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鑰

2024-09-14 12:37:39 作者: 為衣山人

  金鑰

  謝聞枝到了門前卻又停滯不前了,而言梔早已不見蹤影,徒留他一人在原地躊躇。

  碎雲不願摻和他們之間的瑣事,乾脆頭也不回進了房間,竹簾一放,落得清靜。陸相宜與他一門之隔,卻是誰也沒有向前打開這道門,都在等待著對方主動。

  茶煙既歇,陸相宜向前挪動了幾步,他暗下決心,倘若謝聞枝先推開那道門,自己便聽天由命,隨他去謝宅躲著後半生,但終是自哂一聲,嘲笑自己天真愚昧,聽信天命。

  陸相宜推開老舊木門,斜陽便倏的一下溜進屋子,照亮了謝聞枝所站著的那方寸之地,他站在光中,連髮絲都散發著燦爛的鋒芒。

  謝聞枝本該是這般耀眼,鋒芒畢露的。

  

  陸相宜擡眸笑道:「謝大人此時造訪,想必是有要事了,那又何苦站在此處等待?」

  昔日故友相見,謝聞枝如何不是心切萬分,但見陸相宜舉手投足皆是恭敬,他不由心涼大半:「陸相宜,你我究竟是什麼樣的交情?」

  「謝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不棄故舊,此恩草民沒齒難忘。」陸相宜退後躬身正欲行禮,卻被謝聞枝一把握住了手腕,如此大的力氣激得陸相宜不禁倒吸涼氣。

  「你叫我什麼?」謝聞枝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但聲音還是止不住顫抖。

  陸相宜偏過視線:「謝大人這是何意?」

  「謝大人......你居然叫我大人?」謝聞枝滿懷期盼來到此處,如今滿心希望又落了空,但他心猶不死,極為不甘地看著陸相宜。

  陸相宜顯然是不敢與他對視,動情容易絕情難,君子能忍常人不能忍,師父的諄諄教誨尚在耳畔,不過是多年舊友又有什麼好放心不下的?他故作平淡道:「是,大人位居刑部尚書,而我不過是一介平民罷了。」

  「刑......部......尚......書......」謝聞枝如身處冰窖,陸相宜的話就是潑向他的一桶冰水,澆得不可一世的謝大人狼狽至極。

  「前不久你我還泛舟江心,如今卻對我有如此芥蒂?」謝聞枝半個身子還在陰暗處,即使面朝暖陽卻也不堪,「我知你橫遭變故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解開心結,但我定當全力相助,找出謀害陸伯父的兇手,你且等等我......等等我好嗎?」

  陸相宜輕笑一聲,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他,「大人真是折煞我了,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如今我獨自飄零,能在相國寺保全餘生實屬不易,我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歸宿了。」

  「你可以去我府上,倘若你不喜歡,我在京郊為你修間宅子也並無不可,只要你說,我便去做。」

  陸相宜輕輕搖頭,「我不願。」

  謝聞枝終是沒忍住,連詢問也是小心翼翼:「是不願住我的宅子,還是不願見到我?」

  「二者......我皆不願。」

  謝聞枝佇立良久,突然笑出聲來:「好,好,好!陸公子既是不願,本官也不會勉強,只不過......」

  「只不過來日北風將至,細雪紛飛,陸公子可還會記得曾經在謝宅聞雪折枝的日子?是多麼......多麼難得。」

  北風未來,這風也纏緒,水也黏愁,籬下黃花細瘦,世事無常,唯願君長風萬里,不沾閒愁。

  門驟然合上,陸相宜走回院中,陽光包裹著整個他,他雖已年紀不小,卻還是少年模樣,只是沒了從前的那份瀟灑恣意,卻不想曾經紅衣熱烈的陸公子也肩負重任,再不能回頭了。

  「當真就這麼放他走了?若換做他人,定是要借這小子的身份便宜行事。」碎雲拿著藤拍出來,在一旁曬著的棉被上拍了幾下,秋過便是冬,寒風將至,這樣好的日頭不多了。

  「他二十四歲便坐上尚書之位,如此大好的前程,我怎麼願意為他徒添煩惱?」陸相宜故作輕鬆地跳到了碎雲的身旁,替他整理被褥,「若換做尋常人也不捨得,更何況是我與他這樣好的關係,要是父親還在的話,也不會讓他為此得罪朝野上下這般多的人。」

  碎雲拿著藤拍作勢要打陸相宜:「手這麼髒,還敢碰為師的被子!」

  陸相宜訕笑著背起手,碎雲見他嬉皮笑臉,風輕雲淡道:「手已經髒了,縱使這被子再是乾淨,你碰過了就會留下印記,雁過尚且留痕,事到如今為師再把你的手打開,那也是徒勞無功!」

  一行人從鶴頤樓為洛塵笑洗塵出來,已然是夜幕低垂,燈火如晝,他們並未各自回府,而是乘上了兩架馬車,朝著長公主府的方向去。

  言梔撐著下巴,瞻望著街景,喃喃出聲:「雲溶江貫穿裕都,日日送夕陽,迎素月,從前從未留心看過,如今仔細瞧了,方知為何文人騷客的筆墨皆鍾愛於此,為什麼那蘭香舫要佇立河畔,半舫浸水。」

  「為何?」江潛柔聲問道,替他掀開帘子,好讓他瞧見窗外景色。

  言梔的笑容大概是在江潛腦海中揮之不去了,現如今見他作何表情都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他順勢往江潛懷中靠近幾分:「當然是因為白日裡雲溶江波光粼粼,夜晚時燈火昏黃,水光蕩漾著燭光,照得行人心都要跟著化了。」

  「再配上言公子彈奏的靡靡之音,那才叫動人心魄。」江潛不禁想起不久前在蘭香舫的逸聞趣事,笑看他作何反應。

  「我那哪是靡靡之音?」

  江潛問道:「哦?那是什麼?」

  言梔的手又纏上了江潛的腕,「曲是我彈的沒錯,那這譜是你寫的,出自丞相大人之手,怎麼叫做靡靡之音呢?」

  「嘴貧,月宮皆是正直仁義之君,怎麼大傢伙在一起養一個孩子,卻教出了你這樣的性子來?」江潛放下帘子,與他十指相扣。

  言梔挑眉望他,「怎麼,你不是一向受用嗎?」

  江潛溫言道:「你知道雲溶江為什麼叫這麼名字嗎?」

  「為什麼?」

  「每每春夏之交,拂曉之時,雲溶江上水霧繚繞,世人都道是雲中客眷戀裕都山水風光,仙人停在江上賞景,那天上的雲便化作其踏,溶於江中,故稱之為雲溶江。」江潛笑道。

  「雲中客?」言梔眸光微亮,「那不是師叔嗎?」

  江潛點點頭:「是啊,陌屹卿受封雲中客,司雲雨,人間對他的傳說自然也就多了些。」

  雲中客陌瀟正是言霽道侶——陌洹的師弟,為區分稱謂,言梔對外喚陌洹做師父,自然也稱陌瀟為師叔,屹卿就是他的字了。

  「當真是傅粉何郎,側帽也風流。」言梔玩笑道。

  相談不久,馬車便停在了長公主府前,金邊匾額彰顯聖眷。

  二人下了車便隨魏階進了府邸,卻不想二人並未被小廝引至書房,而是直接繞去了花園,湖心亭。

  「二位稍等片刻,本宮與洛侍郎去去就回。」魏階留下這一句話就把二人曬在了湖心亭,牽著方才酒灑羅裙的洛塵笑去裡屋換衣裳去了。

  言梔對小廝遞上的糕點了無興致,隨口問道:「為什麼裕都里這麼多人都在院子裡修池塘?每每雨前豈不是水汽深重,要得病的。」

  「天子腳下,龍氣蒸蔚,怎麼會得病?」江潛同樣開了個玩笑,逗弄言梔。

  言梔卻也沒正眼瞧他:「你還信這些呢?」

  「不信,我只信言公子。」

  言梔卻是淡淡一笑,道:「你縱容我卻從不信我,不過我自知自己是信不得的,活到如今都數不清楚自己打了多少誑語,但我不管,你得信我。」

  江潛哂笑道:「裕都建於雲溶江上,地下河甚多,往往都是先有池再有府,一府配一池,一來可用於救火,二來可以防範。」

  「你得信我!」

  江潛喟嘆:「信,你常常言不由衷,但我信你的心是純良。」

  「防範什麼?」

  江潛意味深長道:「刺客。」

  雖不知江潛何意,但言梔也半知半解地點了點頭,江潛正欲與他講今日朝中發生的其他事,卻不想藺陽卻匆匆趕來。

  「丞相!」藺陽被公主府的下人引至湖心亭,想必也是得了魏階的令,這才放他進來。

  「何事慌慌張張?」江潛微微蹙眉。

  「太子殿下在東宮大醉,誰也勸不好,只要丞相去呢。」藺陽一開口江潛便知這是魏籍又想出的計策,騙自己去東宮呢。

  「只要丞相去?」言梔反問道。

  江潛輕咳一聲,道:「想來是殿下說的胡話,酒後之語不可信。」

  藺陽訕笑道:「總之丞相忙完了長公主的事便早些出來吧,太子總不好一直醉著。」說完他便轉身離去,一溜煙就不見人影。

  「這是何意?」言梔不解問道。

  「這是在催我們辦事呢。」江潛語氣冷淡道,他目送藺陽遠去,眸中皆是不滿。

  他一向是好整以暇,不喜歡被催促著辦事,無非是擔心自亂陣腳,禍起蕭牆罷了,言梔對他的顧慮再清楚不過,寬慰道:「蟬不知雪,你和他計較什麼?」

  「下人辦事,還不是主上受命?」

  言梔淡淡道:「魏籍一心想著探究往事,我倒也能理解,但我一直以為你們是情比金堅呢。」

  清風徐來,水波聲聲悅耳,江潛漫不經心道:「不過是各取所需,他如此急躁,成不了大事。不過如今你倒是沉得住氣,安分了幾天,心裡在憋著什麼壞水?」

  言梔遠遠瞧見了洛塵笑與魏階向湖心亭走來,他雖是笑面,但卻陰惻道:「你不信我,他沒你在身旁自然沉不住氣,乾脆你像我們重逢的那一晚一般罵他一頓,沒準就想開了呢。」

  順著他的目光,江潛自然也就注意到了二人的身影,便不再與他多說,等待著她們款步而來。

  院中積水空明,洛塵笑提著裙擺小心翼翼地走,已然被酒潑污了羅裙,可再不能被水弄髒了去,她格外小心,到了湖心亭,這才放心坐下。

  「丞相久等了。」

  魏階自然也在她身旁落座,她從袖中拿出一隻錦囊放在桌上:「方才便聽說太子派了近侍來尋丞相,丞相救侍郎於水火,本宮也將履行諾言,這是丞相所需之物,丞相可收好了。」

  江潛接過錦囊報之一笑,道:「長公主一諾千金。」

  洛塵笑見他接過錦囊,自然也福了福身子,恭敬道:「洛氏謝過大人,大人於我不僅有知遇之恩,更有救命之恩,來日定將登門拜謝。」

  江潛浮起笑容,擡了擡手:「洛大人言重了,無果之事江某定不會做,倒不如說是交易,我收了長公主的東西便算做扯平了。」

  聽聞此言後洛塵笑也便不再說些什麼,江潛見言梔好奇,便在桌下偷偷將錦囊遞給他,言梔輕輕摩挲著,摸出個大概。

  這是一把鑰匙。

  「那本宮送丞相和公子出府吧,太子想必是要等急了。」魏階不做挽留,起身便要送客,倒是洛塵笑略有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她也當做沒看見了。

  江潛懂得了她的言下之意,與言梔起身行禮,「那邊不好再叨擾了。」

  月明星稀,江潛與魏階在前走著,尚且還在議著些朝中之事,但在言梔眼中這些都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罷了,他與洛塵笑並肩而行,目光不自覺就被她吸引住了。

  女侍郎大抵是十分不易的。

  「言公子可是有什麼想說的?」洛塵笑目光如水,溫柔問道。

  言梔信口胡謅,他含笑問:「姐姐,你可知這裕都有什麼地方適合採風踏秋的?我剛來不久,想尋一處美景與表哥共賞。」

  洛塵笑略有所思,道:「這個時節大抵是柳梢洲的風景最好,不過言公子既能尋到今日相國寺旁的那般美景,想必也去過柳梢洲了吧?」

  「柳梢洲?」言梔遲疑道:「倒是沒有聽聞。」

  洛塵笑解釋道:「柳梢洲春、秋景致大有不同,算的是各有千秋了,春日自然是花野爛漫,到了暮春更有螢火可觀,但春日景色大同小異,我認為,秋日卻是更勝一籌。」

  「願聞其詳。」言梔也被挑起了興趣,問道。

  「秋日的柳梢洲蘆葦蕩漾,花絮搖曳,此起彼伏,河水靜淌,一起風便如同吹雪一般,美得不行,要是更往深處......」

  洛塵笑話未說完,卻先走到了門口,她莞爾一笑道:「此間風雅美景還是公子自行探索吧,說多了反倒沒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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