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2024-09-14 07:40:21 作者: 春溪笛曉

  第69章

  江從魚沒法掙開,唯有坐到床沿任由樓遠鈞枕到他膝上,依舊攥著他不放開。

  伺候的人不知什麼時候都退了下去,偌大的寢殿只余他們二人。江從魚低頭看著樓遠鈞明顯帶著病容的臉龐,滿心的惱火都熄了,放軟聲音問道:「太醫看過了嗎?喝過藥了嗎?」

  樓遠鈞道:「看過了,也喝了藥,不嚴重。是吳伴伴他們大驚小怪,」他半合著眼,本想說「自作主張把你找來」,話到嘴邊又順從自己心意說了實話,「你陪我一會我就好了。」

  他又不是第一次在江從魚面前示弱,人都已經來到眼前了,何必繼續口是心非地逞強。

  江從魚耐心地把這不省心的病人哄睡了,才終於重獲自由。他察覺樓遠鈞出了一身的汗,起身想出去叫人取熱水來給樓遠鈞擦洗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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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伴伴早就叫人把可能用到的東西備好了,江從魚一開口他便把水送了進來。平時樓遠鈞都不讓旁人近身的,這活兒自然落到了江從魚身上。

  江從魚:。

  不就是擦個身嗎?他什麼沒見過。

  江從魚仰頭看著眼樓遠鈞寢殿中的畫梁,只覺得皇宮的裝潢處處都那麼富麗堂皇,卻不太像是久住的地方——

  每樣東西都規規矩矩地擺在那兒,瞧著都是簇新簇新的,仿佛只要挪了位置或者有了使用痕跡都是對皇權的大不敬。

  不像他家,才在京師這邊住了半年多,他房裡已經堆了不少亂七八糟的玩意,有些是朋友送的禮物,有些是自己在街上掏來的小東西,還有看到一半的閒書、心血來潮塗寫的字畫、拆封了還沒收起來的書信。

  倒不是吳伴伴不找人幫他收拾,而是他就喜歡把東西擺在隨手能拿到的地方,而不是整整齊齊地收起來。

  江從魚擰乾手裡的熱毛巾,給樓遠鈞把身上的汗都擦了一遍。

  這人難得有這種任他施為、不會動不動把他親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江從魚感覺新鮮得很。

  樓遠鈞正病著,他倒也生不出別的想法來,只是在往下擦洗時忍不住捏了捏那微熱的囊袋,不理解這地方怎麼能藏那麼多東西,每次都好像……沒完沒了似的。

  明明捏起來也沒感覺很滿……

  江從魚還納悶著呢,一隻大掌便牢牢鉗住了他作亂的手。他幹壞事被人逮個正著,只覺整個人都像是被火燒著了,結結巴巴地問:「你、你什麼時候醒了?」

  樓遠鈞伸手把江從魚扯進自己懷裡:「你的手在我胸前流連忘返時我就醒了,只是怕你不好意思才裝作沒醒。」

  江從魚耳朵都紅透了,著急地為自己辯解:「我才沒有流連忘返!」他那不是怕樓遠鈞悶汗才多擦一會,根本不是樓遠鈞說的那樣。他又不是禽獸,哪裡能在樓遠鈞病著的時候想那種事?江從魚惱羞成怒,「真要像你說的那樣,你現在怎麼又不裝了?」

  樓遠鈞抓著江從魚的手往上挪了挪,讓江從魚感受感受自己都做了什麼,無奈地嘆氣:「看吧,你再捏下去,它就真的要醒了。」反正都已經藏不下去了,他還裝什麼。

  江從魚只覺自己耳朵都熱得要炸開了。

  他只是突然有些好奇而已。

  真是百口莫辯。

  江從魚只能強行抵賴:「平時你自己也隨隨便便就這樣的,關我什麼事!」

  沒錯,就是這樣,平時他沒怎麼上手摸過,這玩意還不是精神得不得了。

  樓遠鈞把人摟得更緊,順著他的話誠懇認錯:「是我的錯,我總是控制不住我自己。」他用滾燙的唇親吻江從魚的紅耳朵,「我錯了,你別不理我好不好?」

  江從魚道:「你再這麼折騰自己,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要不是樓遠鈞授意的,他身邊伺候的人哪能把他生病的事泄露出去?

  分明是覺得這麼一病肯定能叫他心軟,才故意讓吳伴伴引他入宮來。

  江從魚卯足勁把樓遠鈞摁回寬大的龍床上去,勒令他不許再起來。

  樓遠鈞沒有掙扎,只溫聲哄道:「你也睡會。」

  忙活了這麼久,江從魚也確實有些困了。他依言躺下,側身面向樓遠鈞時又忍不住擡手往樓遠鈞額頭上摸去。

  不那麼燙手了。

  江從魚總算放下心來。

  樓遠鈞順利把人哄上了龍床,只覺心裡再滿足不過。他手覆上江從魚的腰,把人往自己懷裡帶了帶,才問:「你是不是不喜歡皇宮?」

  江從魚沒想到樓遠鈞會這麼問,他認真想了想才回答:「倒也不是不喜歡,我只是覺得這裡……不像是住人的地方。」

  誰不喜歡富貴榮華,誰不喜歡玉樓金闕,只是長住其中總有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

  他生來就是個俗人,喜歡熱熱鬧鬧地過日子,不喜歡獨坐高堂冷眼看人間冷暖。

  便是只有茅廬三五間,於他而言也比這冷清寂寞的殿宇樓閣要強。

  所以樓遠鈞有意無意提到讓他入宮玩,他都不自覺地生出幾分抗拒來。

  樓遠鈞一頓,俯首親了親江從魚的額心。

  別看江從魚總擺出萬事不過心的大大咧咧態度,實際上他比誰都敏銳。一旦有人試圖朝他張開羅網,他便跑得比誰都快,誰都別想把他趕到網中去。

  「我也這麼覺得。」

  樓遠鈞應和道。

  「人在這裡住久了,都會變成怪物。」

  過去那麼多人都成了永遠困在高牆裡出不去的怪物,他應當也不會例外,畢竟他屬於怪物的那一面從小就已經嶄露頭角。

  如果真的那麼愛重江從魚,他就不該帶江從魚走最難走的路。

  無論他說得再怎麼冠冕堂皇,也有可能讓江從魚因為與他相戀而遭人唾罵。

  世人不會認為是他更需要江從魚,只會認為江從魚是憑藉聖寵上位的佞臣。無論江從魚多麼聰敏出眾,都會有人看不到他的才幹和本事,只認為是他爬上龍床才有這樣的榮寵。

  偏偏他就是這麼貪婪自私,只想享用江從魚對他的好,絲毫不願為江從魚著想。

  「我也是怪物。」

  樓遠鈞低低地說。

  江從魚沒想到樓遠鈞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不是在討論皇宮嗎?為什麼會轉到這上面來?

  他擡眼望去,卻見樓遠鈞眉目低垂,長睫在臉上投下些許陰影,那半掩著的瞳眸里藏著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說是怪物也不算錯,樓遠鈞俊美的相貌本就惑人至極,如今籠上了一層陰翳,瞧著何嘗不像是懾人心魂的精怪?

  至少江從魚一顆心被他這模樣弄得很不安寧。

  江從魚暗恨自己嘴快,樓遠鈞是在宮中長大的,他卻說這裡不是住人的地方,那不是說樓遠鈞不算人嗎?他忙抱住樓遠鈞哄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怎麼就是怪物?世上哪有你這麼好看的怪物?」

  樓遠鈞說道:「怪物披上人皮,自然就好看了。」

  自從生母病故以後,再也沒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這兩個字。

  如今他自己再說出口,竟也不像是過去那樣難以接受,他母親說得對,他本來就是怪物,別人越對他好,他就越貪婪,永遠都不知饜足,連江從魚有個敬愛的長輩他都要揪著不放,非要江從魚把他們分出個高低來。

  要不怎麼說知子莫若母。

  樓遠鈞啞聲說:「就算你討厭我也是應該的,我也討厭我自己。」

  江從魚生氣地坐了起來,質問道:「你非要這樣說話嗎?」

  非要說這樣的話惹他心疼,非要說這樣的話讓他難過——

  非要這樣讓他感覺就算把全天下的好東西統統捧到樓遠鈞面前,樓遠鈞也很難快活起來。

  「如果你真是個怪物,如果你真那麼討人厭,那我怎麼還這麼喜歡你!難道我是傻子嗎?」

  江從魚說著說著眼眶都紅了,他不知道樓遠鈞到底受過多少傷害,才會這麼說自己。

  樓遠鈞也坐起身來,緊抱住身體微微顫抖的江從魚。這不是江從魚第一次為他哭了,可他還是那灼熱的眼淚仿佛燙到了他心裡去。

  「你怎麼不是個傻子?我每次騙你你都不生我的氣,慣得我越來越得寸進尺,」樓遠鈞道,「總想哄著你更親近我、更喜歡我一些。」

  江從魚拿樓遠鈞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靜靜地挨著樓遠鈞好一會,才勒令樓遠鈞趕緊睡覺。

  也不知是不是藥效上來了,這次樓遠鈞還真沉沉睡去。

  江從魚躺到樓遠鈞身邊看著屋頂的彩繪好一會,難得地沒有半點睡意。

  過了許久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急匆匆趕著過來,都沒吃晚飯呢。

  江從魚不愛虧待自己的肚子,起身到外頭去找吃的。

  吳伴伴早有所料,一見到江從魚便關心地問:「可是餓了?想吃什麼?」

  江從魚道:「煮碗面就成了,您也一起吃吧。」

  吳伴伴與江從魚相處多了,知曉江從魚的脾氣。他沒有拒絕,一老一少坐到桌邊一人吃了碗面。

  等收拾桌子的小內侍都退下了,江從魚才問吳伴伴:「您知道以前有誰……罵過陛下嗎?」

  江從魚左思右想,總覺得樓遠鈞那句怪物來得很突兀,就好像有人曾經這麼罵過樓遠鈞。

  而樓遠鈞一直記著。

  樓遠鈞平時明明什麼事都愛拿出來說,對於真正的心結卻隻字不提。

  江從魚只能問跟著樓遠鈞最久的吳伴伴。

  吳伴伴端著茶的手頓住。

  他沉默良久,才說道:「罵過陛下的人很多。」

  人在低谷的時候誰都能踩兩腳,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要不然為什麼每個人都想往上爬?無非是爬到了高處,便再也沒有人敢當面輕慢自己、欺辱自己,哪怕對方心裡仍是百般憎厭,迎面碰上了還是得伏低做小點頭哈腰。

  江從魚道:「不是所有人罵的話他都會放在心上,應當是他在意的人……」

  吳伴伴本還覺得江從魚年紀小,可能不容易真正走進樓遠鈞心裡去,沒想到江從魚居然聰敏至此。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若說陛下在意的人,應當是何太后吧。那是個很善良很溫柔的人,她對身邊所有人都很好,所以……」

  所以沒辦法適應後宮的陰暗面,沒辦法學會後宮的爾虞我詐,旁人只是稍加算計,她便與樓遠鈞離了心。

  盲目的善良在當時的後宮中可能最愚蠢的東西,因為那只會害死人。

  樓遠鈞雖然追封了生母為何太后,也對何家恩遇有加,卻終歸沒辦法與何家親近起來。

  死者已矣,吳伴伴也沒法評議何太后當初所做的事。

  「陛下身上那道疤就是何太后留下的。」吳伴伴只能隱晦地提了一句。

  當時何太后身邊的人一個個出事,又聽聞自己心上人戰死的噩耗,把對先皇的憎恨轉移到了樓遠鈞身上,差點失手把樓遠鈞給殺了。

  江從魚沒想到得到的是這麼個答案。

  那時候的樓遠鈞也才六七歲大,面對的卻是來自己親生母親的憎惡與傷害。

  難怪樓遠鈞會是這樣的性情。

  如果他小時候也這樣遭至親厭棄,他恐怕也很難像現在這麼快活。

  江從魚心裡悶悶的,送走吳伴伴後回了殿內。他看著空蕩蕩的寢殿許久,才鑽進被窩與樓遠鈞一起睡了過去。

  翌日天還沒亮樓遠鈞就醒了。

  樓遠鈞睜開眼往身邊看去,發現那兒空空蕩蕩,叫他疑心昨天晚上抱著的人是不是只出現在夢中。

  他坐起身正要下床,卻見江從魚正抱著兩個毛皮墊子從外頭進來。

  樓遠鈞頓住。

  江從魚發現他醒了,忙跑到近前問他好些了沒有。

  樓遠鈞道:「我已經沒事了。」他看向江從魚手裡的軟墊,「你這是在做什麼?」

  江從魚笑眯眯地說:「這不是都快要入冬了嗎?該換上厚墊子了!我看這個位置冬天陽光特別好,感覺不用烤火都很暖和。」

  江從魚思來想去一整晚,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不都把樓遠鈞養得能吃好睡好了嗎?過去的事早就過去了,以後他們只會越來越好。

  他會用很多很多快樂的事,把樓遠鈞那些不開心的記憶統統擠出去。

  江從說道:「反正你覺得怎麼樣都無所謂,我就按自己喜歡的挑了。」他說著說著便眉飛色舞起來,「等天氣冷了我們可以窩在這上面看書!」

  樓遠鈞啞了片刻,才說道:「好,都按你喜歡的來,你想怎麼擺就怎麼擺。」

  江從魚騰不出手來,索性用額頭貼了上去,想看看樓遠鈞是不是真的好了。

  不想他才剛貼上去,就被樓遠鈞緊擁入懷。

  樓遠鈞鬢邊的烏髮垂落下來,掃得他脖頸微微發癢。

  江從魚微怔,鬆開了手裡的軟墊用力回抱住樓遠鈞。

  這就是喜歡一個人的滋味嗎?

  為他開懷為他愁,為他歡喜為他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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