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2024-09-14 07:41:12
作者: 春溪笛曉
第102章
樓遠鈞見江從魚進來時情緒低落,便斂起心裡頭那點兒醋意寬慰道:「林統領武藝高強,此去又不必他這個當統帥的衝鋒陷陣,你不用太擔心。」
江從魚道:「我不是擔心林伯的安危。」他坐到樓遠鈞身邊悶聲說,「我只是在想,要是我身邊的人不在了,我一定會難過死了。」
樓遠鈞沒有多少朋友,不太能理解江從魚的感受。不過轉念想到若是消失的人是江從魚,他肯定也會受不了。
「你若是不在了,」樓遠鈞說道,「朕就跟你一起死。」
他也很意外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可話一出口又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本就不怎麼喜歡這世間的一切,覺得每個人的內心都醜陋至極,越是在這個位置上坐得久了越是能將人性看得清楚明白。
如果世上只剩下這些令他厭煩的人,他就……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找江從魚。
樓遠鈞說:「朕會馬上去找你。」
江從魚被樓遠鈞語氣里的認真震住了。
一個帝王有這樣的想法,那對天下人而言無疑是致命的,說不準來幾個鑽空子的方士就能哄得他誤入歧途。史書之上那麼多前車之鑑,足以引起後人的十二分警惕了。
以前樓遠鈞雖也會給他一種想和他一起死在床上的感覺,但到底要成熟許多,永遠都不會把這種話說出口。
眼前的樓遠鈞卻是直言不諱。
江從魚哪還顧得了心裡那點兒小心酸,伸手掰過樓遠鈞的臉說道:「你不可以這樣。」
樓遠鈞注視著他:「為什麼不可以?」他湊近親了口江從魚的眉心,「你若是不想我這樣,那就好好愛惜自己,別叫自己受半點傷害。你活得長長久久,我便活得長長久久,多簡單的事對不對?」
江從魚知道他還記著自己昨天說想去河東看看的事,只能說道:「我當然也想長命百歲!」他摟著樓遠鈞的脖子挨了過去,「世上那麼多好吃的好玩的,我活一百年都覺得還不夠!你要是活得比我久,不能急著來找我,要替我多嘗嘗多看看。」
樓遠鈞不說話,只享受著江從魚的投懷送抱。
江從魚道:「聽人說自我了斷的人會去枉死城,入不了輪迴的,那我們下輩子就沒法在一起了!」
樓遠鈞見江從魚似乎卯足勁要說服自己打消殉情的念頭,知道他不說服自己是不會罷休的,於是改了口:「朕只是說笑的,你還真信了不成?」他往江從魚唇上親了親,輕笑著說道,「朕這人最是自私了,豈會為了你自我了斷?說不準沒了你朕就成了昏君,每日不是濫殺無辜就是求仙問道,看看能不能把你氣活。」
江從魚:。
安慰得很好,下次不要安慰了。
樓遠鈞繼續說道:「對了,應當還要找十個八個像你的人,有的耳朵像你,有的眼睛像你,有的嘴巴像你,全養在宮中以慰朕對你的相思之情。」
江從魚磨牙:「那要是你不在了,我也要找十個八個像你的人養在府中,以慰我對你的相思之情。」
樓遠鈞自己先開的玩笑,聽到江從魚這麼說卻有些受不了。他語氣危險:「那朕可能會化作厲鬼日日夜夜纏著你不放,叫你沒法去寵幸他們。到時候旁人都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你隨時隨地一副任人採擷的動情模樣,怕是會覺得你想朕想瘋了。」
江從魚覺得自己說不過樓遠鈞無關口才好不好,更無關思維敏不敏捷,大抵只因為自己沒樓遠鈞這麼……變態。
他決定不和樓遠鈞討論這種危險話題,轉為商量出關於河東以及南疆兩地的處置方案以及相關人事任免。
當年先皇的昏庸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再添幾樁也算不得什麼,對於鎮南侯夫人以及秦溯母親而言卻是毫無益處的。
世間多得是好說閒話、不辯是非的好事者,即便她們所遭遇的那些事都是被迫的,再揭開來講也不過是讓泉下之人身上沾上更多惡議而已。
事已至此,他們也只能像過去幾年那樣儘可能地收拾先皇留下的殘局。
江從魚又被留在了宮裡。
倒不是樓遠鈞食髓知味,一天都不願離了他,而是怕鎮南侯知道事情敗露後遷怒於江從魚。
不想翌日一早,秦家那邊竟傳來噩耗,秦首輔留書一封飲鴆自盡。他沒有穿代表著首輔尊榮的紫袍玉帶,只一身白衣素袍,一如當年孑然一身入京趕考時的書生打扮。
他在遺書中痛陳自己教子無方、馭下無道,望朝廷從嚴懲處、切勿姑息。
接著交待說喪儀一切從簡,只須備一口薄棺葬在亡妻附近即可,不必合葬,不必扶靈歸鄉,切莫鋪張浪費。家中除留予二兒子秦溯一家的藏書及一處二進宅院外的一切財物都捐入國庫。
最後則表示此生最對不起亡妻,唯一的遺願是讓二兒子秦溯與孫兒改隨岳家姓,為岳家傳延香火。
這封遺書寫得情真意切,不少人讀後都為之動容,又念起秦首輔的好來。連此前得了秦首輔罪證出面彈劾他的御史都不免嘆息:「何至於此?」
江從魚一大早得了這一消息,急匆匆出宮去了秦家。
秦家已經一片縞白。
秦溯也換上了一身素白麻衣,臉色有些蒼白。昨日秦首輔遭了彈劾,他知曉秦首輔心情必然不會好,還過去勸慰了幾句,沒想到早上看到的便是那麼一封遺書。
自從兄長去世,父親便對他要求得格外嚴苛,秦溯心裡不是沒有埋怨的。可再多的埋怨此時都煙消雲散了,只剩滿心的空茫。
他也是覺得……何至於此。
不當首輔難道就不能活了嗎?
江從魚留下幫秦溯處理秦首輔的後事。
秦溯準備遵從秦首輔的意思把家中書冊與書稿都整理出來,陸續搬到秦首輔指定要留給他的二進宅院,等到秦首輔的喪事一了便將這處宅院原封不動交還給朝廷。
沒過多久,其他同窗也聞訊過來幫忙,連總愛說些酸言酸語的何子言也默不作聲地替他收拾家中藏書。
秦溯見到這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心中的酸楚散了不少,打起精神處理起喪儀需要考慮到的繁瑣雜事。
此時鎮南侯父子已經被軟禁在府中,鎮南侯一語不發地坐在那兒,不吃也不喝。
鎮南侯長子勸道:「父親,你吃一點吧。」
對於眼前這個結果,他其實鬆了一口氣,一切都到此為止挺好的。可他知道自己父親有多偏執,如今所有謀劃化為泡影,父親恐怕已有死志。
「我昨天見到弟弟了。」鎮南侯長子坐到自己父親面前,「他的性情與我們一點都不像,興許是像母親多一點。」
鎮南侯這才開了口:「他不是你弟弟。」
如果那是他的孩子,那麼他那時候都做了什麼?
那昏君派來的人說,是她這段時間含淚曲意逢迎,昏君才答應把孩子送回來。
那個孩子是她忍受那一切的唯一念想,那些煎熬無比的日日夜夜她大概都在想,自己受些磨難也沒什麼,至少能讓那個孩子在自己父親身邊好好地長大。
結果那個孩子早在被送回家當天就被扔到了亂葬崗。
得知這個消息以後,她就投井自盡了。
「他不可能是你弟弟。」鎮南侯拒絕承認這個事實。
鎮南侯長子想,他父親可能早在母親死訊傳來那天就瘋了,而他也不得不跟著一起瘋。幸而他們已無親無故,所做的那些惡事倒也連累不到別人。
只是對不起那些曾隨父親出生入死的部屬。
「對,他不可能是我弟弟。」
鎮南侯長子最終應和道。
到下午,秦首輔留書自盡的事傳到了鎮南侯父子耳中。
鎮南侯沒想到這個茍且貪生的偽君子當真能做到自我了結,一時間有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迷惘。那姓秦的已經解脫了,那他呢?
……
江從魚在宮外忙了一天,不好再進宮去,便回了自己家。
到家後他就看見陵游很沒形象地坐在那裡大快朵頤,儼然一副主人翁模樣。
江從魚一屁股坐過去,問陵游:「你怎麼又回來了?」
陵游道:「你的莊子被人接管了,又不讓我離開京師,我只好回來你這裡再住幾天了。」
江從魚打量了他好幾眼,見他沒什麼異常,才問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陵游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老頭的脾氣,從小就繪聲繪色地跟我講他如何看到那人狠心把我扔掉,如何大發善心、含辛茹苦把我養大,說要讓我長大後好好孝敬他。」
他懂事後便知曉自己的身世,但沒想過去找鎮南侯。難道回去被他再扔一遍嗎?
至於他那可憐的母親,就讓她安心地長眠泉下吧,誰都別再去打擾她。
江從魚道:「你都不跟我說。」
陵游道:「既然不打算認,有什麼好說的?」他笑得涼薄,「你看看他做的那些事,養在身邊的親兒子都要被他害死了,我這個不知親不親的得是什麼下場?」
想到鎮南侯準備拿無辜百姓來泄私憤,江從魚也沉默下來。
先皇做的惡事當真罄竹難書。
說起來秦溯也有可能是……先皇的血脈。
因為從時間推算,秦溯母親很有可能在生第一個孩子前便被秘密送到了先皇床上,而後才有秦首輔把陵游母親設計進宮的事。
若在此期間有了「新寵」的先皇並沒有放過「舊寵」,那秦溯到底是誰的孩子便說不清了。
秦首輔此前那樣對待秦溯,是不是也曾疑心秦溯不是自己的兒子?尤其是悉心培養的長子意外病故,繼室所生的幼子又不堪造就,越長越出色的秦溯就更讓秦首輔難以面對了……
江從魚嘆氣。
陵游道:「這些事又跟你沒什麼關係,你嘆什麼氣?」
江從魚道:「先皇死得倒是乾脆,留下一堆爛攤子現在都沒收拾完。河東災情還沒解決呢,首輔之位就空缺了,還有南疆那邊也不知是什麼情況……」
陵游聽不得他叨念這些,沒好氣道:「南疆我去過,那邊問題不大,就是當地土司容易作亂,換個鎮得住他們的人過去捯飭捯飭就好了。又不是你的江山社稷,你整天咸吃蘿蔔淡操心作甚?」
江從魚道:「咱讀書不就是為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嗎?」
「我看你是心疼你那姘夫才對。」陵游譏嘲,「也不看看人家需不需要你的心疼!」
江從魚糾正:「什麼叫姘夫?你說話真難聽!」
陵游呵地一笑:「不是姘夫是什麼?是你明媒正娶了他,還是他明媒正娶了你?」
江從魚道:「你什麼都不懂,我不和你計較!」
陵游沒再說什麼。
當晚江從魚睡得挺早,結果半夢半醒中感覺有人鑽入了自己床幃之中。他猛地驚醒,睜大眼想看清來人是誰,卻發現周圍一片漆黑。
沒等江從魚反應過來把人推開,就察覺了對方身上那熟悉的氣息。他一下子沒了反抗的想法,小聲咕噥:「你怎麼大半夜過來了?」
樓遠鈞道:「來看看你是不是在府中養了與我相像的人,有沒有背著朕與他們歡好。」
江從魚替自己抱屈:「明明是你先說的。」要不是樓遠鈞自己說要找十個八個長得和他像的人,他根本不會有這種想法。這人怎麼還倒打一耙!
樓遠鈞道:「你知道的,朕一獨守空床就容易胡思亂想,一胡思亂想就睡不著覺,只能來找你了。」
江從魚在床上哪裡說得過他,只能由著樓遠鈞把罪名全扣在他頭上,乖乖為樓遠鈞的失眠負起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