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城陷,仇人自找上門
2024-09-14 12:33:15
作者: 長衿酹江月
平陽城陷,仇人自找上門
十一年桎梏,故人風華依舊,他卻不再年輕了。
幾根花白的髮絲垂在額角,那位中年道長淡淡笑著,眼中卻透露出無盡的疲憊與睏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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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頭看著院裡如火綻放的榴花,將沉重往事平靜道來:「當年撿了個孩子,好心送他歸家,那戶人家怕落人口舌,便留我做那孩子的老師。」
「只是如此?」顧真狐疑道,「你從此便追隨了宋氏?」
「我只助我的學生,而非宋氏。」
顧真嗔道:「那有什麼不一樣?」
「由我一介下野之人教出來的學生,怎麼能一樣?」周其清似在自嘲,又似在辯駁。
每當提及這些門戶之別,顧真便又暗自傷神。
「既如此,也沒什麼可談的了。」她神情黯淡,逕自起身,攏著袖便往府門的方向走去。
周其清緊隨其後,接著問道:「除了聯姻,當真沒別的轉圜的餘地嗎?」
「今日賞你幾分薄面,我才過來的。」顧真睨了他一眼,「誰成想,遇上了個和你一樣倔的人。」
「年少之時,總想著違逆家中長輩,什麼好言相勸也聽不進去。而今才算嘗到了苦楚,以至總被陸氏壓了一頭。」
若是讓她再做一次選擇,於家族利益,是半分也讓步不得的。
年少時的情愫又算什麼?到頭來真心會變,唯獨利益才最長久。
聽著她的怨懟之言,周其清反問道:「那麼你又為何始終未婚嫁?」
顧真一愣,隨即嗤笑道:「既要替家族謀劃,還要替夫家操持家業。一面受著君姑搓磨,一面又因著子嗣一事聽家族詰責。我可辦不到。」
周其清默默聽著,未出一言反駁。
直到二人一前一後到了姜府門前,她又道:「我明日便啟程回建康了。」
他停在了那位錦衣夫人身後不遠處,遺憾道:「我不回建康了。」
顧真嘆了口氣,終究是沒回頭。
「罷了,便送到這裡吧。」
絲綢的車簾隨風掀起,那輛遠自吳郡而來的馬車,又在僕僕風塵中遠赴京師了。
滾動的車輪碾碎地上的枯葉落花,也碾碎了此生復相見的期許。
再沿著姜府植滿花樹的小徑回到院中,見有位年輕人正守在院門口唉聲嘆氣,手邊的紅躑躅花葉被他薅禿了大片。
「歲寧女郎可好些了?」周其清問道。
「先生來的不巧,她還在歇息。」宋聿答。
「閒來無事,多等一時半刻也無妨。」
周其清在花叢前緩緩踱步,不緊不慢,浮雲淡薄。
宋聿略有慚愧,於心難安:「對不住先生了,您大老遠把顧氏的人請來,我卻沒談成。」
「那有什麼要緊的,我亦不知她開口便要聯姻。」道長平淡勸慰著,卻又有些悵惘,「她從前也不是這般在乎姻親關係的人。」
「先生與那位夫人……」
「士與庶,從前有幾分舊情罷了。我倒是好奇,換做是你,會如何抉擇?」
「私以為我的抉擇夠明顯了。」宋聿自嘲似的笑了笑,「可她就算喜歡田裡的一株稻子,喜歡江中的一尾魚,也不會喜歡我。」
他低頭盯著被他摧殘了一地的紅躑躅花葉,嘆道:「她與先生不一樣,她該恨權貴的……」
六月,義陽郡流民反叛,連陷幾縣,賊寇趁亂入城劫掠。
兵亂尚未波及平陽,徐曄便早早棄城而去,連夜走水路逃到了武昌郡尋陽縣。
曾幾何時,義陽郡四縣陷落的消息便傳到了安陸城。
武昌郡相去義陽郡最近,已經馬不停蹄派兵馳援了。
但是一想到無人鎮守的平陽,姜太守氣得直接問候徐曄他父祖。
那位小病初愈的女郎又要出城看稻子去,正好打前廳路過。
尋陽。
她聽到了。
果不其然,自她出了城,直至掌燈時分,也沒有回來。
待姜府的人發現時,歲寧已經泊舟到尋陽江畔了。
此時尋陽只是個偏僻的小治所,城區狹小,轄區也不算廣闊。
若要找徐曄的話,只需往最熱鬧繁華的街市,抑或是美人如雲的地方去尋。
夜幕已至,街市上的人群都已散去,唯獨江上行舟仍有箜篌樂聲,歌女和而歌之。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①
東方月上,尋陽江上霧靄侵,彩船隨波緩緩行。
大抵是服食了五石散的緣故,徐曄此刻褒衣博帶躺在船舷之上,仰頭望月,醉生夢死。
夜間行路人只聽船上人號啕:「嗚呼哀哉!窩在這麼個偏僻小地,屬實是委屈了本公子的眼睛。」
徐曄意興闌珊,喚了船家便要移船靠岸,卻忽見江畔楊柳樹下,出現一抹倩影。
定睛一看,那名女子只著素色衣裙,手中提一盞燈。腰似楊柳,輕盈婀娜。冪籬遮去了容顏,教人不免心生好奇。
徐曄攏了攏衣衫,站在船頭朝岸上人遙遙喊道:「女子,願與我同船夜遊否?」
「郎君在喚我麼?」
素衣女子轉過身,靜待著他移船而近。
徐曄眯著眼細細打量,等她掀開冪籬,卻嚇得他大驚失色。
「絮......絮娘,怎的是你?」
歲寧故作驚訝:「絮娘是誰?郎君莫不是錯認了?」
許是五石散所致的幻覺散去,徐曄瞧清了眼前女子的容貌,才略略緩過神來。他隨即笑道:「我瞧女郎有些面熟,像極了我一位故人。」
歲寧挑了挑眉,道:「看來我與郎君頗有緣分。」
他勾著嘴角,笑道:「既這般有緣,女郎可願賞個薄面,與我登船賞月?」
「郎君相邀,榮幸之至。」歲寧笑言。這尋陽江中,很快便會多一具屍身了。
她方要踏上船舷,卻被身後一隻手拽了回去。
「隨我回去。」
歲寧回首一看,頃刻緘默無言,心裡想的淨是壞我好事。
這人來得可真夠快的。這裡是姜氏的地盤,若他想要找個人,可比她快得多。
眼見有人橫刀奪愛,徐曄怒道:「這位女郎方才已應了本公子的邀約,凡事須得講個先來後到吧?」
宋聿睨他一眼,冷聲威脅道:「在姜氏的地盤上,你說是你先來的?」
徐曄不知他是姜氏、林氏、還是宋氏的人,如今算是寄人籬下,不好發作,只得任由煮熟的鴨子飛了。
此刻應當是氣極了,宋聿連往日挖苦嘲諷的話都不願說,直接將她拽離了江畔。
夜色籠罩,人影模糊,借著朦朧的月色,才依稀看得清前路。
仲夏的江風裹挾輕微的涼意,可是越走越遠,漸漸地風也止息,氣氛陡然凝固了幾分。
好在惹他生氣的後果便是沒有什麼後果,頂多說幾句不痛不癢的重話。
宋公子從來不是旁人眼中不好說話的人。
歲寧一路上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最後他在一間別院門前停下了。門前立著兩棵高大的梧桐樹,落葉滿階,樹下拴著匹青鬃馬。
歲寧猜測他是一個人來的。
她問:「不回安陸城去麼?」
宋聿撒開了她的手,落下門栓,沒好氣道:「這麼晚我上哪給你找船夫去?」
歲寧即刻噤聲,隨他推門進了屋,把燈籠放在了桌上,引火點著了燈台照明。
屋內有些狼藉,家具也陳舊落了灰,與這貴公子平日裡住的地方相比,堪稱陋室。
夏季里悶熱,屋內空氣凝滯,豆油燒著的氣味也不怎麼好聞。她又支起窗格,攜幾縷夜風與月光進來。
「去哪?」身後之人叫住她。
「汲水。」
她打了盆清水,逕自坐在軒窗前,以水面為鑑,卸去綺麗的妝容。
回首見他仍生著悶氣,獨坐席間,一言未發。
歲寧方一走近,便聽他冷言冷語威脅:
「你在建康城的仇家以四百金懸賞你的頭顱,陸氏也在花重金尋你。你說——我把你交給誰好呢?」
她聞言波瀾不驚,只低頭絞著濕水的帕子,低聲絮語:「那公子便把我交給仇家吧。比起生前那幾分舊情,還是死人的分量更重些。」
再擡眼看他時,他好似更生氣了,連要替他濯洗的帕子也躲開了。
「做什麼?」
「替公子沃面。」
濕帕輕輕拭他眉眼的輪廓,撫平緊蹙的眉,又在額角那道早已淡了的疤痕處流連。難怪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戴著絮巾。
原本繾綣與柔情都掩過了惱怒,她卻慣會破壞氛圍。
「呀——我以為是公子的臉沾了塵土,原來是生氣了臉才這般黑的呀。」
沒等他再次開口,歲寧便又慢條斯理地替他擦手,溫聲道:「從前還是奴婢時,都不曾替你做過這些,所幸公子從未與我計較。」
「如今是我計較不計較的問題麼?」宋聿捉住了她不安分的手,沉聲道,「你倒是能耐了,敢在武昌地界殺人。我外祖可不會包庇兇犯。」
她低眉,咕噥道:「我知錯了。」
但下次還敢。
兩廂對視之中,宋聿忍不住擡起手覆上了她那剛洗去鉛華的面龐,光滑的指腹在她眼角輕輕摩挲。他不曾拿過刀劍,也許久不撫琴,是以指尖的薄繭都沒了。
歲寧眨了眨眼,眼睫輕顫,好似月色都融入了她的明眸里。
這雙眼睛太過狡猾,慣會騙人,宋聿一點兒也不願相信她。
旁人對她唯恐避之不及,唯獨他非要留下這個麻煩。
若宋聿早知如此,當初連常青院都不該讓此人踏足半步的。
他卻是輕嘆了口氣,妥協道:「下次想殺他,最好找個無人的地方,別教旁人看到了。」
於是下一刻她眼中便露出了得逞的笑意。
只需溫言軟語同他說幾句話,他便也不是那麼不好相與的人。分明很好哄的,不是嗎?
①摘自先秦《詩經·陳風·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