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2024-09-14 11:10:20
作者: 威威貓七
第4章 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被馬顛著的感覺真的很不好受。
這是周安吉今晚第二次得出這個結論了。
儘管在這場連短途都稱不上的跑馬中,他完全不需要主動做些什麼——
馬韁捏在蘇和額樂手裡、馬鐙套在蘇和額樂腳上,連他的攝影包都背在對方背上。
他只需要做到兩手空空,保證自己不被摔下去。
可周安吉還是不好受。
此時,他的雙腳垂落在馬背兩邊,跟著白馬的動作上下顛簸。
不知道如何放置的雙手只能輕輕地貼在敖都的脖子上,又不敢太用力,怕敖都再受驚了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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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篤的馬蹄聲蓋過了周圍的所有雜音送進耳朵,他也沒辦法轉過頭去跟蘇和額樂說話。
可是他忽然很想跟對方說點兒什麼。
隨便什麼都可以。
沉默寡言了一晚上,周安吉突然想在這個時候變得健談起來。
太近了。
真的有點太近了。
兩人幾乎是貼在了一起。
然而周安吉對這樣的親密接觸沒有任何經驗。
可能說點不著邊際的話才能緩解這種尷尬境地吧。
他想。
蘇和額樂的體溫從他背後傳過來,在寒冷的夜裡顯得發燙,他隔著一層衝鋒衣仍可以感受得很真切。
燙得像天上落下來的星星被他撿到了似的。
可他剛剛隻身在草原上時還曾想,星星是不可能摘得到的。
「是星星嗎?」他懵懵地問出了口。
「什麼?」蘇和額樂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你會蒙語嗎?敖都的名字就是星星的意思。」
周安吉沒有答話了。
此時,蘇和額樂的雙臂正圈在自己的臂膀外面一圈兒,勒著韁繩的手泛起一節嶙峋的骨骼。
不是那種瘦骨如柴的嶙峋,是很強韌的嶙峋。
周安吉莫名其妙地在心裡給蘇和額樂創造形容詞。
「怕嗎?」蘇和額樂的低沉嗓音打在了他耳邊。
溫柔問候下一秒就不知道被風吹到了草原的哪個角落。
周安吉小氣地不想讓別人聽到,草原上的小動物也不行。
這是蘇和額樂說給他的話。
對方騎馬時呼出的熱氣始終縈繞在他耳邊,吹動耳發,弄得他脆弱又敏感的耳朵一陣一陣地癢。
周安吉想躲,於是下意識地把頭往肩頭上低。
然而,這個舉動再一次被蘇和額樂理解為了,漢族人第一次騎馬時表現出的恐懼。
於是他默默地將手臂圈得更緊了些,提著馬韁催促敖都跑得更快了。
「駕——」
又一聲長鳴響徹在草原深處,驚起遠方的鳥嘩啦啦地飛上天。
篤篤的馬蹄聲像是牽動著過去的古老脈搏,漫長而悠遠。
這是周安吉夢想中的內蒙古。
這時,周安吉緩緩地鬆開了覆在敖都脖頸上的雙手,穿過蘇和額樂的臂膀,將雙臂展開。
夜風清朗,他卻忽然感覺不到冷了。
在這一瞬間,周安吉猛然覺得自己快要被風撕碎了,皮膚連著血肉一點一點地把他剝離出了從前的那個周安吉。
此時,北京距他有三百公里遠,而家鄉的距離則更甚。
「我不怕的。」他說,「一直都不怕,以後也不會怕的。」
直到他遠遠地望見一座孤零零立在夜色中的白色建築。
敖都的速度才緩緩降下來。
周安吉不知道從草原深處騎馬回到蘇和額樂的蒙古包具體花了多久——
在沒有鐘錶的情況下,他對於時間的感知能力幾乎是不存在。
只是冥冥中覺得,蘇和額樂真的帶他騎了很久的馬。
原來自己不知不覺走了這麼遠。
周安吉這才對自己今晚的行為感到有點過於冒險,如果沒碰到蘇和額樂的話,自己是不是真的會被狼吃掉。
白馬停在蒙古包的門前,周安吉借著一點漏出來的燈光才堪堪看清楚,一座蒙古包的面積遠比他想像的更大。
和自己上小學時在課本插畫上看見的蒙古包幾乎一模一樣。
他微微張嘴發愣,仍騎在馬背上目不轉睛地看著。
直到蘇和額樂踩著馬鐙一步就跨了下去,周安吉才微覺自己的處境有些不妙——
白馬很高,他的膝蓋正隱隱作痛,一頓跑馬下來,他的大腿也被馬鞍硌得生疼。
他沒辦法像蘇和額樂那樣跳下去。
更不想像剛剛那樣摔下去。
蘇和額樂顯然注意到了。
他是個有主意的人,周安吉準備沉默地把困境的解決辦法交給他。
直到對方也同樣在原地愣了兩秒,他才忽然想到,剛剛上馬時兩人都站在地面上,他比對方稍矮一點,人又清瘦,所以對方掐著自己的腰便輕而易舉地將他提上了馬。
可現在呢,周安吉騎在馬背上的高度超過了兩米,而蘇和額樂站在地上,即使有一把子力氣也無計可施。
敖都輕輕地打著響鼻,像是在對這兩個人類的囉嗦行為發泄什麼不滿。
這時,蘇和額樂開口了:「先試著把你不痛的左腿搭到右邊來,我扶著你。」
緊接著堅定有力的手掌就攙住了他的小臂。
周安吉照做了:「然後呢?」
「跳吧。」蘇和額樂不痛不癢地回復了一個聽起來相當不靠譜的辦法。
周安吉短促地「啊」了一聲:「直接跳嗎?」
「放心,我會接住你的。」聲音誠懇,不像是在開玩笑。
他似乎莫名其妙地對眼前這個人抱有極大的信任。
儘管剛剛害自己摔傷的人也是他。
於是周安吉慢慢悠悠地將雙手從背後扶住馬背,像是下定決心似的,緊閉著眼睛向下一躍。
失重感重現,而迎接自己的並不是貼臉的草地。
下一秒,他的腿彎和後背就被蘇和額樂撐住,堪堪落在了他懷裡。
周安吉微微仰頭瞥見了蘇和額樂的眼神,又像被燙著似的移開了,輕輕說了聲:「謝謝。」
蘇和額樂彎腰將他放在了地面上,自己牽著敖都去了蒙古包背後的馬廄。
這時,周安吉發現,蒙古包背後不僅有馬廄,那裡還停了一輛黑色越野車。
是蘇和額樂的車嗎?
這輛閃著金屬光澤的機械似乎與一望無際的草原不太搭。
周安吉站在原地微怔了一會兒,又將視線落到了眼前的蒙古包上。
蒙古包真的很大,好像只有這樣的面積才配得上遼闊的草原。
內蒙古不是北京那樣寸土寸金的地方,北京的建築像幼童一樣會一點點長高,而白色的蒙古包像天上的星星掉落在地上的倒影。
周安吉喜歡星星。
在他報考天文學專業之前就很喜歡。
連帶著那匹名字意為「星星」的白馬,儘管害他摔跤,但也沒有原則地在他這裡獲得了原諒。
這麼大的蒙古包,裡面應該住了不少人吧。
有蘇和額樂的爸媽嗎?
還有他剛剛提到的祖父也住這兒嗎?周安吉想。
自己現在這副狼狽又有點不堪的樣子,好像不太適合見長輩。
他低頭看了看沾滿泥土的衣服,下意識地用手把褶皺抹平——
儘管對於形象管理來說成效甚微。
蘇和額樂經常這樣帶人回家嗎?
周安吉又想。
這時,蘇和額樂安頓好敖都,從側面走回來了。
他一隻手重新扶住周安吉的手臂,另一隻手撩開了蒙古包的前門。
映入眼前的景象跟周安吉的想像毫不相關。
蒙古包內沒有隔斷,一眼就可以望到頭。
裡面沒有一個人,卻悠悠然地散發著一股奶腥味。
地面上鋪著地板和地毯,一丁點也看不見草原的泥土。
乾淨亮堂的燈光照出一片暖黃,門落下,完全隔絕了門外的寒冷氣息。
其實每個民族的人都一樣,當他們很珍愛自己的家時,會讓外來的客人一眼就看出來。
這裡有吃飯用的桌凳,有鋪在地板上的兩張床鋪,有很多金屬器具和色彩鮮艷的、象徵蒙古族文化的布藝製品。
床頭還掛著一棕一白兩套蒙古袍。
周安吉後知後覺地借著燈光回過頭,才得以看清,此時穿在蘇和額樂身上的這件,是深藍色的。
和門外的天空一個顏色。
「好豪華啊。」他望得出了神,下意識地感嘆。
蘇和額樂關好門後,轉過身來順帶瞥了他一眼:「雖然你是大城市來的,但我們內蒙古也沒你想像的這麼落後。」
沒有其他人在場,這讓周安吉自在了不少。
雖然他此刻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很自覺地把蘇和額樂當成了相熟的人。
他被蘇和額樂安排在床邊坐下:「先把你的髒衣服換下來吧。」
而後又補充一句:「需要我幫忙嗎?」
「不。」周安吉連忙擺擺手,「不用。」
蘇和額樂從床邊的衣櫃找出一套白色睡衣遞給他:「我看你的行李好像沒在身邊,只能穿我的衣服了。」
「不是新的,但洗得很乾淨。你不要嫌棄。」
「謝謝。」周安吉接過衣服,說,「當然不嫌棄,我現在這個髒兮兮的樣子好像才更容易被人嫌棄。」
蘇和額樂被他的話逗笑,拉過一旁的凳子,只隔一米的距離面對著他坐了下來。
雙手交叉,手臂抵在膝蓋上,像是在仔細端詳什麼。
凳子偏高,而周安吉坐的床是鋪在地板上的,因此在他的視角里,此時蘇和額樂像是在居高臨下地審視他。
他被對方的視線盯得耳垂髮燙,卻又不好意思直狠狠地盯回去,只好不痛不癢地說了句:「我換衣服,你盯著我做什麼?」
蘇和額樂扯著嘴角笑得更明顯了一點,他應了周安吉的話,站起來轉過身去,留了一個背影給他:「我不盯你,我去煮奶茶給你喝。」
於是走到了蒙古包的另一個角落,那裡放置了一套簡易的餐具和爐子。
不過蒙古包四處沒有遮擋,就算蘇和額樂走開了,自己的動作仍被看得清清楚楚。
周安吉終於放棄抵抗,開始解開身上的各種拉鏈。
「對了,還沒問過你叫什麼?」蘇和額樂坐定後,問到。
「我叫周安吉,平安的安,吉祥的吉。」
「周,安,吉。」他聽到蘇和額樂口中正在小聲地念念有詞。
「那你呢,蘇和額樂,你的名字在蒙語裡是什麼意思?」周安吉問到。
「強悍的鷹。」
周安吉一開始沒太聽明白——
當然,也有心裡對少數民族說普通話不太標準的偏見。
後來的後來,他才明白,這確實是,很大的偏見。
而當時不然。
他一直都知道,東北人會把「人」讀成「銀」,他有個大學同學就是這樣。
所以便下意識地把蘇和額樂的名字理解成了「強悍的人」。
有多強悍?
他想。
作者有話說
1、「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出自海子《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