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安吉
2024-09-14 11:10:27
作者: 威威貓七
第8章 安吉
周安吉讀完後,眼神仍落在泛黃的詩集上,半晌也沒有移開。
他知道,自己今天選的這首詩,帶有一些明顯的愛情意味。
或許以蘇和額樂的漢語水平,對方根本聽不懂。
他想。
畢竟描寫愛情的詩句千千萬萬首,而他還要給蘇和額樂讀這麼長時間的詩,總不能首首都避開。
因此他不想為此過多解釋什麼,不然像是在欲蓋彌彰。
周安吉在心裡給自己找好藉口後,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轉過頭去,準備再次迎接蘇和額樂熾烈的眼神。
對方仍歪頭撐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周安吉被盯得有些不知所措:「怎麼樣?」
「很好。」對方回。
「好在哪兒?」他一邊再次發問,一邊在心裡忐忑。
蘇和額樂眨巴了兩下亮晶晶的眼睛,眼睫彎彎地含了一臉笑意,說:「你的聲音很好聽。」
周安吉心尖兒上猛然泛出一陣酸軟,粉紅漸漸爬上耳梢,他重新回了頭,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自己的鞋尖:「哦,謝謝。」
兩人就這麼沉默著,在夜空下坐了好一會兒,還是蘇和額樂先開口了:「其實我對你挺好奇的。」
似乎是在為這個沉默的夜晚尋找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夜晚總是個傾訴的好時候。
尤其是當星光璀璨之時,一閃一閃眨巴著的星辰像是為今夜醞釀了一場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氣氛。
不過這種經歷對於兩人來說,都有些久違了。
周安吉聞言後,暗自有些吃驚:「我有什麼值得好奇的?」
緊接著又默默地嘆了一口氣:「我不過是全中國最普通的那一類人。從小到大老老實實地讀書,然後考上大學,又整日整夜地為論文煩惱。」
「我這樣的人到處都是。」這句話他說得很輕很輕,像是在妄自菲薄。
蘇和額樂將雙臂擱在膝蓋上,叉著手目視前方,很平靜地說:「是能夠考得上北京一流大學的高材生,是會遵從自己的興趣選擇天文學專業的人,是敢不做什麼準備就獨自來內蒙古的周安吉。」
「不厲害嗎?」蘇和額樂轉過頭問。
周安吉苦笑一聲:「什麼準備都不做就敢一個人來內蒙古,還走丟了,我這個把柄是不是要被你笑話一輩子啊?」
當時的周安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此時會輕易地脫口而出「一輩子」這個詞。
一輩子聽起來總是很漫長的,總是蘊含了無數的不確定性。
如果在以後某個時刻,他能對此時此刻這場星空下的談話有所感知的話,就會知道,自己無意間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其實已經預示了他與蘇和額樂的將來。
而此時,蘇和額樂沒有否認心裡的直觀感受:「如果放在以前,我確實會對這種行為嗤之以鼻,覺得是對自己極大的不負責。」
「現在呢?你改觀了嗎?」周安吉問。
蘇和額樂點點頭:「後來我自己也成了這樣的人。」
緊接著又補充一句:「不過我可不會像你這樣走丟。」說完便哧哧地笑了起來。
周安吉輕哼一聲,白了他一眼,沒有繼續說話。
沉默了好一會兒,蘇和額樂沉沉的嗓音又響了起來:「怎麼不說話?」
「阿樂。」
「嗯?」這是在蘇和額樂主動提議之後,第一次聽見周安吉叫這個稱呼。
「我可以把現在這個場景理解為,你是在跟我談心嗎?」周安吉問。
「如果你想的話。」蘇和額樂回。
於是在周安吉與蘇和額樂相識的第五天,他們在這晚成了可以促膝長談的好友。
周安吉挪了挪身體,換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然後用雙手托著下巴,目視著遠方一片黑漆漆的草原。
像是要講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蘇和額樂緘默地坐在一旁等他開口,眼神卻飄忽地隨著燈光下周安吉的輪廓,細細地描摹了一遍。
周安吉與他年少時遇到的那些遊客都不太一樣,那些人總是熱情、飽滿、精力充沛,他們想要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來獲得十足十的快樂與滿足。
可這些形容詞於周安吉來說似乎毫不相關。
他好像不是在內心充盈地妄想著一場來之不易的草原旅途。
但他又確確實實是為了一個目的堅定地選擇了內蒙古,而非其他旅遊城市。
蘇和額樂讀不懂。
周安吉並不是那隻被他從草原上撿回家的小羊羔,並不是在他滿足了對方的口腹之慾後,就能安然地黏在自己身邊。
蘇和額樂想起了自己初遇周安吉的那晚,在心裡給他安上的幾個標籤:「大城市」、「高材生」、「遊客」、「天文學」……
似乎是與內蒙古格格不入的幾個形容詞。
周安吉是只屬於廣闊天地間的鳥,他有無數種可能性,內蒙古的草原這麼大,可以全心全意地包容他,但卻留不住他。
鳥兒只是暫時摔傷了,等傷好之後,就會繼續飛走的。
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鳥兒即將濃墨重彩的人生中,短暫地留下淺淺一筆。
蘇和額樂想。
這時,沉默半晌的周安吉終於開口了:「我記得你剛剛跟我說過,你們蒙古族人的名字,都是一些含義很好的詞彙。」
沒等蘇和額樂回答,他又繼續自顧自地說:「其實我們漢族人也是一樣的,會把對於小孩的期望都寄托在名字里。」
「平安,吉祥。」蘇和額樂說,「我知道的,是兩個很好的詞彙。」
而周安吉卻搖了搖頭:「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這就是我名字的由來。」
儘管蘇和額樂對於古代詩歌不太有研究,不過聽這些句式也大概能猜到:「《詩經》?」
周安吉點點頭:「『吉』在這句詩里,是漂亮的意思。」
蘇和額樂順著視線朝周安吉望過去,看見他在門口一盞昏黃的燈光下,仍保持著剛剛低頭的姿勢。
彎彎的睫毛眨呀眨,扇動著眼前的一小片空氣。
他背對著光,可瞳仁里仍蓄滿了一池清亮。
蘇和額樂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好像是一汪淚水。
「真的很漂亮。」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手上的動作出乎意料地沒有被理智打住,像是某種無意識地,蘇和額樂輕輕地用拇指覆了上去。
長久牧業過的手掌是很粗糙的,不如周安吉的臉,像是剛剝殼的雞蛋,又像溫潤的白玉石。
他的手剛小心翼翼地碰到那層軟肉,對方就被刺激得眨了幾下眼。
睫毛微微動,掃在蘇和額樂的掌心,像只小蟲。
痒痒地撓在他的心尖兒。
直到對方慢半拍似的愣愣地轉過頭,他才收回手:「你臉上有隻小蟲。」
周安吉擡頭一望,蒙古包門口的黃色燈盞周圍,確實圍繞了密密麻麻的趨光小蟲:「哦,謝謝。」
「為什麼起這個名字?聽起來像個女孩兒。」蘇和額樂問到。
周安吉輕輕泄了口氣:「名字在我出生前就已經取好了,那時候家裡人都認為我是個女孩兒。」
他自顧自地講到:「我已經有四個表哥了,我爸爸是他那一輩中最小的孩子,所以我也是我這一輩中最小的。」
「在我出生之前,全家人都希望我是個女孩兒。」
蘇和額樂聽他講話的時候,總喜歡一言不發地緊盯著他微微發笑。
但周安吉知道,阿樂不是在笑話他。
「所以你是被當成女孩兒養大的?」蘇和額樂好像對他的成長經歷很有興趣。
周安吉搖了搖頭:「那倒不至於,他們還是會給我最好的,屬於男孩子的一切。」
「只不過我也知道,他們一直都有些失望。」
「可這也沒辦法啊。」周安吉嘆了口氣,「從小到大,像優異的學習成績這些東西,我還可以努努力去爭取一下,但我的性別,也不是我努力就能決定的。」
雖然嘴上不說,但周安吉很難過,蘇和額樂看得出來。
不然也不會出生二十多年了,仍對此耿耿於懷。
但蘇和額樂也沒再繼續答話,不知道是不是在絞盡腦汁地想一套安慰的說辭。
然而蘇和額樂並不擅長於此。
周安吉想,自己關於男孩還是女孩的這一套論述,以及自己表現出來的,對這件事抱有的極大重視和無法釋懷,是不是在蘇和額樂看來都太過小兒科了?
「那你們蒙古族呢?」周安吉接著問,「會有什麼重女輕男,或者重男輕女的糟粕傳統嗎?」
蘇和額樂很篤定地搖了搖頭:「沒有,我們的信仰不允許這樣。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是長生天賜給我們的珍寶,不該被差別對待。」
周安吉望了望天,沒再說話。
信仰,如果他也有信仰,那該多好。
沉默了良久。
周安吉歪過頭來說:「可以跟我說說你嗎?阿樂。」
周安吉還是對蘇和額樂那無知無覺的少年生活好奇得要命。
僅僅從他自己口中說出的,對遊客絲毫不耐煩的蘇和額樂,還有剛剛那句「我也成了這樣的人」。
就足以讓周安吉在心裡描繪出了一個騎著快馬、桀驁不馴的少年模樣。
蘇和額樂也跟著望了望天,星辰西落。
「今天晚了,下次吧。」
說完,便提著凳子回了蒙古包。
作者有話說
1、「豈曰無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出自《詩經·國風·唐風·無衣》
安:舒適。吉:好,漂亮。(與「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是不同的兩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