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伍 夢魘
2024-09-14 12:08:07
作者: 揺冕
肆拾伍 夢魘
·
稀疏的樹叢,荒蕪的石地,陡峭的石林。
「變?」白髮青年微微側頭,話語裡有狹促的笑意。
數不清多少次了,從旁人口中聽見這個字。
又來了又來了。什麼『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怎麼會變成這樣』,這種根本毫無意義的感慨,山鬼謠甚至都不想再重複那套一成不變的說辭解釋,只是麻木而疲憊地看著。
倦意自腳底而生,眼神也開始空洞。他像是要把自己的靈魂從這具虛假的軀殼裡抽走,以便軀殼繼續那早已麻木的表演。
變?他變了嗎。
山鬼謠自己也說不清。比起十年前那個能站在陽光下的自己,現在手刃同伴的他,顯然是變化太多。
面具戴得太久,有時會摘不下來。他只能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這樣做是為什麼。那些一刻也不願意想起的畫面,會在他被肩負的東西壓到喘不過氣的時候如同自虐般地反覆回憶,十年來日益增長的恨像是一雙無形的巨手推著他往前,不斷地走、走、走——像是要走到行魂路途的終點一樣,一刻也不能停歇。
「我從來都沒有變過。」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給誰聽。
對上弋痕夕失望的雙眼,山鬼謠忽然覺得這個場面有些許熟悉。
思索了片刻,他恍惚過來——這原來是他的夢,他夢見了那日在絕炁逆空遇上弋痕夕。
可按照記憶,本該攙扶著弋痕夕出現的左師卻出現在他身後,溫熱的掌心輕按他的肩頭,山鬼謠猝然回頭,夢境的場景變化,先是變成歪歪曲曲的桃源鎮,下著歪歪曲曲涼意不減的雨,後來又猝然浸入黑暗,只能看見眼前左師不算清晰的面容。
「為什麼任務失敗了?」一步開外,左師問他,眼中滿是失望。
「……失敗?」他好似沒反應過來,喃喃著這個詞。
「為什麼沒能阻止假葉?」
「……」
「我的犧牲還有什麼意義?」
「不……」
「山鬼謠,你太讓我失望了。」
語言仿若化作驚雷,轟然砸在山鬼謠身上。這是夢,這裡是虛假,他明知這一點,掙扎著想醒過來,可夢魘就像是巨石,直壓得他翻不過身。冷汗從額頭、背後不斷地沁出,他不斷地對自己說著一切還沒結束、未來也決不應如此,以試圖這樣從這的地方離開。
無盡的黑暗裡燭火忽然翩躚燃起,映亮熟悉的清麗面容 。平和的藍眼裡有細碎的暖橘色燭光,還有他的影子。
她像是突然發現他在這裡,藍眸中滿是疑惑:
「咦?老師怎麼會在這裡?」
她和左師站在一起,站在一步之外的距離。
一步之遙,她朝他走來,牽起他的手,沈南清另一隻手執著燈托,對他笑道:
「好啦,快走吧。」
像是之前在玖宮嶺一樣,她的步履很快,長長的黑髮在腦後擺動。
沈南清就像是翩躚的蝴蝶,帶著光而來,留給他的是一個逆光的背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拉著他往有可以喘息的地方走。
掌中燭火的暖橘色蓋過左師的身影,也仿佛散退了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四周漸漸地白了起來,甚至白光也蓋過了她的面容,她明明回過頭,山鬼謠卻看不見她的神情。
「放心吧,我在這裡……」
白光里她的嘴一張一合,餘下說了什麼,山鬼謠很努力地想要聽清,可留給他的只有一片模糊。
·
山鬼謠從夢中驚醒。
「醒了嗎?」
黑暗中,沈南清手執燈托,漆黑的昧谷窯洞伸手不見五指,燭光印在她的臉上,竟然與夢裡的模樣如出一轍。她伸手抹去了他額角的細汗,柔軟的指腹輕輕拂過額頭的肌膚。
他剛從夢魘中脫身,頭腦有些昏沉,看見她的樣子,竟懷疑起她是不是真的能進入自己的夢境。
片刻失神後頭腦清醒,他對自己幼稚的想法譏笑出聲。
「老師笑什麼?」沈南清覺得奇怪,看他盯著自己發怔,還伸手摸了摸是不是臉上有東西,「是不是最近太累了?以前從沒坐著就睡著過。」
「或許吧。」他默然垂眸,看向自己右臂上的傷口,經過沈南清的治療,裡面的零力已經被逼出來,不再侵蝕炁脈。
沈南清將燭火放在倆人之間,敲敲自己因為盤腿而坐發麻的腿。聽見山鬼謠的敷衍,她的眼神銳利了起來,但是思至什麼,復又溫吞,她目光游移,露出猶豫。
她察覺到山鬼謠最近有點奇怪,儘管被他掩藏的很好,但仍然被她捕捉到他無意識的神遊。
她推測山鬼謠或許在玄惑歸心中看見了什麼。
其實這是一個最明顯不過的答案。幾乎是無意識地中了幻術,接著一個故去十年,連眉眼都已經模糊的人復又站在眼前,大概每個人都會恍惚。總有人說時間能撫平傷口,可是長達十年的跨度,他又何曾釋懷過一星半點?
她沉默下來,靜靜地陪山鬼謠圍住這暗淡的橘色燭光。
不知過去多久,她才聽見他開口:
「那個小子的零力,有時候……很像假葉的。」
原本還擔心山鬼謠沉浸在情緒里,但看他認真的模樣,沈南清覺得自己的擔心多餘,便開始認真地分析起來。
她不是金屬性俠嵐,對零力氣息的感知遠沒有山鬼謠那麼敏銳。這裡還有些許逼出零力的殘留,於是便閉眼感知,片刻後,沈南清眉頭緊皺:
「真沒想到,假葉的試驗居然成功過。」
「或許不能稱得上成功。倘若成功,假葉不可能讓他踏出昧谷一步。我和弋痕夕交手時,探知到他身上有四獸空境,」山鬼謠目光沉沉,似笑非笑道,
「這就很耐人尋味。」
四獸空境……
這東西能遏制住零力,但是只能使用一次。據她所知好像只有破陣的手裡有,也就是說,統領知道那個少年的體內擁有零力。
昧谷的試驗沈南清參與了不少,成品有多不可控她也清楚。破陣居然選擇將輾遲留在玖宮嶺,縱然是相信統領自有把握,但她還是驚了一下。
山鬼謠讀懂了她眼底的驚愕,開解道:
「力量的好壞關鍵是看如何使用,未必一個俠嵐擁有零力就是壞事。使用得當,零力也可以成為刺向敵人的利刃。」
「相比起這個,」山鬼謠又拋出了另一個問題,「你覺得假葉的試驗究竟進行到哪一步?」
假葉的零力和元炁共存試驗開始得很早,但他們知道的只有自他們來到昧谷之後的那些。在此之前假葉究竟做了多少試驗、被試驗的人究竟是誰、有沒有成功的,這些他們一概不知。
那些試驗品不是因為零力元炁相衝而□□消散,就是根本沒有意識,只是一個行屍走肉的遊蕩軀殼,與重零無異。
「我會想辦法調查出之前的那些試驗。」沈南清沒有直接回答那個問題,而是變相承諾之後答覆。
聞言,山鬼謠微微點頭。
胄的零術已經準備完成,進攻玖宮嶺也已是箭在弦上,假葉那裡正在催促霸零的產量。
沈南清給山鬼謠療完傷後便要離開,她要趁著月色帶著零和五敗之傷侵占村莊,演化霸零。
她像是個劊子手,看著一波又一波的村民在睡夢中被無辜抓走,關進石牢,不斷地產生絕望。
有俠嵐來救又怎樣?她甚至開始從自己的思路里探尋到了自暴自棄的意味。為了達到那麼多數量的霸零,就算救走了這一批他們還會抓走下一批。為了那個計劃,為了大局,為了世間,為了一切,不可能沒有犧牲,不可能不會流血。可是無辜人的犧牲還是讓她產生懷疑,普通人是她想要保護的,可是現在自己做的是什麼?犧牲少部分人去保護更多的人,這到底正不正確?
她像是惡鬼,在黑夜中掃蕩村莊,指揮重零把人從房屋中拖出來,空曠的道路上一片黑暗,卻仿佛燃燒著地獄的火焰。
四野傳來的哭喊聲宛如人間煉獄,異常悽厲。沈南清看著五敗之傷在人類絕望產生的惡念之中實力膨脹,眸中一片死寂。
她背後依靠的柴火堆傳來微不可查的抖動,有隻重零發覺,緩步朝這裡走來。沈南清瞥它一眼,命令道:「回去看著,別讓人跑了。」
重零猶豫一瞬,聽話地走開了。
柴火堆堆得不密,只需要沈南清微微偏頭,便可以從縫隙中看見那個抱著襁褓嬰兒的小姑娘,小女孩死死捂住妹妹的嘴,卻仍有啼哭聲從指縫間溢出。
沈南清默了片刻,自嘲地輕嗤一聲,並未回頭,指尖留下了一抹保護他們的元炁,接著若無其事地跟上隊伍的尾巴。
到達傳送陣式前,五敗之傷回頭看了一眼村莊,甩下一團紫火。
「你做什麼?」沈南清感覺自己的語調有些僵硬。
「徹底處理掉這裡。」
星星的紫色火焰瞬間便有滔天之勢,竄天的高火裹挾著熱浪,仿佛要吞噬融化這裡的每一個角落。
「疏桐,請吧。」它的手臂指向傳送陣。
聞言,沈南清看它一眼,接著擡腳走進通往昧谷的傳送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