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務
2024-09-14 12:38:45
作者: 為衣山人
公務
送走的陳頤,言梔仰望穹頂,本是湛藍的天空卻蒙上淺灰,不晴不雨的天氣總讓人難憩,一抹苦笑浮現在了言梔的嘴角。
他挪動著步子回到府中,曾迫切的希望收到親人的來信,但現如今卻只剩下恍若飄零般的受棄感。
「捨不得他走?」
低沉的聲音竄進耳中,言梔猛然擡頭,卻見江潛依舊笑意不減,「怎麼可能,你今日如何這般閒空?」言梔平平問。
江潛搖首道:「臨近冬至,自然是各事壓身,但今年是下凡來第一個與你過的冬至,便早早地將事情處理了,現如今政事堂已無事可做,便不必再去。」
「一個冬至罷了,這麼上心做什麼?」言梔問。
「冬至休沐七日,夜市晝市不必再說,柳梢洲的景色也有所不同,上一回多少有些走馬觀花,這次咱們補上先前缺憾,如何?」笑容在江潛的臉上有些僵硬,但隨之說話時又紓解開來,恰如冰融般自然。
「柳梢洲?」言梔想起了那個蘆花似雪的地方,「好,這一回你便可帶我仔細逛逛,還有酹月汀和敲竹灣,你說的我都記著,這兩處與柳梢洲合稱為裕都三景。」
江潛牽著他的胳膊笑,「酹月汀秋日可觀,景色也雅致些,有許多亭台水榭的,許多人家喜在中秋設宴於此,一家人團圓賞月,酌酒酹明月。至於敲竹灣大約是夏日更為合適些,敲竹,乃是風敲竹,夏日於此解解暑氣是最好不過。」
言梔淡淡點頭,他雖不知這些景色究竟如何,卻總覺得是如何也比不上月宮的景色,也比不過蓬萊的山水,不過若有江潛並道通行,恐怕卻也值得一觀。
見言梔不說話了,江潛以為他是提不起興趣,便又想了幾個地方說道:「或是明年,我帶你去池照玩玩,池照也算是咱們的半個舊鄉了。」
「池照?」言梔想了想,說道:「若是有這個機會,你也有這個閒暇日子,咱們倒也是可以去一趟的,總聽池照山花爛漫,小橋流水,但卻又有不同尋常的江南景色,只是不知是何種景色。」
江潛溫笑,回答道:「我入仕前曾去過一趟,那雖為江南,但卻更近海一些,煎鹽疊雪般的浪花讓人心底萌生浩然。」
「滄海?」
「對,正是滄海。」江潛頷首,與他坐在了院內的老桂樹之下。
曾幾何時,言傾瀾也曾是滄海眾神中最寶貴著的孩子,言梔想起了這個舊友不由唏噓。
「下一回我們帶魏籍去吧,若他脫不開身,便帶上恭叔霖,兩個人的念想都在池照,總得帶去圓一個。」言梔一手撐著下巴尋思道,他撚著自己垂落的髮絲,纏繞在自己的指節之上。
江潛雖不知此事是否可行,就連他是否能再回池照一趟也十分難說,但此時他卻還是淡淡應下了言梔的要求。
「當真能去?」言梔頗有些好笑地望著江潛,他心知此時有多麼難辦。
江潛卻一揚眉,笑答道:「木鐸之心,素履以往。區區一個裕都困不住你我,更何況是小公子想去的地方,我便是做夢也與你同去。」
言梔忍不住笑,正巧地上的軟酪蓄著勁撲向自己主人的懷抱,逗得他抱著軟酪亂蹭著,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他將貓兒放回地上,斂容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得出去一趟。」
「去哪?」江潛凝眉問,他好不容易收拾完手上所有的事,便是為了能多上幾個休息的時辰來陪自家公子好好玩鬧一陣。
言梔頭也不回便走向屋內,江潛亦步亦趨跟著,觀察著他的每一步動作。只見言梔從櫃中尋出了一件青衫,便寬衣解帶要換上。
「你要去刑部?」江潛沒忍住問。
「是啊,」言梔手上的動作沒停,一邊穿一邊說著,「江大人尚且如此,早早完成了分內之事,謝聞枝也是累了一整日卻依舊應卯,我若不去,恐怕是說不過去了,便去同他也早早處理了那些公文,我也早早回家。」說完,他也套上了那件青色官袍,仰首在江潛的下巴上落了一吻。
江潛正想回抱他,卻不想小公子抽身離去,溜得倒是極快,而江潛的手上尚存他腰間的溫熱,他低頭不語只垂首盯著,最後有些戀戀不捨地搓撚手指。
言梔告別了江潛,他在方才告別陳頤的馬廄旁與江潛告別,雖說只是暫別幾個時辰罷了,卻好像也是如三秋般的漫長時刻,江潛攥著韁繩不肯鬆手,而言梔坐在馬背上,頗有些無奈地俯下身子,與愛人親吻了好幾回,江潛這才肯鬆開手,將韁繩塞進言梔的手中。
「等我回來。」言梔笑道,此時的江潛在他眼中頗有些深閨怨婦的意味,而後者自然也讀懂了他眼中的調笑,卻也不氣不惱,心甘情願被他胡思亂想著。
直到自己訓練有素的白馬背著自己朝思暮想的愛人離去,他這才收回神思,卻又見言梔行至了橫跨雲溶江的十二孔橋前衝著他遙遙揮手,自己方才安定下來的心緒好像又被他的笑容抽走。
江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覺得他一定是笑了。
言梔騎著汀芒來到了刑部衙門前,正欲下馬,卻見一位中年男子笑著給他指路。
「小大人,謝尚書去了大牢的花房,如今不在裡頭呢。」這人言笑晏晏,雖說大約中年,卻依舊是儒雅模樣,說話也頗為斯文,言梔這幾日認識了許多大人,這邊是旁人道是「人淡如菊」的郎中大人李霈,與言梔雖不甚熟識,但卻打過幾次照面。
「多謝護安大人,大人這是要去哪?」護安便是李霈的字,此人從不愛端什麼架子,頗喜與言梔這般的小友以字相稱,總覺親近。
李霈笑著擡了擡手上的公文道:「送去大理寺,順道還要去城外的幾個村子,臨近年關,得統計出兒女尚在獄中的老人,趕在年前要將他們送去安濟坊。」
「好。」言梔與他相別後便將馬拴在廄中,餵了根蘿蔔後便快步向刑部大牢走去。
刑部大牢依舊是濕漉漉的一片,陰冷潮濕,讓人毛骨悚然,言梔捏著鼻子向花房走去,只是尚且未到,便見謝聞枝衣衫整潔,立在一間獄前,執筆在冊上勾畫著什麼,見言梔前來,謝聞枝將紙筆丟給一旁的獄卒,沖他說道:「你跟我來。」
言梔跟著謝聞枝進了花房,合上了門站在一旁聽後發落。只見謝聞枝正翻找著什麼,等著稍久了些,言梔便忍不住目光亂瞟,最後落在了一盆水仙花上,「前些天看見還是像那蒜頭似的模樣,今日來看卻已經開了花了。」
謝聞枝此時也找到了東西,那是一本冊子,大約一寸的厚度。
謝聞枝將他遞交在言梔面前,笑道:「本是養在外頭的,但前些天下雨,移進來便忘記挪出去了,花房中要暖上許多,又都是些不能受凍的盆景,這水仙在裡頭大抵是忘了日子,便早早開花了。」
他說完,見言梔瞧著那冊子,便解釋道:「這冊子上每頁記錄些尚在服刑的犯人,你算算日子,若是看見刑期快滿的,還有不到月余便能放出去的,便通知他們一聲,說是陛下下的恩典,放他們冬至出獄,回家過年。放了便將名字划去,若是無家可歸的做上記號,待李護安回來時交於他,勞煩他再跑一趟,送他們去安濟坊。」
言梔拿著那沉甸甸的冊子,頗有些訝異,裡頭記錄的犯人數不勝數,他從前聽聞刑部那是上三層下三層,下三層儘是所緝要犯,但他瞧見這冊子時,只覺得自己依舊是小看一籌。
謝聞枝自然也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並非所有犯人都在刑部,刑部本是押些死囚與重刑犯,只是前些年戰火紛飛,各行待興時犯事的便多了許多,正巧遇上去年大雨淹壞了其他的幾所衙門監獄,牢門鏽的不行,這才送了許多來刑部看押。」
「我可還需要去其他衙門?」言梔問,他瞧著這許多人,心裡實在拿不準數。
「不必,」謝聞枝笑道,「其他衙門有其他衙門的官,你只需管好這一小片便是,臨近年關事都要多些,只是你方上任恐怕會有些累不慣罷了。」
言梔心想著累不慣又能如何,擡眸望向謝聞枝,他仿佛從不覺著累。
「謝兄是想早早做完這些事,好多騰出幾個時辰去照顧陸師弟?」言梔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說完後故作羞惱般地輕打自己的嘴。
謝聞枝的動作略有停頓,隨即冷笑一聲道:「這便被你看穿了,莫非是江潛亦是如此?」
言梔笑而不語,正欲開口時卻覺得腦袋上一陣痛,「啪嗒」,一直筆掉落地上。
「還不快撿起來去做事?你若是拖慢了時辰,我定把你關在刑部干到除夕,讓你們誰也陪不了誰!」原是謝聞枝向他丟了支筆,只見他抱臂在胸,模樣不容置喙,言梔忙彎腰撿起了那支筆便笑著溜走,心中卻不乏對謝聞枝的腹誹。
那冊子如此之厚,言梔在心中算著刑期與日子,半個時辰內便走了不下二十間牢房,囚犯一聽能得提前釋放,一個個皆是歡呼雀躍,砸著牢門以示興奮,引得後頭不知情況的囚犯紛紛立於牢前,努力伸著脖子望著四周。
言梔揉揉眉心,刑部霎時間有如山間般猿鳴不斷。
「張鐵狗是吧?」言梔來到下一間牢房前,正說著,那叫張鐵狗的興奮跳起,將腦袋抵在鐵柵欄前,笑眯眯地盯著,可怖笑聲如何也止不住,嚇得言梔猛然後退。
「媽的,敢嚇我?」言梔氣急敗壞地在他腦袋上砸了一拳,那張鐵狗「啊」了一聲便跌在草蓆之上。
言梔惡狠狠地瞪著他,嘴裡念著冊子上的文字,「張鐵狗,二十八歲,偷東西是吧?」
「是,是。」
「好好準備一下,冬至放你出去!」言梔白了他一眼,正欲離去,卻聽那張鐵狗的語氣笑中帶著顫,磕磕巴巴道:「我,我......放出去啦?當真......當真給我減了、減了一年的刑?」
「什麼?一年!難道不是一個月嗎?」言梔退回牢前,掐指算著時間,這才發現自己當真是頭暈眼花算錯了日子,差點壞了大事。
「不減了,一年還減什麼東西?回去睡覺吧,明年再走!」
言梔話音剛落,那囚犯便嗚咽著哭出聲來,聲音迴蕩在牢房內宛如惡鬼索命般滲人。
「再哭!我進來揍你!」言梔一聲罵,嚇得張鐵狗抱著大腿,愣愣地望著他,「你不信是吧?」
「我信!我信!大人、我不哭了!」
見他連連求饒,言梔冷哼一聲便轉身離去,這便要前往下一間牢房,那些本如張鐵狗般東張西望的囚犯現如今紛紛坐回草蓆之上,竟是一聲也不敢發。
言梔來至下一間牢房,瞧著牢房前的編號,卻在冊子中尋不到此人,不由的心生疑惑。他走近定睛一瞧,卻見那人蜷縮成一團,渾身髒兮兮的,突然,他好似不安似的輾轉坐起,言梔這才發現異樣。
這人竟是一頭黃髮。
「你叫什麼名字?」言梔問道,那人絲毫不畏懼似的與他對視著,他雖是蓬頭垢面,但灰塵卻掩蓋不住他眼中的光。
或許那不是光,而是不甘或是狠戾,就好像是只被人關在籠子裡的狼。
「你......叫什麼名字?」言梔再一次詢問,這一回他極具耐性。
那黃髮之人緩緩站立起身,他拖著叮叮噹噹的鐵鏈來到言梔的面前與他對視,言梔這才發覺,那蜷縮起看似小小的一團竟比他高了將近一個腦袋。
「你是新來的?他們沒有告訴你麼?」那人雖是異族模樣,但卻能清晰的吐出每一個字。
言梔搖搖頭沒有說話,絲毫沒有了方才雷厲風行的模樣,但這卻是他有意識的示弱。
「你是來放人的?」那人問道。
言梔點點頭,「是,你得告訴我你的名字。」
那人輕笑一聲,聲音低沉富有磁性,伴著叮噹拖動的鐵鏈恍若能夠勾人魂魄一般,「不必麻煩了,他們不可能放我出去。」
「為何?」言梔在心中揣測著此人的身份,不過半晌他便想到了那個名字,卻依舊佯裝不解地擡眸望他,眼神清澈而又懵懂,好似只是一個不懂世事的富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