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2024-09-14 12:06:16
作者: 桓天
第 26 章
克勞德踩著霜露,馬不停蹄地穿過山野叢林,披著月色站在尼福爾海姆據點的路口。據點大門口有兩盞吊燈散發著光亮,映得草地和鋼製的門板也慘白一片。
一個守衛睡眼惺忪地坐在門樓上,而更往裡的地方徘徊著幾個巡邏的當值,據點之內一片安寧。克勞德遠遠望了一眼,預料到自己的突然出現只會擾人清夢,於是繞著怪石嶙峋的陡坡,從另一面的山崖潛入了據點的後山上。
後山中排布著各式供能裝置,山頂視野最好的地方還有座塔樓,似乎是個棄置的哨崗。克勞德無處可去,於是砸開了塔樓的門,順著漆黑又狹窄的過道爬上二層。二層的南面是一排特製玻璃,整片山區一覽無餘,確實是個監測災情的絕妙位置。於是克勞德成了山區裡的新任瞭望者,他窩在地上,也不顧衣服蹭了灰,倚靠在玻璃上,沉靜地望著據點裡的幾盞燈火。儘管相隔千米,但對感染者而言不過是一眼望盡。
正面的廣場上排布著幾張供人透風的椅子,場子的邊緣還遺留著一隻皮球,不知是被哪個孩子落下的,表皮上留著塗鴉。三個巡邏者正提著燈站在一起,時不時拍拍同伴的後背,讓彼此在夜色里保持清醒。
美麗,與那片廢墟比起來,實在太過美麗,乾淨得讓他無處下足。克勞德湊近玻璃哈氣,熱源冷凝成一片霧,讓外面的景色也變得朦朧模糊。他用手指亂畫了幾筆,然後仰起後腦,驟然瀰漫的空虛一瞬間鑽心刺骨。
就像一隻找不到族群的孤狼,在晨昏交界的地帶求生,沒有方向,切割過去,迷失未來。他在黑暗中綿長地呼吸,皮膚好似在不斷地渴求,想找個溫暖的圍爐蜷縮進去。
其實以他現在的軀體來講,已經不怎麼懼怕寒冷了,但他還是環抱著自己的雙膝,從記憶中汲取著殘存的熱度,幻想自己被環抱著安撫。漫無邊際的思緒越發混雜,虛幻的環抱變得強勁而有力,緊縛到讓他窒息,但他偏偏又想從這虛無縹緲的妄念里得到一絲安心,想知道自己被需要著的,無可替代。
「喵——喵——」
一陣清脆而急促地叫聲在塔樓外響起,克勞德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保持著雙手抱膝的姿勢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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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已是一片明亮,底下的據點也全是各司其職的人。他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從梯子上爬下去,一打開門就發現了那隻發出噪音的貓。
這傢伙還在啊?克勞德撐著門框,和那稱得上有緣的毛球友好交流了一番。毛球怕是經常在山上撒野,身上更加髒兮兮的,毛蓬蓬的尾巴上還粘著葉子。它蹲在原地輕哼了兩聲,又帶著幾分矜持,謹慎地蹭到克勞德的腳邊。這些日子見多了血肉的克勞德有些動容,像撫摸沙漠中綻放的鮮花一般,輕輕揉了揉貓的下巴。
貓毫不見外地打著呼嚕,尾巴甩了甩,過了一會才滿意地隱入草叢之中。貓拍拍屁股走了,克勞德也不挽留,徑直往外走了兩步,在不遠處發現了幾個腳印。那看上去是新鮮的印記,他把自己的腳放在一邊比較了一下,從尺碼的差異判斷出來者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也許是……克勞德一怔,快速收回心思,把一瞬間湧上來的千奇百怪的念頭壓下去。他幾個閃影飛身下山,動用能力避人眼目,悄無聲息地溜進了愛麗絲駐留的半圓形醫療所。
但他可能還沒做好準備,克勞德站在愛麗絲面前,一打照面就是一長串沉默。
愛麗絲被悄無聲息立在門外的人嚇了一跳,「克勞德!」她反應過來後把眼前的電線桿子拉進辦公室,先是細細審視著克勞德的狀態,發現他有些肉眼可見的憔悴。
「太好了……你沒事。蒂法說你們走了,我一直很擔心。但這才多久沒見,這是怎麼了?」愛麗絲把克勞德按在椅子上,自己在對面坐了下來。
克勞德僵硬地低著頭,喉嚨滾來滾去的,不知該從何說起。「…我見到扎克斯了,在巴諾拉,他很擔心你…」克勞德磨了好一會,目光依舊在閃躲。
「他怎麼會在那裡……他沒事嗎」愛麗絲聲音一緊。
「現在沒事,但那邊不太安生。我…抱歉……沒能帶他回來。」
「這樣啊……雖然沒能親眼看見,但說不定我能在夢裡再訛他一頓酒呢!」愛麗絲微微露出一排上牙,睫毛翩飛,隱下了瞳孔里的無奈。「他既然見到了你,還沒有急火火地跟上,是在做重要的事吧。」
「還是老樣子。」
愛麗絲撚起一縷髮絲,靜坐了好一會,釋懷地嘆了口氣,「我明白了……沒關係,不亂來就不是他了。」
「……」
愛麗絲盯著克勞德的表情,試探性地詢問道:「那邊發生了什麼嗎?你還有心事吧?」
克勞德塌下肩膀,關於擬態喪屍的口述滑到舌尖打了個響,百轉千回之下還是吐露出來。他清楚這不僅僅是傳達警戒的情報,還是蔓延動盪的詛咒,只是他還抱著僥倖,期待能有人告訴他事情並不算糟糕。愛麗絲是很厲害的學者,她值得託付,也是克勞德能寄託的最大的希望。
愛麗絲一邊聽克勞德講述著巴諾拉的情況,一邊取出儀器,又從克勞德身上采了一管血。等克勞德嘀嘀咕咕地說完,她揉了揉太陽穴,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這可真是…我的進展不太順利,病毒無法溯源,又一直在發生變異的話,我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我能做些什麼?」
「先照顧好自己,研究的事就交給我吧。然後……」愛麗絲的眉頭低垂下去,笑容也無法再維持。「關於擬態喪屍的事,很麻煩。我會試著跟蒂法講一下的。」
克勞德點點頭,默不作聲地把玩手裡的原子筆。房間內陷入一陣寂靜,兩人在辦公桌的兩端各懷心思,愛麗絲瞅著克勞德的樣子嘆了口氣,輕而易舉地識破端倪。克勞德走時與薩菲羅斯一起,回來時卻獨身一人,講話時也沒有提及任何關於男人的部分,迴避到有些刻意。但問題是,克勞德雖然嘴上不說,氣場微妙得像只充滿氣的河豚,隨著水流在亂石堆里橫衝直撞,顯然不是毫不在意的模樣。
「有什麼想和我聊聊嗎?什麼都行,我還蠻擅長人際關係的呢。」
「……」
「你們的事情你也不肯告訴我,明明憋得那麼難受了。」
克勞德的眼神一下變得慌亂起來,瞳仁的反光像被吹拂的湖水。他微微蹙起眉頭,臉頰的肉跟著顫抖了一下。「沒什麼,只是我的自以為是而已。」
「不想說的話也沒關係,但有問題就解決問題,我總覺得那傢伙自說自話有一手,別太放任他了哦!是說啊,你是不是有點太被動了?」
從愛麗絲那裡離開後,克勞德一直都有些心緒不寧。他回到塔樓里,出神地望著山巒,遠遠地守望著據點內的人間煙火。遠離了人群和朋友,也遠離薩菲羅斯,不管是對於自己還是他人,如果互相靠近只會招致災厄,那克勞德情願獨自粉身碎骨。
他在塔樓了呆了許久,期間樓下時不時會傳來些輕微的動靜,也許是貓又來造訪了,但克勞德全部置若罔聞。直到隔了兩天的下午,底下的據點再度熱鬧起來。克勞德倚在玻璃上,掀起眼皮往下掃視,發現蒂法和□□也雙雙出現在廣場上,一群人再度如臨大敵般地戒備著醫療所的方向。克勞德慢慢坐正身子,隨即繃直嘴角,快速地飛身下樓。
一定是薩菲羅斯來了,在兩個人鬧翻之後,再度來到了尼福爾海姆。
無論何時,薩菲羅斯的靠近總能輕易挑撥克勞德的情緒,他一邊恐於男人會遷怒於尼福爾海姆的據點,一邊又對要再度和薩菲羅斯對峙感到心力交瘁。
不過不只是克勞德,整個據點都會為與新人類對峙而分外緊張。
尼福爾海姆今日註定動盪不平,一部分衛兵包圍著廣場,準確地說,是包圍著坐在廣場椅子上的傑內西斯,另一部分則全部堵在醫療所延伸出來的路上。
傑內西斯頂著槍枝,用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靠近過來,向尼福爾海姆的管事者行了個禮。在薩菲羅斯直接闖入據點後,他可是以巴諾拉難民的名義好好報備了,但看起來仍然不怎麼受待見。
「這裡仍然如此安寧,真是女神的饋贈。」傑內西斯站在原地,像是體諒了對方的戒備。他偏頭多看了蒂法一眼,從腰間抽出詩集,把目光收回書上。「是位美麗的女士,尼福爾海姆的花朵還是這樣常開不敗。」
「你看起來可不怎麼像難民。」□□敲了敲槍管,指著傑內西斯手裡的赤劍罵道。
「但事實如此。」
他們僵持了一會,直到薩菲羅斯從醫療所走出來,對聚集起的人群視若無睹。他好似掐算著時間,正宗的鋒芒隨著步伐搖曳,在與蒂法和□□相隔不過數米的時候,被從天而降的另一道人影拉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克勞德落地時在腳下踩出數道裂隙,他直接用武器指著薩菲羅斯,咬了咬嘴唇。
「克勞德?」蒂法一驚,攔住身後舉槍的同伴,在這之前,她壓根不知道克勞德已經回來了。怎麼回事?這個氣氛。作為女性總是要更敏感些,她看向對面的薩菲羅斯,發現手握長刀的新人類面無表情,但難以言喻的眼神分外專注,全部落在克勞德的身上。
「…你想做什麼。」克勞德握著刀,指頭緊緊收縮著,戒備著薩菲羅斯的舉動。
「那取決於你。」薩菲羅斯繼續向前走了兩步,每擡一次腿,都讓據點的警備人員心頭一顫。他停在克勞德身側,氣壓撲到克勞德的臉上,刺得克勞德皮膚生疼。
「夠了,我已經——」
「嗯?」
「……換個地方,薩菲羅斯。」
克勞德不想和薩菲羅斯吵架,至少不是在這裡,所以當薩菲羅斯徑直往後山飛去的時候,他真的鬆了一口氣,轉頭對著蒂法點了點頭,隨後就跟著薩菲羅斯往後山趕去。
兩人在山林中雙雙落地,薩菲羅斯首先挪回身子,耐心地等著克勞德說些什麼。
新人類安靜時的樣子幽如夜曇,泠然得能飄落下雪。作為談一談這件事的發起者,克勞德在這關頭有些乾結。不想再見到薩菲羅斯了,他從離開後就一直在這樣催眠自己,而當他直面男人時,還是無法阻止因男人舉動而蔓延出的喜或怒,哪怕對方只把自己當做消遣。真悲哀。
「怎麼樣都好,結束玩鬧吧。」克勞德定了定心神,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向薩菲羅斯袒露道。「你應該有自己要做的事,我們大概不是同路人。」
「這是獨立宣言?」
「……隨你怎麼想。你說過,夠強才能選擇自己路,現在我選了。不論是死在路上還是死在這裡,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克勞德的臉沒有再閃躲,薩菲羅斯半眯著眼睛,審視著青年凍結起的眼波,反而升起些新奇的探究。他在巴諾拉的廢墟中那時確實感到憤怒,為克勞德對流民的偏袒,偏袒到甚至不惜與自己拉開界限。而現在,當他更冷靜地聽著克勞德的說的每一個字時,又覺得青年生出的果肉變得更加清冽,雖然不再汁液橫流,但每咬一口都脆生生的,分外爽口。
有的人愛吃軟桃,有的人鍾愛硬桃,薩菲羅斯則嘗了個遍,覺得無論哪種都別有風味。最重要的是,那是他栽培的,是他的東西。薩菲羅斯轉動手腕,刀鋒出現一瞬閃影,快速劈向克勞德面前。克勞德捕捉到薩菲羅斯移動的步伐,提刀便擋,咬牙把薩菲羅斯頂開一些。
「你確定你足夠強大了嗎?你其實還在迷茫吧?不需要思考,跟著我的指引明明要更輕鬆。」
「我不是你的玩物。」克勞德揮開薩菲羅斯的刀,雙手向左做了個假動作,身子順勢轉了一圈,帶著刀從右邊砍去。「…至少從現在開始。」
「哦?原來如此,你積蓄力量,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刻,為了向我反叛?」薩菲羅斯眯起眼睛,迅雷閃電般將刀柄換到另一隻手中。「真是不錯的計劃,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克勞德的眼球微微震顫,像聽到了些不可思議的胡話,讓人無言以對。他空嗬了兩聲,喉部僵硬得發酸,再出聲時話音有些喑啞,聲線伴隨著刀劍的嘶鳴消散在空氣里。
「你在說什麼……」
「砰——」
「我一直……尊敬著你……」
「嗙——」
「一直都……想幫上你…」
「叮——」
薩菲羅斯接下了一劍又一劍,看著克勞德的攻擊一下比一下用力,也一次比一次破綻更大。克勞德心亂了,薩菲羅斯突然愉快了起來,在劍至眼前時彈開鋒刃,把克勞德的武器打飛出去,隨後用手肘搗在青年的腹部,把他推搡到一根粗壯樹幹上。
「你很著急。」薩菲羅斯擒著克勞德的手腕,身子籠罩在青年上方。
「你什麼都沒看到……」克勞德失去武器後也不再掙扎,任憑薩菲羅斯壓著自己。
「不,我一直在看著你。」
薩菲羅斯尋找著克勞德劉海下的眼睛,輕嗅著一絲如苦橙裂開的酸澀氣味。看克勞德追趕的模樣是薩菲羅斯的樂趣之一,他喜歡克勞德眼瞳中的專注,特別是刻印在其中的自己的影子,滿噹噹地占據了整片藍色。相對的,作為回報,薩菲羅斯也在看著克勞德,儘管有些生疏,但也沒有移開過視線。薩菲羅斯咀嚼著克勞德的頹唐,仿佛從裡面品出些抱怨和嗔責,親密地惹人歡心。
「我不想看你白耗光剩下的生命,那不是我想看到的結果。」薩菲羅斯緩緩開口,聲音柔和了一些,引得克勞德擡起頭來,咬著嘴唇發怔。
「我……」
「逝者依舊會回歸土地,浪潮所到之處無一倖免,世界無法逆轉。我想做的,只是從這片海中撈起你。」
「……那就去撈更多人。」
「為什麼要那樣做。我在意的唯有你而已。」
薩菲羅斯上眼瞼遮住眼瞳的邊緣,銳利的鳳眸曖昧了輪廓。如蜜餞一般甜,克勞德的眼睛正對著薩菲羅斯的嘴巴,像被融化的糖漿封住了所有感官。他知道這個答案是個無底的黑色深淵,只是它聽上去仍然如此動人。
在苦中的一點甜,總要比尋常甜上幾分。克勞德不確定自己是否聽到了想要的回答,他理了理衣服,去撿回自己的劍,長久地望著尼福爾海姆的群山,既希望那是薩菲羅斯的真心話,又希望那是一個不會讓他動搖的謊言。只是思來想去,他都找不出薩菲羅斯需要欺騙他的理由,因為是他是一個垂死之人,乾淨得一窮二白。無法應對,無法處理,克勞德陷入沉默,思維和語言中樞一起開始搖擺。
薩菲羅斯為了撈起他而尋找血清,可他儼然是這災難的爪牙,是終將從山頂滑落的滾石。如果作為災難一部分的自己能得到「救贖」,那麼惡犬也能被安撫,暴雨終將放晴。
克勞德突然認清了倆人在走的分明是同一條路。只要能推進血清的進程,他能得救,所有人都能得救。薩菲羅斯不願做,那就由他來做,也許他能試試打撈更多的人。即使分不清變種喪屍,也無法破譯病毒,但至少在身旁不想再聽到哀嚎,至少閉上雙眼時不讓自己感到懊悔,他是這樣想的。
這樣就算救不了任何人,他也能在黑暗裡獲取一絲心安。
薩菲羅斯目送著克勞德轉身。青年沒有回答任何一句話,只是收起劍,在樹林的層層縫隙里尋覓著據點的邊邊角角。薩菲羅斯看出他的深切,隨口問道: 「你很珍惜這裡。急著回去嗎?」
「要說的都已經說完了,我還有事要做。」克勞德回答說。
「巴諾拉流通的藥品樣本我已經交給那個女人了,傑內西斯那裡還有個新發現,不想聽聽嗎?」
「?」
「在他從尼福爾海姆撤走的時候,遇見過很多出逃的村民。其中有個黑髮紅眸的女性受了傷,路都走不利索。」
克勞德的身形整個僵住,保持著邁步的姿勢難動分毫。薩菲羅斯的視線也投入到山下,意味深長地壓低了聲音。
「尼福爾海姆據點的熟面孔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