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懼擔罪業,不怕負罵名
2024-09-14 12:33:35
作者: 長衿酹江月
不懼擔罪業,不怕負罵名
山有穴者曰岫,雲霧繚繞,青山高聳,故名雲岫山。
石階上鋪了一層薄薄的落葉,在一場雨後,落葉混著潮濕的霧氣,腐化在長滿苔痕的山階上。
宋聿跟在歲寧身後,同她拾級而上。只是看著她越發清減的背影,不曾與她主動搭話。
從前,他們一前一後去過淨山寺,卻從未有過一次像今日這般,一併走過漫長的山階。
行至半山,道路兩側栽種了許多朱槿花,朝開暮萎,花朵如今都蔫蔫地垂在枝頭。
迎著一段陡峭的階梯,穿過青蓮寺的牌坊,來到了寺門前。
踩過泥地上斑駁陸離的光影,經過兩座風化的石浮屠,歲寧往功德箱裡撒了幾枚銅板,與守在一旁的沙彌拿了三炷香,便往香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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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戰亂的緣故,青蓮寺的香火不及前幾年旺盛。
歲寧垂著頭,高舉著三炷香,朝佛前虔誠拜了三拜。就只是燒香拜佛,不為求別的什麼。
她眼中藏了許多心事,變得不那麼清明,最後又將所有的心緒都隱藏在了煙霧繚繞里。她在香爐前佇立許久,久到香上攢了很長一截灰,以致上香時被香灰燙了手。
宋聿也隨她到佛像前虔誠叩拜,除了正殿三座青銅佛像,釋伽牟尼背後還供奉著一尊肉身舍利。
其實他也不知向神佛求些什麼。權勢與富貴他生來就有,那便只求個平安罷。
宋聿從蒲團上起了身,側頭看她時,她仍閉目跪在原地,久矣不願起身。微風撩起一縷碎發,貼在她汗濕的下頜。
在柴桑內憂外患的時局裡,歲寧不得不拿起刀劍,對著手無寸鐵的縣民。
如今,她像是在懺悔那些殺戮與罪業。
可宋聿想錯了,歲寧起身時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不懼擔罪業,也不怕負罵名。」
唯一耿耿於懷的,是她殺了一個手無寸鐵的無辜平民。
她本就是個極度複雜的人,許是因為她與生俱來的良善,與在塵世摸爬滾打十幾年生出的卑劣。
同時,她也強大到獨自面對世俗壓迫、刀光劍影,在爾虞我詐中殘喘至今。
「那麼,你又在求什麼呢?」宋聿認真問她。
「求一個心安理得。」她是這樣回答的。
下山之時,夕陽已然背過山頭。
遙遠的青蓮寺中傳來肅穆的鐘音。整座雲岫山,與山道上的人,都浸在蒼茫暮色之中。
歲寧看著落在身上的餘暉,仿佛染了血。她步子沉重,面如紙色。
「好累啊,宋紹君。」
宋聿驀然停下腳步,搭著她遞過來的手,耐心道:「我背你。」
「坐一會兒。」她是自然隨性之人,直接拉著他坐在滿是苔痕與落葉的台階上。兩人並肩而坐,宋聿拂開手旁的落葉,又摘下落在她肩頭的枯葉。
她這幾日都安安靜靜的,少了幾分乖戾之氣,也少了些勾心鬥角。
算了吧,歲寧每次出現這些反常之舉,等著他的,都只是始料未及的算計。
有幾個下山的香客越過了他們,宋聿望著暮色中的梧桐樹影與歸人的背影,霎時連風也止息,餘下一片寂靜。
「天快黑了,若再不回去……」
話未說完,歲寧已自然而然地攀在他的肩頭,笑道:「走吧。」
宋聿的的確確被她磨得沒有脾氣,如今自怨自艾,又心甘情願地背著她下山。
他想,沒有一個野心家願意舍下這樣一個為他出生入死的女子,哪怕她別有目的。陸宣亦是。
她可以不在乎真心,只執著於證明自己的價值,證明她所能帶來的利益,才不至於淪為一顆棄子。
在這一點上,宋聿與她感同身受。
他也曾是宋氏的棄子。
斜陽下,他們身後的山階之上蜿蜒出一道細長的影子。
歸途,歲寧細數著她在柴桑所做的諸事,幾次三番救他性命,又陪他修城防,守孤城……
末了,她問宋聿:「可想好了要如何答謝我?」
宋聿思忖片刻,回答:「我名下有幾處產業,夷陵茶業,邵陵生絲,巴東鹽業,要不你挑一個?」
歲寧卻說:「不夠。」
「貪心不足。」宋聿哼笑著,又問她,「那你想要什麼?」
她道:「我不懂做生意,給我這些,還不如財帛來得實在。」
宋聿調侃道:「我以為財帛這等俗物入不了你的眼。」
「……」
歲寧既不願被他看作個俗人,也不願跟錢過不去,欲想個折衷的回答,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於是她遣辭措意:「那麼宋公子這樣的凡夫俗子呢?」
會入得了她的眼麼?
宋聿啞然失笑。
他從不敢作此設想,畢竟她所圖謀的,永遠只有利益。
「聿本平庸之輩,幸得上蒼眷顧,生於富貴人家,有門庭權勢為佐。不若如此,我當真不知你圖謀我什麼。」
思來想去,他才給出這般滴水不漏的回答。
若旁人聽了這番謙辭,免不得會寬慰幾句,歲寧卻戲說:「公子還挺有自知之明。」
臨了,她還添上一句,「可我有時候真的很羨慕你。」
「羨慕我什麼?」
「真會投胎。」
「陳歲寧。」他這般稱呼她,委實是無言以對了。
「我不姓陳。」
「那——敢問女郎貴姓?」
歲寧說:「我不記得。」
宋聿驚詫道:「你記得自己的名字,卻不記得姓氏?」
「這個名字也是後來才有的。還記得刻著這二字的金印麼?那枚金印,是歷陽陳氏女公子的遺物。」她今天難得耐心,與他說起過往,將這個名字的前因後果娓娓道來。
一場胡人驅逐漢人的戰亂,使這片土地上多了許多無名無籍之人。
歲寧也曾是其一。
宋聿暗自嘆息。
貴庚不知,貴姓也不記得,三茶六禮已是遙遙無期。
他尚不敢問婚否,畢竟此女子是個名副其實的孟浪之徒。
此刻,歲寧正伏在宋聿背上,言語輕飄飄的,如同蠱惑:「快到冬日了,你可知我的舊疾很難養的?」
「知道。」
「取暖的銀炭,還有進補的藥材……得花很多錢。」
「你可以笑宋氏無權無勢,卻不能當宋氏沒錢。」
歲寧悠然道:「看來,背靠宋氏這一棵大樹也不錯。」
「哼。」宋聿才不信她的鬼話,「若你真是如此想的便好了。」
「何出此言?」
「畢竟於你而言——唯有利益才最長久,不是麼?」每當思及舊事,他便會吐出一兩句涼薄的話語。
歲寧沉默著,不說話了。
宋聿看不清她的神色,卻感覺到有淚水滴落在他肩頭。
「我說重話了,是不是?」他慌亂又迷茫,分明始亂終棄的人又不是他,可他又沒法在罪魁禍首面前理直氣壯。
她搖著頭不作回答,只將頭埋在他的衣衿處,哽咽失聲。
「公子是否還在介懷我騙了你?」
「沒有。」宋聿矢口否認。
她聲音沙啞,斷斷續續開口:「除夕那天,我本不想逃走的。可是......可是稚容不是我的名字,我也不想做一輩子的傖奴。你不知曉,走到一個與你平起平坐的位置,須得多難……」
「抱歉,我沒有在怪你。」宋聿放她下來,借著最後一絲暗淡的天光,替她揩淚。
不得不說,她哭得可真假。
自己定是瘋魔了,才會著了她的道。一個能挽弓跨馬,在大軍壓境之時也不改顏色的女子,怎會因一句重話而落淚?
他早在不知情為何物的年紀,一頭栽在了她手裡。
歲寧一面擦著眼淚,一面笑道:「我以為公子變了呢。」
「沒有變。」
她又問道:「如今留我,是因為憐憫我嗎?」
宋聿想解釋說,不是如此的。
可是又該怎麼去表情達意,才能讓她理解這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就好像在某個天寒地凍的雪夜裡救下了一隻貍奴,還每日親自煎著藥餵養,只是那貍奴每日只想著往外跑,他想著便隨它去,可是真有一日那貍奴跑失了,他又匆匆去尋。
可她不是貍奴,便不該這般形容,也不能這樣想。
歲寧未等他解釋,又自顧自地說:「我仍記得你第一次見我時的神情,就像在憐憫一隻隨時會死去的螻蟻。」
「你心思這般玲瓏,我以為你會懂的。」
於是,他只能把這個問題又拋了回去。
「你不說,我怎麼會懂?」
風也繾綣,暮色也柔和,而她勢必要刨根問底。
「我……」宋聿攥著袖角,猶豫地收回了手,「你就當我在憐憫你吧。」
「宋紹君,眼睛是騙不了人的。」
宋聿撫上她的眼瞼,喟然嘆道:「可這雙眼睛慣會騙人,我從前就上了你的當。」
歲寧握住他的腕骨,笑盈盈道:「如今呢?可有上當?」
「嗯。」他微微頷首,給出了她想聽到的答覆。
算了,反正天都快黑了,面子什麼的,不要緊。
她開心便好了。
得了首肯的女子,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跑下山階,哪裡還見方才的睏倦?
宋聿默默看著她的背影,只由著她去。
他所喜歡的,恰恰是那些苦難落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如此看來,未免太過自私。一路從泥濘里走來,她依舊這般好,若無那些苦難,她本可以更好。
馬車夫在山下候了許久,借著月色趕路,又一路顛簸地回安陸。
「你是如何與林老夫人說起我的?」
在馬車上,歲寧又問了他一個問題,有些得寸進尺了。
「沒什麼,只說你是個極好的女子。」
歲寧狐疑地看向他,毫不避諱地追問:「你該不會,想讓我做你的侍妾吧?」
若換在四年前,這個問題足以噎得宋聿說不出話來。
如今他能藏得下許多心緒,學著她的模樣,淡笑回道:「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