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2024-09-14 12:05:42
作者: 桓天
第 5 章
被困在伊羅安酒店的第四天,供電停了。
克勞德反覆數著薩菲羅斯給他的子彈,一共有300發,他用掉了5發,現在還剩295發。他的射擊技術受過培訓,雖談不上百發百中,但也有七八十的命中率。好吧,先不談他能否在實戰之中一槍一個,就算他能精準地把每一顆子彈都送進怪物的頭顱之中,他也只能清除掉295隻怪物,可這巨大的酒店之中究竟有多少只怪物呢?
100隻?300隻?500隻?酒店裡曾經有多少人類,現在就可能有多少只怪物。它們從前是人,但當它們只會咆哮著撕扯血肉的時候,克勞德就放棄思考它們是否還有恢復正常的可能了。如果他站到他們的面前,他們可不會顧及曾經的同族之情。克勞德雖然不覺得自己有多高昂的價值,但如果可以,他真的不希望成為怪物的一員。
薩菲羅斯長久地坐在沙發上,用傘劍抵在地板轉圈,把那塊地方磨出一個光滑的坑來。克勞德的手機早就沒電了,現在又失去了電視這個消遣,只能背靠著牆壁仰頭坐著,把所有能數的東西都數了一遍,比如他現在又開始計算薩菲羅斯究竟轉了多少圈刀柄。
「啊啊啊啊——」
又一聲慘叫從樓下傳來,克勞德竟有些見怪不怪了,猜測多半又是那些試圖下樓開車的人。不知是走投無路還是過於自信,那些人們總覺得只要啟動汽車踩下油門就能衝破困境,實際上他們甚至摸不到車的門把,要麼倒在大樓的走廊里,要麼成了怪物家族的新血液。
說起來,能變成怪物的也是幸運的人了,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屠龍勇者終成龍的套路的。克勞德從窗戶上見到過被幾個怪物直接撕成幾份的倒霉蛋,他們壓根撐不到變成惡龍的時刻就一命嗚呼了,遺骸盡數地變成了花草的堆肥。
「你還在等待救援嗎?」薩菲羅斯到窗邊,看向遠方。19層樓的高度讓他們能夠看到遠處的光景,自然也能發現那被擡起的吊橋。路已經被截斷了,這讓那些試圖開車出逃的人更顯得滑稽,就算能夠爬到車上也是無用功,最多是給自己找了個不太寬敞的骨灰盒。
「…還有別的方法嗎?」克勞德晃蕩到薩菲羅斯身邊,順著男人的目光看去。「那邊好像有什麼。」
「坦克、高射炮和你想見的部隊。」
「他們來了?」克勞德打起些精神,努力眯眼辨認著,但他只能看到些像素一樣的小方塊。「他們會怎麼做?」
「炸平這裡。」
克勞德的心又涼了下來,但酒店之中還可能有倖存者,就像他們一樣被困在房間之中求生,這些人的處境只會比他們更慘。克勞德有些不甘心,他這18年的人生似乎一直在失望之中度過,每當他以為希望來臨時,都會有一柄重錘將他掄到谷底,到最後連死去的方式都要這般低微渺小。
「我離開村子的時候,向村里最漂亮的女孩說過我會去神羅參軍,會變得非常有名,會賺很多的錢。」克勞德深深地嘆息,像失去骨頭一般滑坐下去,雙手撐住自己的額頭,手指把頭髮鏟成亂翹的雜草。
「為什麼想加入神羅?」薩菲羅斯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不理解。
「世界的中心,最大的集團,有最強的軍隊,這些還不夠嗎……」克勞德的聲音有些乾澀,「你是神羅的頂級幹部,你不也是選擇加入了神羅。」
「這麼說並不準確,我從小就在神羅長大。」薩菲羅斯頓了頓。「所以,是他們選擇了我?」
薩菲羅斯的嘴角動了動,眉心開始向中間蹙起,像在忍受什麼痛苦。克勞德見他一副陰鬱的模樣,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接口。他不擅長安慰別人,也不知道薩菲羅斯在為什麼而困惑,只能安靜地看著男人。
「頭疼?你都沒有看過醫生嗎?」
「以前偶爾也會有這毛病,最近倒是更加嚴重了。」
薩菲羅斯似乎是覺得光有些刺眼,於是他拉上窗簾,回到沙發上撐著頭。「醫生說我只是壓力太大。」
「…」克勞德思索了一會,猶豫要不要將他的小偏方告訴薩菲羅斯。
他曾經在連跑幾天案子的時候也出現過這種情況,同事見他實在難受,就給他推了一家按摩店。按摩店的老闆娘力氣極大,第一次按的時候捏得他慘叫連連,但一趟下來後有幾分效果。他慢慢成了那裡的常客,大部分時候只要個100g的套餐,然後在店裡叫上半個小時,叫完之後陰暗的情緒都變得明亮幾分。混熟了之後,老闆娘就教了他幾招,讓他沒事自己在家按,省得三天兩頭往她店裡跑。
「你可以揉虎口。」克勞德還是開口了,他向薩菲羅斯演示了一下,又在後腦勺指了個位置。「還有後枕,能緩解。」
薩菲羅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略一思索就向克勞德伸出胳膊,把右手探向克勞德的方向。克勞德愣了一下,沒想到薩菲羅斯竟讓他直接上手,一時有些心虛。他確實是給自己按過,但從沒在其他人身上實驗過,也並不清楚自己捏的姿勢是否標準。但薩菲羅斯依舊保持著伸手的姿勢,克勞德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無證行醫,走過去蹲在男人身邊。
新人類並沒有戴手套,他的手掌不管是看上去還是摸上去都是硬邦邦的,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此時自然彎曲,手背有幾道明顯凸起的血管。
克勞德把住薩菲羅斯的手掌,試探性地捏了捏,以右手的大拇指抵住男人的虎口,用了七八分的力氣揉壓起來。他抽空偷偷看向薩菲羅斯的臉,發現男人沒有作出任何反應,放空一般看著地面。
他揉了一會,手指因不停用力有些發酸,反倒從掌心泌出些薄汗。努力回憶著更多穴位的克勞德把薩菲羅斯的手翻了個面,在掌心摸索一下,比量著勞宮穴的位置。他剛剛把指尖壓上去,薩菲羅斯的手指就抽動了一下。
「疼嗎?」
「只是有些癢。」
克勞德聽聞就繼續用力了,他完全說不上專業,只是半知半解地努力,所幸薩菲羅斯沒提出什麼意見。薩菲羅斯手腕上戴了一塊手錶,稍微阻擋了一部分手掌。克勞德想把手錶往後推一點,無意中發現了手錶錶盤中有個熟悉的標誌。銀色紋樣的巨龍之首盤踞在黑色的底盤之上,眼窩處鑲嵌了一塊藍寶石,手錶的時針是鏤空的樣式,每當指針走到3時,都能正巧圈住巨龍之眼。
這是尼德霍格特戰隊的標誌,克勞德小時候還用樹枝在地上臨摹過它,直到現在都爛熟於心,沒想到會在手錶上見到它。他沉浸於圖樣之中,也許是停下的時間太久,薩菲羅斯注意到他在走神。
「感興趣嗎?」
「這手錶,你是……」
「神羅制配的迷你終端,能竊聽、通訊和發布指令。」薩菲羅斯呼出一口氣,左手把手錶的暗扣解開,讓它從手腕上滑落,墜入克勞德手中。據老神羅說,這隻表是專門賞賜於他的,天下只有這一隻,獨一無二。薩菲羅斯得到它後把它扔在了架子上,直到神羅要求他必須在任務中佩戴時才把它取出來。他看不出它有多稀有,也看不出它有多獨特,只覺得那就是一塊普通的手錶。
「你是尼德霍格隊的一員。」這件事倒並不難猜,克勞德其實完全不感到意外。
「不,不是一員。」薩菲羅斯先是否認了,又簡單地解釋道,「尼德霍格特戰隊只是個掛名罷了,實際上是並不存在的隊伍。」
「…什麼意思?」
「你可以理解成那是只有我一人在編的隊伍 」
克勞德捧著那枚手錶就像捧著一枚勳章,他呆愣地看著薩菲羅斯,小時候追逐的一切弧光都凝聚成一道影子,藏於薩菲羅斯的眼底。虛構的尼德霍格,完美完成無數任務,拯救了成千上萬的人的英雄,此時就坐在他的面前,用置身事外的態度闡述一切。
他馬上就相信了,因為薩菲羅斯正是老神羅當眾公布的完美答卷,擁有無與倫比的力量。清掃海盜、拯救人質、鎮壓叛軍,就算薩菲羅斯隻身一人又怎樣,他一個人就能做到,他一個人就是一支軍隊。所以留在金髮青年回憶里那濃墨重彩的記號,分明只是一個人,一個人就承載了他所有嚮往的榮耀,一個人擔起了那個萬眾矚目的名號。
「這樣麼。」克勞德斷斷續續地表達著,腦子有些發昏,那些敬仰與崇敬在木桶中發酵,竟帶了點酸味。「為什麼告訴我,這些應該都是機密。」
「你沒有理解嗎?神羅沒準備讓任何人活著離開,包括你。」
克勞德撐著腿想要站起來,他蹲在地上的時間有些久,這會再站起來腿腳發麻。這事兒薩菲羅斯跟他說了兩次,這次是第三次。
「那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既然你就是尼德霍格,又是老神羅的貼身保鏢,你為什麼還在這裡?」克勞德的語氣說不上和善,甚至有些嗆味。
「神羅要我待在這裡。」
「留在這裡做什麼?你自己說了,神羅會炸平這裡?!」
克勞德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呼吸都有些急促。他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生氣。薩菲羅斯明明親口說了,認為神羅不會輸送兵力進來施加援助,並大概率會把酒店用炸彈一窩轟掉,而儘管如此,薩菲羅斯還是留在這裡,不慌不忙地看了四天的日升月落。炸彈隨時可能落下,死亡隨時可能來臨,而薩菲羅斯就像著魔了一般固執。
這是男人所追求的榮譽嗎?既沒有拯救,也沒堅持。克勞德心想,男人的一舉一動襯他得像個混蛋,如此優秀的人想要坦然赴死,而他卻為將會消逝的性命而彷徨。
不只是他,這裡所有的人都是如此,他站在地板上,腳掌下還能接收到順著牆體傳導的尖叫。
薩菲羅斯眨了眨眼睛,同時陷入了思考。他確實思慮過自己為何還要留在這裡,只要他想,他就能夠突破重圍,但他還是遵循了神羅留下的最後一個指令。他是神羅的財產,他遵循神羅的命令是天職,他為此而生。
但為什麼?為什麼神羅的命令是他必須服從的呢?為什麼他為神羅而生?為什麼他該為神羅而活?
腦內傳來熟悉的刺痛,薩菲羅斯扶著頭顱,感覺一瞬有花開花落的幻象。他越是思考越是疑惑,頭部傳來的刺痛讓他分外暴躁,而心臟的跳躍仿佛加溫了血液,讓他有著無法消散的暴力欲望。
克勞德被薩菲羅斯的反應打了個措手不及,也不知道是哪裡踩中了薩菲羅斯的痛點,男人的表情越發兇狠,揮手間把桌子掀翻,桌面上的雜物噼里啪啦地滾落在地板上。
「薩菲羅斯,你……」克勞德嘗試著抓住薩菲羅斯的手腕,很快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甩開,差點仰面摔倒。薩菲羅斯像是在雨季的泄洪大壩,此時暴躁又危險。克勞德穩住身子,小脾氣也蹭得竄上來,頗有些針鋒相對的意思。
「你在鬧什麼脾氣?」
「……」
男人肩膀顫抖了片刻,他依舊把頭垂向地面,手扣住額頭。克勞德霎時有點心軟,也許薩菲羅斯真的和神羅有些矛盾,比如勞動糾紛什麼的,只是全都埋在心裡,直到現在才爆發出來。他頂著狂風暴雨般的氣場貼近薩菲羅斯,輕輕推了推男人的肩膀。
「我是說……雖然我是想去神羅工作,但每個人是不一樣的。你能自己看著辦,也可以選擇離開神羅。」
薩菲羅斯的左胳膊緩緩擡起,一把握住克勞德的手腕,他隨即把臉從陰影中揚起,微微吊起的眼尾顯得他更加鋒利。
「再說一遍。」
「…你也可以選擇離開神羅?」
薩菲羅斯閉上眼睛,眼珠在眼皮下滾動了片刻,再睜開時有些血絲。他坐直了身子眉眼低垂,臉上的如雨後空山般寂靜。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聲音有些沙啞,向克勞德說:「我的頭還是有些疼。你應該再幫我看看。」
也許是薩菲羅斯睫毛扇動時宛如枯葉脫落,在風裡東揚西盪著著飄零,克勞德盯著他看了一會,沒有計較被呼來喚去。他順著薩菲羅斯的意思來到他的背後,輕輕把手貼在男人的兩鬢。他的指尖穿過銀色的髮絲,在髮根摩挲著,銀髮隨著他的動作跳躍,在空氣里此起彼伏。
他輕輕問著男人: 「我不太明白,如果不在神羅,你想做什麼?」
克勞德的按摩也許起到了一點微不足道的作用,薩菲羅斯感受著手指在他發間穿梭,牽連著他的神經,時輕時重地放鬆著頭皮。
「不知道。既然你不在神羅,不如你來告訴我。」
「我?我更不知道。小時候我想成為尼德霍格的一員。但現在你告訴我了,尼德霍格只是你一個人的隊伍,這個願望從一開始就是無稽而談。」克勞德深吸一口氣,這不是他事先想到的句子,只是當薩菲羅斯這樣問時,他自然而然想到了他的過去。「後來到了米德加州後,我想留在警署,至少得到這份工作……」
「所以,只是為了這份工作?」
「不然呢?」
克勞德心想,這就是薩菲羅斯請他幫的忙,處處透著莫名其妙。當男人把他抵在衛生間的牆上時,克勞德並不認為自己能做什麼,他剛剛準備拒絕,薩菲羅斯就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男人說自己有些精神問題,但他似乎發現了其中存在的規律,所以希望克勞德幫他定位這個關鍵點。
【在那個時候,告訴我離開神羅。】
薩菲羅斯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克勞德思來想去都無法領悟這有什麼意義,但新人類已經自顧自地扭頭離開了。
這其實也算個簡單的活,儘管克勞德不情願,薩菲羅斯也沒在等他的回覆,他還是默默記在了心底,就當是還薩菲羅斯的人情了。
克勞德漫無邊際地想著,手下的動作機械地繼續著,把薩菲羅斯原本服帖的長髮薅得有些亂翹。他的指腹掃過男人的後腦,被擦過的微凸觸覺拉回注意力。
「這是什麼……痘?」克勞德有些疑惑,薩菲羅斯後腦左右各有一塊小小凸出,包裹在皮膚下,不仔細撫摸一定不會發現。
薩菲羅斯伸手摸向克勞德所觸的地方,沉默了很久,微不可見地笑出聲來。
「原來如此……」
他壓著頭顱,眼睛裡的迷惑煙消雲散,他把住克勞德的手背移動到自己的後頸,隨後脫下了上身的衣服,露出整個後背來。
「這裡面看來有些擾人的東西。」他扭回頭,用食指關節敲了敲自己的顱骨,像條蓄勢待發的毒蛇吐著信子。「幫人幫到底吧,克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