。
「醒醒。」言梔冰冷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良久,見她依舊無所反應,他俯下身子抓起女孩的頭髮向後拉去,他迫使她與自己對視。
女孩艱難睜開眼,眉頭緊蹙,吃痛地發出言梔聽不懂的字節,胡亂揮舞著手臂試圖抵抗。她也未曾想過,余光中的言梔看似瘦弱卻不想力氣如此之大,她正想著,突然頭感重擊,欲裂般的痛感席捲全身。
原來是言梔將她砸向了身後的土牆。
「現在醒了麼?」言梔冷冷道,他的聲音似乎比從前流離失所時自己所經受的寒風還要刺骨。
「醒......醒......」她的嘴張張合合,似乎還不太會說中原話。
言梔勾出一個笑來,溫聲道:「醒了便好,你叫什麼名字?」
「蘇......蘇......」女孩努力回憶著那個高大的身影,他曾經一遍一遍教自己,他名字的發音,她自己名字的發音。
「蘇什麼?」言梔微微揚起下巴,他的耐心有限。
「蘇,」那女孩閉眼長思,努力吐出了那幾個字,「蘇,蘇迪雅。」
言梔此時放下交疊的腿,緩緩踱步至他面前,問:「呼延臻,你可認得?」
蘇迪雅聽到這個名字猛然擡起頭,她雖匍匐著卻也死死盯著言梔不放,乾裂出血的嘴唇輕顫著道:「你......你......」
言梔倏然笑出了聲,他彎腰看著蘇迪雅,好似在看什麼有趣的玩具,「你不會說話?那好,我說你聽,呼延臻現下在大牢中,你知道什麼是牢,什麼是獄麼?」
「呼、呼延臻!」
「對,呼延臻,」言梔目光多有憐憫,「我帶你去見他,如何?」
蘇迪雅的眼中又驚又喜,卻又遲疑片刻,她並不熟悉眼前之人,也不敢相信。
「你若是不跟我走,那我下次也不會再來,你只有一個機會,你懂什麼是機會麼?」言梔說著向後退了幾步,蘇迪雅撲這往前,手臂摩擦地面破了皮,冒著血,她抱著言梔的腿說著一些他聽不懂的話。
言梔緩緩挪動步子,厭惡地看著她沾在自己衣裳上的泥土與鮮血。
「跟我走。」言梔平平道,也不管她如何艱難地起身,又是如何踉蹌著試圖跟上自己的腳步,言梔自顧自推開門走著,謝聞枝瞧見了身後那爬著向前的蘇迪雅卻也沒有分毫憐憫的意思,只是淡淡吩咐下人:「帶她清洗乾淨,換上清爽些的衣裳,送到本官馬車裡來。」
「你打算怎麼處理她?」雲歲騖一手攀在車頂,看向馬車內的言梔與謝聞枝。
言梔淡笑道:「總得帶她去見見自己的主人吧,呼延臻稱她為妹妹,想必其身份不言而喻。」
「見完之後呢?」雲歲騖道,「大理寺可不能收留此人,皇帝盯得太緊了。」
謝聞枝此時也看向言梔,淡淡道:「刑部也只能收她一時。」
兩所衙門皆無意助他,言梔心知肚明,早有所料,他淡淡一笑說道:「本不該叨擾二位大人的,帶她見完呼延臻,我自會送她去別處。」
謝聞枝問:「你又能送她去哪?就算江潛與你情誼頗深,他也不會許你收留一個來路不明之人在府中招搖。」
言梔望著車外風雪,佯裝出一副苦惱模樣,澀滯開口:「那也沒辦法,我再努力尋個地方吧,天下之大,總有一個藏身之所,時間不多了,我先去裡頭催催。」
見言梔走回安濟坊中,雲歲騖這才彎下腰,將謝聞枝擋在車內不許他出去。
「做什麼?」謝聞枝冷聲道。
雲歲騖沖他擠眉弄眼道:「他和江潛當真只是表親?」
謝聞枝聽完不禁心中長嘆,連雲歲騖都看出來了二人關係匪淺,他人還看不出麼?當他無奈的目光對上雲歲騖時,後者識趣的閉上了嘴,在風雪中立了良久。
見言梔遲遲不來,他忍不住再問道:「當真是斷、斷......」
「斷什麼?」謝聞枝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不關自己的事別多問,劍都懸在頭上了還想著別人的事?」
雲歲騖乾笑一聲,「伴君如伴虎,這個感受我比你懂,你我在朝堂之上不和已久,但前些天卻有探子來信說,謝大人現如今竟與我同舟共濟?」雲歲騖觀察著謝聞枝的臉色,只見他依舊冷著一張臉,不茍言笑,便又補充道:「是東宮來的探子。」
謝聞枝聽完冷哼一聲,往車內挪了挪,道:「如今你尚且被魏煦昭監視,還敢與我靠近耳語?我可要離你遠些,免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雲歲騖環顧四周並未發現什麼異樣,但聽完此話舉止也不禁拘束起來,卻還低聲笑道:「都直呼其名了,還怕什麼引火燒身?」
待蘇迪雅清理乾淨換上常服,言梔取來膏藥讓她在車上獨自塗抹,二人隔著條街便下車步行至刑部,而言梔恍惚間看見青梧的身影跟隨著那車夫遠去,想來是要滅口了。
進了刑部大牢便算是能夠鬆一口氣了,畢竟是謝聞枝的地界,言梔只覺得走起路來也要輕鬆許多。
「我在這等著,你儘量快一些。」謝聞枝駐足道,言梔點點頭,與蘇迪雅一同前往呼延臻所在的牢房。
言梔拿出鑰匙時發出叮叮噹噹的細碎聲響,草蓆上的呼延臻猛然擡頭對上了蘇迪雅同樣熱切的目光。
「安靜。」言梔擲出這兩個字來,讓他們剛到嘴邊的話語生生又咽了回去。待他打開門鎖,蘇迪雅便衝進牢房緊緊抱著她侍奉的主人。
言梔一腳剛跨進牢房,一手便將鑰匙拋給了不遠處的謝聞枝,他將自己也鎖在了裡面。
「我帶她來了,你瞧瞧,是不是完好無缺?」言梔道,他依舊坐在矮桌上,這是呼延臻平日裡吃飯的桌子,已然破敗不堪了。
「謝公子果真守信。」呼延臻說道,他的目光全在女孩身上,無暇顧及言梔如何。
言梔懶懶擡頭,闔眼道:「王子,時間有限,恐怕沒工夫讓你們互訴衷腸。」
呼延臻壓下心中起伏不斷的情緒,用伊氏國語言同蘇迪雅交談幾句,隨後起身走向言梔。
鐵鏈仍舊在地上拖著,也依舊沒有沉悶與寒慄的意味,被鎖在牢中的呼延臻像是一條藏匿在沙漠中的響尾蛇。
「公子早已知道我的名字了。」呼延臻聲音沙啞,卻依舊足以蠱惑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