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佛不護佑,自有君佑之
2024-09-14 12:33:13
作者: 長衿酹江月
神佛不護佑,自有君佑之
狹窄黑暗的屋內,只余幾縷白茫茫的天光滲漏進來,更顯陰冷。分不清是陸府還是刑室。
「叛徒。」
那聲音溫潤而沉重,不帶一絲怒意,卻又令人膽寒。
歲寧循聲望去,那白衣勝雪的男子亦低頭看她,宛若菩薩低眉,隱匿在暗處。不含人情的眼裡,住著位殺神。
她一生大逆不道,不曾懼怕過權貴,唯獨對此人的恐懼,刻進了骨髓里。
目光穿過此人,看到他身後的侍從,手捧著托盤,其上呈著杯毒酒。
鴆酒?
可此人不會給她個痛快,那只會是催人腸斷,慢慢將人折磨致死的毒藥。
自腰間垂下的絛穗隨下裳擺動,那人端著毒酒,一步步朝她走近。苦澀的湯藥味縈紆在鼻尖揮之不去,歲寧掙扎著掀翻了杯盞。
耳畔傳來的卻不是金銀器哐當墜地的聲音,反倒像瓷器碎了一地。
她醒了,一夕驚魘而覺,慌忙地撞入了某人滿懷的甘雨柔風。
婢子匆忙入內,詢問:「公子,發生了何事?」
宋聿輕嘆了口氣,道:「無事,再去端一碗藥來吧。」
歲寧看著被她打翻在地的藥碗,地磚上青瓷碎裂,褐色的湯藥灑了一地。此刻胸膛起伏,仍有餘悸。
掌心的溫熱自後背傳來,歲寧聽他溫聲問道:「魘著了?」
「嗯。」她含糊答著。
天早就黑了,唯獨床前燃著豆點燭火,卻也將要燃盡。
「沒事了。」
宋聿輕拍著她的後背,像許多年以前的那個冬夜,守在她的床前。
他又道:「藥沒煎好,要再睡會兒嗎?」
歲寧撫了撫心口,臟腑依舊隱隱作痛。她搖搖頭,道:「不太好受,怕是睡不著。」
床幃下,燈燭前,滿屋清苦的藥氣之中,聽他愁嘆:「為何你總是多災多病,運氣這般不好?」
世間庶人不及富與貴,缺衣少食,自然多災多病。
歲寧是預備這般回答他的,可又見他眼中滿含愁緒,欲將垂淚泣涕,便又換作了玩笑話。
「許是因為當年偷吃了神祠的貢品,淨山寺中不敬佛陀。」
他便也眉目舒展,道:「難怪神佛不佑你。」
她淡然置之,「與其信神佛,還不如相信公子。」
歲寧還想說,其實她運氣足夠好了,才能活到現在。不若如此,便是人肉鍋里,亂葬壟中,也難尋她。
「從前怎麼就不願信我呢?」他笑著笑著,便又覺得苦澀起來。
每當想起那個雪夜,他終究還是有怨。
沒等她回答,床前的燭火先熄了,只餘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我去找蠟燭。」
「公子當心。」歲寧捉住了他的手腕,小聲道,「地上的碎瓷未收拾。」
宋聿便任她拉著自己的手,坐回床沿。不慎扯下了床幃的繫繩,整面帷帳都垂下,簾上的珠玉碰撞,鋃鐺作響。
一簾之隔,耳畔傳來她幸災樂禍的輕笑。
屋外蟲鳥嗡鳴,夏夜裡的風攬過樹梢,卷落一地的葉。窗外雜聲填滿了二人沉默的間隙。
直至婢子端來新的湯藥,燈火才又將繾綣驅散,將漆黑照亮。
翌日,又請醫者來診脈。
宋聿問他狀況如何,醫者卻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號了許久的脈,才聽那年過七旬的老醫者遲疑開口:「敢問夫人……」
「她尚未成婚。」
醫者忙改口:「容老朽冒昧問一句,女郎此前可曾服用過寒性的藥方?」
「只昨夜開了一副溫中散寒的方子。」宋聿道。
醫者捋了捋鬍鬚,又詢問道,「公子再好生想想,除此以外當真沒用過別的藥?諸如避子所用的藥方,皆屬寒涼之物……」
床幃遮掩下的人影動了動,只聽她如實道:「有過的,約莫一月前,服過避子藥。」
「那便是了。」老醫者長舒了一口氣,與她諄諄叮囑,「女郎以後切莫再服食此類藥方了,且還需好生調養,不若如此,恐難有子息。」
「昨日開的藥方,早晚各煎一副,再服七日,便可緩和。」
歲寧微微頷首,道:「我知曉了,多謝老先生。」
宋聿卻覺如鯁在喉,她還真是……足夠坦誠,連隱瞞都不願。
「若無旁的事,老朽先行告辭。」老醫者提了藥箱,便起身將離。
「我送您。」
宋聿一路送著老先生到院門口,又給了些賞銀。
走回房門前的那幾步路,他好似要將這幾年所有可能發生的事都猜了個遍。
她曾在陸府經歷過什麼?
此刻若是問起,說不定是在揭她的傷疤。
罷了,他真正在意的不是這個,而是……哪怕她待自己有一絲真情也好啊。
可事實是,她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不在乎旁人對她的看法,也不在乎他。
不是都說好了,只願她此生無虞就夠了,其餘的他都可以不在乎。
想到這裡,宋聿停在了門前,沒有走進去。
他背靠著牆壁,把頭埋進臂彎里,錯雜的眼睫之下目光幽深,藏不住沉重的心緒。
怎麼可能不在乎?
直到屋內人問起:「公子在外面做什麼?」
宋聿這才拂去衣上的浮塵,推門進屋。
歲寧捧著本書,披了件外袍,斜倚在榻上。清瘦的面容較之前幾日添了幾分病態的蒼白,青絲也不曾綰,就這麼散落在兩肩。
他在離她不遠處的書案前坐下,問:「你可有什麼想同我說的?」
「說什麼?」她低頭看著書,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在外祖母那裡聽了我那麼多笑話,那你願不願意同我講講,你的從前?」他是這般曲折迂迴地開口的。
既然他都主動問了,歲寧便合上書,細數往事。
說她怎樣在深山密林里藏身,在冰天雪地里爬滾。講她怎麼從亂葬壠爬出來,扒下死人的衣服禦寒。最後說她是如何走過茫茫雪地,穿過被糟踐一空的農田,被途徑的世家女公子撿回了建康城……
「幼時厭倦在北方的冬日,因為手上總會長滿凍瘡,那時想著,等到逃到南方便好了……原來南方也會下雪,原來苦寒無關地域,人們總有一個又一個難挨的寒冬……」
她又清醒地意識到,「又或許,難挨的不是寒冬,是窮苦。」
如今想起這些苦難之時,她不再難過,也不再落淚了。
「後來呢?」
「後來從楊府到了宋府,逃出去之後,又到了陸府。」說到這裡,她話鋒一轉,「思來想去,還是宋府的奴婢最難做。」
這話與宋聿想聽的不太一樣。
「我待你,有這般差嗎?」他垂下眸,眼睫輕顫。
「莫不是忘了,除去在常青院的三月,還有在合昔院的三年。」歲寧笑道,「所以,這與公子有什麼關係呢?」
「怎麼沒關係?」宋聿眼中又陡然生出幾分落寞。
歲寧瞧他又是這幅模樣,嫌棄地翻了個身,自顧自翻書去了,只留個背影對著他。
她早說這些世家子弟一個比一個矯情,竟叫一個病人耐著性子同他談些兒女情長,當真是強人所難。
他同陸延生不一樣,好似沒有什麼事要忙,一天到晚只在她跟前瞎晃悠。
端午後的某個晴日,那位周道長特意到姜府探望歲寧,與之同行的,還有一位顧姓的夫人。
且的的確確是吳郡四姓——顧陸朱張的顧。
那位夫人著一襲霽青色提花緞襦裙,蔽膝翩然曳地。頭梳高髻,飾以花樹金步搖,環佩滿身,流光溢彩,奢華至極。
院宇深沉,美人面與榴花相對。
而她身側的那位玄衣道長,不過三十幾的年紀,卻已是兩鬢斑白。
不論是誰,都難將此二人聯繫在一起。
宋聿走上前去,朝二人一一行禮。
「晚生宋紹君,見過顧夫人。」
顧真略略打量他一眼,又轉而望向周其清:「你的學生?」
周其清道:「正是。」
顧真又淡淡瞥了他一眼,似有不悅:「若要探病,你自己去探,我沒那個閒心。」
「既如此,還是直接說正事吧。」周其清悻悻一笑,便邀這位夫人落座。
顧真看向宋聿,話入正題:「此行應周先生所邀,是為江州之事而來。」
「顧夫人請講。」
「顧氏素來偃武修文,不論在朝堂還是地方上,也都避著王陸兩家的鋒芒。」顧真道,「不過這些年來,陸氏扶持起來的寒門新貴頗多,吳郡的利,倒是不夠分了。」
「姜氏坐守武昌,林氏占著夷陵,宋氏倒借著這兩門姻親將手從建康伸到了荊江。不過陸氏對這兩地,亦是圖謀已久,單憑你們如今的勢力,怕是難以與之抗衡。」
宋聿點頭稱是,又問:「不知顧夫人言下之意,是要與陸氏聯合除我宋氏根基,還是願與宋氏合作,在荊江共謀分利?」
顧真以扇遮面,微笑道:「自然是看宋公子如何抉擇了。」
「此話怎講?」
她便開門見山道:「我有位侄女方已及笄,尚未畢姻。聽聞宋氏兩位後生亦未娶妻,若是兩姓聯姻,自然最好。不知宋公子意下如何?」
此話一出,宋聿忙攏袖朝她揖了一揖,尋著推託之辭:「婚姻一事,顧夫人何不同宋氏的長輩談?晚生恐難做決斷。」
顧真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悠悠搖著絲扇,嗤笑道:「宋氏長公子的名聲,我亦略有耳聞,縱是父母之命,你也不會遵從。」
宋聿心下一沉,逃離了建康城還不夠,這些個聯姻竟還追到江州來了。
「不知顧氏擇婿所屬意之人是——」
「你說——我為何專程來見你呢?」顧真又道,「陸氏如今可是有朱氏和張氏兩門姻親,宋公子可要考慮清楚了。」
宋聿垂著眸,幾乎是下意識回道:「晚生不才,實非良配。願夫人早為女公子另覓佳緣。」
顧真面色一僵,又轉而笑道:「當真是可惜。」
知道這門交易談不下去,宋聿索性不再耽擱她的時間,起身請辭:「恕晚生失陪了。」
看著那一意孤行,逕自離去的背影,周其清暗自嘆了口氣。
顧真扔了扇子,拍案道:「你也看到了,並非是我不給他機會,是他自己不要。」
「要為你侄女尋姻親,為何不早些同我說?」周其清無奈嘆道,「都來不及告知你,我那學生早有意中之人了。」
「哦?」顧真眯著眼打量他,探究道,「究竟是哪家的女公子?」
「是個庶人。」
聞言,那矜貴傲物的夫人非但未生氣,反倒掩面笑出了聲。
笑著笑著,眼前人卻模糊了。
她問:「過去十一年,你為何又待在了建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